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休趕到工作室的時候,呢子大衣和公文包上已經沾滿了雨水,空調吹出的暖風都沒能吹散他身上帶著的寒冷濕氣,室內外巨大的溫差讓他的眼鏡蒙上了一層白霧。


    即使生活了多年,何休依舊不喜歡潮濕又陰冷的冬天。在他的記憶裏,不管是蓉城,還是約克,冬天總是會伴隨著幾場細細密密的雨,而那雨水裏又總是帶著刺骨的濕冷。


    “何醫生,給。”一個跟了何休很多年的助手將提前準備好的毛巾遞給了何休,又替他倒了杯溫水,“今天還是去療養院那邊嗎?”


    接過毛巾,何休擦了擦身上和包上的水珠:“對。”外頭有些冷,他的嘴唇被凍得有些發白,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不穩。


    何休擦幹身上的雨水,助手將毛巾接了過去後又將溫水遞給他。何休接過後一邊朝著自己的辦公室走去,一邊叮囑她:“最近如果有其他的預約,能推的就暫時往後推,不能推的就先通知我,我另外安排時間。”


    “好的。”助手習慣性應下之後才反應過來,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何休要推後其他患者的預約,拿著筆的手一頓,“是療養院那邊嗎?”


    何休含著溫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才說道:“有點麻煩,一會兒可能還要再過去一趟。”


    關上辦公室的門,何休將放在公文包裏的文件取出,連同大衣一起放在了辦公桌上。看著上頭唐岑的照片,何休摘下眼鏡,疲憊地揉了揉眉心。


    何止是有點麻煩,簡直是糟透了。


    雖然看著年輕,何休作為心理醫生的資曆卻是頗深。他遇見過許多棘手的患者,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苦惱於一個試圖和他溝通的患者的身體情況。


    他看過唐岑的過往病曆,唐鈐和主治醫生也反複提醒過,但親眼見過後何休才知道情況究竟有多糟糕。


    幻聽、臆想,漫長的抑鬱症史拖垮了唐岑的身體和精神,才能讓他如同人皮枯骨般無知無覺地躺在療養院的床上數月。


    何休在療養院裏待了近兩個月,除了反複嚐試和唐岑溝通之外,他還必須在療養院的醫生對唐岑進行身體治療時安撫他的情緒。


    毫無進度的心理治療和額外的工作疊加起來,令何休第一次感到疲憊,但好在唐岑不是太排斥與他接近和溝通。何休覺得,如果不是因為身體狀況限製了唐岑的行動,或許在這兩個月裏他至少能知道事情的大體情況。


    何休承認,他還是第一次如此迫切地想知道病人經曆的一切。他想知道為什麽唐岑多次自殺未遂還要拚命地活下來,為什麽已經主動隔絕了外界還會主動給予他回應。


    先前何休動過無數次放棄的念頭,但沒有一次真正付諸行動,甚至還推掉了其他的預約。唐岑的過去對何休而言不再僅僅是唐家和警方的委托,已經成了他的執念,即便這嚴重違背了他的職業操守。


    坐在辦公室的軟椅上,何休合上眼仰頭對著天花板,口中反複喃喃著:“唐岑……唐岑……”


    “嗡嗡——”何休放在大衣口袋裏的手機突然振動了起來,何休拿起來一看,來電顯示的是一個未標記的號碼。何休皺了皺眉,本想掛斷又看那號碼有些眼熟,猶豫了兩秒後還是接了起來:“喂。”


    “何醫生,唐……唐先生要見您。”電話那端是個女人的聲音,有些焦急又有些欣喜,還帶著喘氣的雜音。


    何休一邊拿起大衣往身上披,一邊應著:“好的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唐先生……”電話那端的女人還要說些什麽,何休匆忙間不小心掛斷了電話。


    唐先生……唐鈐?何休回想起剛才那個女人未說完的話,腳步頓了頓,隨後猛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在助手詫異的目光中小跑著離開了工作室。


    不,不是他。如果是唐鈐找他的話,不應該是用療養院的座機打來的,那個女人也不應該是那樣的語氣。


    一路小跑到了停車場,何休看著眼前黑色的轎車,突然咧嘴輕輕笑出了聲。雨已經停了,何休口中呼出的熱氣在寒冷的空氣裏化成了白霧,短暫地模糊了他的視線。


    是唐岑。


    站在車旁的司機替何休拉開了車門,何休朝他點了點頭才沉默地坐了進去。


    伴隨著引擎發動的聲音,轎車慢慢駛出了停車場,朝著城郊的方向開去。坐在後排的何休靠在車窗玻璃上,盯著外頭不斷後退變化的景色,一路無言。


    他沒有問,司機也沒有說明,但何休心中隱隱有個預感,今天這次見麵能打破這兩個月的僵局。他能知道的,也不再是冰冷的白紙上那些單薄的數據,而是活生生的人親口講述的過往。


    轎車徑直開進了療養院,在最南邊的那座樓前停了下來。在車剛停穩的那一刻,何休就打開了車門,急急忙忙地進了樓,連大衣上的褶皺都來不及整理。


    在樓梯的拐角,何休差一點撞到了聽到車聲特意下樓查看的護士。


    “抱歉。”這一點小插曲倒讓何休冷靜下來了,他收回了連跨兩級台階的腳,理了理被風吹得有些淩亂的頭發,又整了整大衣才慢慢朝上走。


    那護士也沒在意,隻是想起被何休掛斷的那通電話,趕忙跟著何休上了樓:“唐岑先生今天一醒來就說要見您,他第一次主動要求見人,我們不好拒絕他,唐鈐先生也同意了,所以才打電話通知您。”


    “沒事。”何休推了推有些下滑的眼鏡,停下來回頭望著護士,“他還有說什麽嗎?”


    護士搖了搖頭:“沒有了,隻是反複提了幾次要見您,別的什麽也不肯說。”


    反複要求見他?何休不太意外唐岑會提這樣的要求,隻是……何休拍了拍護士的肩膀:“沒事了,你去忙吧。”


    隨後他抬手敲了敲門,但沒有人應。


    就在何休準備敲第二次時,病房的門才被人從裏麵打開。何休一看那滿頭白發,才知道是唐岑的主治醫生。


    老醫生抬手示意他了一下,何休後退了半步給他讓開了位置,老醫生才從隻夠一人勉強進出的縫裏擠出來。他將門無聲地關上,就站在門邊拉著何休的手悄聲道:“他的身體你也知道,最多隻能談兩個小時,你盡量控製一下時間,中途要是有什麽事情就按鈴。”


    “我知道。”何休了然地點了點頭,這兩個月雖然唐岑的身體狀況有了好轉,但畢竟前期狀況太過糟糕,所以即便進度被耽擱了,他也知道在這種事情上不能操之過急。


    老醫生擺了擺手,何休才側身繞過他,在門邊敲了兩下後便推門走了進去。


    此時在病床上的,不再是那具仰躺著的人皮骷髏,而是一個靠坐在軟枕上的青年。他偏頭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雖然手上還吊著點滴,但至少整個人看上去多少有了點生氣。


    “唐岑?”他的變化有些大,何休隻好試探性地喊了聲他的名字。


    自從上一次唐岑陷入昏睡後,何休因為其他一些事情已經三天沒有來過療養院了。即使護士沒有通知他,他也不確定在這段時間裏唐岑身上是不是又發生了什麽。


    病床上的青年聞聲回過了頭,看著站在門邊的何休,他露出了淺淺的笑:“不好意思,這個天氣還讓何醫生特地跑一趟。”聲音輕輕的,有些虛弱無力,但至少不再沙啞了。


    隻是唐岑這個態度完完全全出乎了何休的意料。


    雖然在資料上的信息和唐鈐的描述中唐岑確實是這樣溫潤謙遜的人,照片上的眉眼也是相當溫和,但有過那樣的慘痛經曆,就算沒有性格大變,多少也會變得有些陰抑。


    唐岑清醒後坐在這的狀態再一次令何休陷入了沉思,沉浸在自己世界裏的唐岑和清醒之後的唐岑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人。


    唐岑見他突然陷入了沉默,歪著頭好奇地打量了一番,才輕輕喊道:“何醫生?”


    “抱歉,我走神了。”唐岑的聲音一下將何休從沉思中拉回了現實,他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一邊低著頭朝著床邊走去,一邊隨口扯謊道,“天一冷人也跟著變遲鈍了。”


    他光盯著地板,視線又被捏著眉心的手指擋住,何休因此錯過了他摘下眼鏡時唐岑臉上突變的神色。


    “沒事,麻煩您了。”借著被子的遮擋,唐岑在何休視線不及的角度裏用那隻吊著點滴的手用力揉了揉另一隻手的手腕。他的握力有限,揉過之後的皮膚隻泛著淡淡的粉紅,看不出任何異樣。


    唐岑的床邊擺著一張不大的單人沙發,何休將脫下的大衣搭在扶手上後才坐了下來,唐岑也側過身轉向他那一側靠坐著。


    “先前和您提起過,有一些事情需要您配合警方的調查,所以恐怕會難為您。”何休清了清喉嚨,又提了提老醫生的叮囑,“但是今天隻有兩個小時,如果有需要,明天我會再來,可以嗎?”


    唐岑垂下眼,半晌才點了點頭:“我知道。”


    “那麽我們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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