唐岑強行結束了關於陸晟的話題之後,兩個人之間再沒有進行任何交談。他們在公園的長椅上坐了很久,唐岑手肘撐在膝蓋上,微俯(下)身,盯著落了一地的枯黃的樹葉發著呆,艾森則趁著他遊神的空當反複用餘光偷瞄了他好幾次。


    周遭皆是一片喧鬧,小孩的嬉笑聲混著大人大聲交談的聲音,在熱鬧之中,這張長椅陷入了一陣詭異而漫長的沉默。


    但最後艾森還是沒忍住,主動打破了這分沉默。


    艾森靠在椅背上,對身旁的唐岑問道:“你還在吃藥嗎?”


    此時太陽已經升到了他們的頭頂,這樣的熱度實際上並不適合人長時間停留在陽光下,頭頂巨大的光熱體不斷散發著的熱量烘得兩個人頭腦發蒙,連說出的話也幾乎不經大腦思考。


    艾森那近乎停止運轉的大腦根本沒能阻止他的言行,在唐岑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他就這麽赤裸裸地將本應深思熟慮的話脫口而出了。


    “不吃了。”唐岑全身都被太陽曬得暖乎乎的,連想都沒想就回答了,但說出口時混沌的大腦立刻驚醒了。


    唐岑猛地坐直起身,下意識伸手揪住了艾森的衣領質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他不知道艾森是從何得知這件事情的,他從未告訴過任何人,但就是因為這樣才更加令他惶恐。唐岑費盡心思隱瞞的秘密現在卻被艾森輕飄飄地說出口,成了世人皆知的事情,那一個簡單的疑問句仿佛在嘲笑他過往的行為。


    艾森被唐岑這麽猛地一扯,視線撞上唐岑微縮的瞳孔,看他臉上滿是收不住的驚慌時,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念想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實際上艾森說出口時,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等他轉過頭看向唐岑的時候,唐岑的臉色也說明了一切,隻是他沒想到唐岑的反應會這麽強烈。


    “我看見過你從醫院裏出來。”艾森握住唐岑的手,一點點輕輕地鬆開抓著他衣領的手指,然後反握住那隻瘦削的手,完全包裹進自己的掌心裏。


    艾森很清楚唐岑臉上的表情意味著什麽,他也明白唐岑為什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即便他不能感同身受,無法完全體會到唐岑的感受,但是唐岑那個單薄憔悴的背影時時刻刻刺痛著他的神經。


    唐岑設想過很多種可能,但沒想到卻是最稀疏平常的那一種。他眼睜睜看著麵前的男人握住自己的手,被包裹著的手感受到了從對方掌心傳來的熱度,指尖微微動了動,卻沒有掙脫開。


    盯著被握著的手,唐岑低聲問道:“什麽時候?”


    手指順著指縫一點點滑入,將虛握成拳的手舒展開,兩隻手交握在一起時艾森才回答道:“大二的時候。”


    自從親眼看著唐岑一個人走進醫院,再一個人低著頭走出那扇大門時起,艾森在學校裏瞥見唐岑影子的時候都會不由自主地猜測他的病情,甚至唐岑畢業後的那幾年裏,艾森想盡辦法從各種各樣的渠道,一點點了解他過去認知僅停留在名稱上的疾病,接觸之前從未接觸過的群體。


    但那一切都隨著唐岑離開英國而終結,直到現在才重新被喚醒。


    “是嗎……”唐岑低頭喃喃道,他沒想到艾森會這麽早就知道,可既然是這樣,這個人接近自己又是為了什麽?


    “我不是有意的,我也沒有告訴其他人。”艾森的指腹摩挲著唐岑的手背,他很高興唐岑沒有掙脫開他的手,但他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言行舉止都是在挑戰唐岑的底線。


    “我很抱歉。”


    艾森仔細回想了一遍,他從和唐岑正式接觸開始,就一直在給唐岑增添不必要的麻煩,他不應該是這樣的,哪怕不能幫助唐岑,也不應該是這副不可靠的模樣。


    “過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唐岑雖然不清楚艾森的為人,但那個時候他確實沒有因為這些流言而困擾過,過去了十多年,也沒有必要再糾結這些細枝末節了。


    “我累了,回去吧。”唐岑站起身,抬起手想拍拍身上的灰塵,然而抬手的瞬間,伴隨著一陣天旋地轉,他的視線突然變得一片黑暗。


    艾森在唐岑站起身,手慢慢鬆開時注意力就一直放在他身上,看到唐岑突然向後倒時趕忙扶了一把:“你沒事吧!”


    “沒事,有點低血糖。”唐岑搭著艾森的肩膀站穩,那陣眩暈來得快去得也快,幾秒鍾後就恢複了正常。唐岑收回手揉了揉眉心,他的嘴唇還有些泛白。


    艾森有些擔憂地問道:“沒吃早飯?”


    “沒有。”唐岑歎了口氣,隨即想起了什麽,回過頭瞪了他一眼,“本來打算出來走走順便吃的,誰知道一開門就碰到你。”說完就自顧自地轉頭離去,全然不管身後的艾森是什麽表情。


    艾森被唐岑那一瞪嚇得呆站在原地,倒不是說唐岑的眼神多麽嚇人,而是艾森完全沒想到唐岑的態度轉變如此之快。但想起之前看過的千奇百怪的病例,還有十分鍾前死氣沉沉的唐岑,艾森現在甚至覺得唐岑這樣比起之前更有生氣了些。


    兩個人之前那點微妙尷尬的氣氛消散得一幹二淨,艾森小跑兩步趕上了走出了幾米遠的唐岑,提議道:“這附近有家中餐館做得還不錯,去嚐嚐嗎?”


    胃已經餓得沒有感覺了,但低血糖引起的不適還未完全消退,唐岑點了點頭:“走吧。”


    艾森所說的中餐館離唐岑他們散步的公園確實不算遠,兩個人出了公園才走了幾十米就看到了那家店鋪的招牌。


    站在店門前,唐岑被貼在門上的海報吸引了注意力,他盯著海報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艾森已經拉開了門。


    在位子上坐下後,艾森翻著菜單,點了幾樣店員推薦的菜品,隻不過每點一樣他都征求了唐岑的意見。


    唐岑坐在他對麵,翻了兩頁就不想再看了,放任艾森點著他曾經不喜歡的食物。


    借著厚重菜單的遮掩,唐岑偷偷打量著麵前的男人。現在這個情景,讓唐岑從艾森身上看到了陸晟的影子,而且似乎還是在英國留學時的陸晟。


    但是唐岑已經不記得上一次和陸晟麵對麵坐在餐廳裏吃飯是什麽時候了,很多時候吃飯都是一個人,或者是一群人,不是過分的安靜就是極度的嘈雜。


    一直在這兩個極端遊走,突然回到這樣的相處模式,對象卻不再是陸晟。麵對這個企圖不明的人,唐岑又生出了幾分不自在。


    “夠了。”在艾森一連點了四五樣之後,唐岑壓住他翻著菜單的手,“我沒什麽胃口。”


    艾森不是陸晟,即便知道自己的病情,也不可能像朝夕相處的陸晟那樣熟悉自己的每一個習慣。


    這兩個人是不一樣的,唐岑知道自己這樣反複拿艾森和陸晟做對比很過分,也知道自己這樣的心情和想法是前後矛盾的,但他克製不住。


    唐岑不想聽到其他人再提起陸晟的名字,試圖把他徹底從自己的生活裏丟出去,但是陸晟幾乎是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了唐岑的骨頭上,他投下的陰影時時刻刻籠罩在唐岑的頭頂,他始終逃不出。


    這時候還不是飯點,餐館裏沒多少人,很快菜就上齊了。


    艾森一開始以為唐岑說沒什麽胃口隻是客氣,等到吃飯的時候才發現唐岑的食量比起其他成年男性確實非常小。他吃得慢條斯理,每一樣都動過,但吃得確實不算多,也難怪腰上肋骨的痕跡那麽明顯。


    心裏藏著事情,唐岑連吃飯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連艾森盯著他看了好久都沒察覺到。


    艾森停下了手上的筷子:“唐岑。”


    “嗯?”唐岑被他這一聲喊回了神,他抬起頭,等著艾森的下文。


    艾森頓了頓,整理好自己的心緒後才問道:“你打算在這裏住多久?”


    唐岑將筷子放在了筷架上,側過頭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說:“不知道,現在哪都不想去,先住一年再說吧。”他撐著下巴,聲音有些含糊不清。


    得到這樣的回答有點超出艾森的意料,但至少他知道這一年裏,不出意外的話,唐岑會一直停留在他視線可及的範圍之內。


    這樣也好。艾森鬆了口氣,抬起手夾了塊魚肉就往嘴裏送。


    吃過飯之後,不需要加班的艾森跟在唐岑這個無業遊民身後,在附近轉了幾圈後才慢悠悠地往公寓的方向走去。


    穿過小巷時,陽光落在唐岑身上,將他整個人籠罩住。艾森站在陰影處,他眼前的人連睫毛都泛著金色的光芒,溫暖柔和,聖潔得如同誤入凡間的神子一般。


    但他不是,在那純潔的皮囊之下,是滿是枯朽腐敗之物的泥塘。


    在艾森眼裏,唐岑看起來是很喜歡曬太陽的,然而這僅僅隻是因為太陽可以驅散他身上的寒冷,沐浴在陽光下時,他才能將滿身的汙穢之物洗去。


    哪怕如此,即使艾森對唐岑的看法不停地變換,卻也從沒有動搖過那份感情。


    上了公寓樓,在唐岑準備關上門的時候,艾森突然用腳抵住了門。他推開了門,走進了唐岑家裏的玄關處。


    “你怎麽……”唐岑詫異地看向他,雖然兩個人的關係緩和了,但還沒到可以不請自來的地步。


    艾森看著唐岑,深吸一口氣,神色十分鄭重地說道:“唐岑,有件事情我必須告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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