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晌午,初冬的寒風刺骨。


    羊叟和羊八兩低下頭,攏緊外套,快步走進圈子裏,一陣暖風就迎麵吹來,讓兩個老人感覺身上活泛了。


    羊叟打了個顫,羊八兩則舒服得喟歎一聲,兩個人就像一瘦一肥兩隻老山羊,排著隊一跳一跳,靈巧繞過地上躺著的一個個難民。


    修士們留下的道場,能讓圈子裏溫暖如春,能讓住在裏麵的凡人無病無災,不過流民們還是覺得頭頂沒個遮蓋叫人心裏不安穩,自己找了樹枝木片,在圈子裏搭起一個個簡陋的帳篷。


    但難民中這麽做的很少,本來就在京郊有莊園,根本不住圈子裏的達官貴人們不算,其他的燕京難民裏,隻有寥寥一些人會搭帳篷。


    羊八兩家就是這寥寥中之一。


    靠著這幾天給上仙們幫忙,羊八兩得了不少東西,所以和其他人不同,他的帳篷上罩了一塊完整的麻布,麻布上又用稻草壓著,看上去很整潔,哪怕長寬不過五六尺,卻也是個很溫暖的小窩了。


    羊八兩一看到這小窩,就露出笑容,但一彎腰要鑽進帳篷門,他臉上的笑容又垮下。


    “哎?”羊叟在他身後探頭一看,“大侄子又拉屎在榻上了?”


    羊八兩沒說話。


    他丟不起這個臉。


    別看羊八兩長得像一隻肥山羊,作為黃羊坡一百年多年裏唯一一個完成了階級跳躍的家夥,他的經曆放去蔚藍星的網絡上,不用修改就是一篇頂好的打臉爽文。


    從十八線小小農村跳到縣城再跳到燕京,一步沒有走錯,在階級穩固的封建社會,如此勵誌的人設,是非常少見的。


    羊八兩靠一股拚勁,扒上一個個大腿,最後成功成為燕京的一個鋪子掌櫃,連他自己都對自己的奮鬥成果有些自得,然而隨著他漸漸老去,有一件事就成了他心病。


    他老婆子已經病逝,留下一兒一女,都是他一家到了燕京後才出生的,算是老年得子。


    那時羊八兩已經是掌櫃,所以這兩孩子都沒怎麽過過苦日子,也沒有羊八兩那一股拚勁。


    不要緊,反正家底羊八兩已經給他們打好,隻要給兒子取個人品好會操持的媳婦,再把女兒嫁到個好人家裏去,就不怕什麽。


    誰能知道,妖災魔潮突然就來來了。


    羊八兩那嬌俏的小女兒,直接讓妖魔給吞了,那最後死無全屍的樣子,羊八兩現在做夢還會見到。而他兒子,或許是叫妹妹死去的那一幕給嚇著了,到了這圈子裏後,先渾渾噩噩睡了一天,醒來後就一直沒什麽力氣,於是躺在榻上,什麽都不幹。


    早幾日還好,至少知道出門解手,也知道去領吃的。這兩天卻是連門都不願出,吃喝要遞到嘴邊,拉屎直接拉褲襠裏。


    偏偏還是在黃羊坡老鄉來的時候!


    羊八兩上去就要狠狠踢自己兒子一腳,羊叟不怕大侄子出事,卻怕自家老鄉摔倒了自己,連忙拉住羊八兩道:“別氣,別氣,上仙不是說過了嗎,你兒子這是病啦,不是故意的。”


    “什麽病不病的,”羊八兩跳腳罵道,“他都快二十了,早就是個大男人,有手有腳,身上又沒傷,哪有病?我看這臭小子就是懶!”


    “是心裏有病。”羊叟道。


    羊八兩動作停下,片刻,歎了一口氣。


    他們是剛剛領了午飯回來的,但帳篷裏這個味道,也不好坐下來吃了。兩個老人隻好退出帳篷,就站在門口,從胸前衣服下掏出尚有餘溫的肉包開吃。


    羊八兩咬了一口肉包,雖然心裏依然記掛自己兒子的病,注意力卻也被轉移走了一些,和羊叟道:“不愧是上仙啊,就連做肉包的手藝都這麽好。京中最有名的太白居我吃過,據說裏麵廚師和宮裏禦廚是師兄弟,但太白居的包子也沒上仙的包子好吃。我要是……不行,我都這個年紀了,但我兒子要是能學會這個做這個包子,開個鋪子肯定能日進鬥金啊。”


    羊叟也在啃包子,不過他動作不像羊八兩那樣狼吞虎咽。


    玩家中有人靠蔚藍星的行醫資格證在遊戲裏也得到了大夫認證,靠這個認證,能領到一些其他人接不到的任務。


    之前夏炯就發過任務,讓醫生玩家給守拙峰的幾十個村民檢查身體,當時羊叟作為村裏老人,當然得到了醫生玩家們百分之五百的關注。


    上仙們告訴羊叟,這個年紀了,吃飯得慢點吃,吃的太快會吃出毛病。


    這要是個普通遊方郎中說的,羊叟大概不會當一回事,但這可是上仙們說的,羊叟立刻就奉為金圭玉臬,現在看到羊八兩吃得急,還勸羊八兩。


    勸完他又道:“你要想學,容易得很。”


    羊八兩立刻提起興趣來了,問:“怎麽說?”


    羊叟回憶著道:“這些上仙想要拿到好食材,是要考個廚師試的,還要做一些事,比如說教會別人做一道菜。教其他上仙或者教凡人都行,村子裏的人跟著上仙們學會好些菜了,上仙們是真的會用調料啊,上個月他們還搞了廚藝比賽,比賽裏做出來的東西隨便吃……嘶。”


    瘦山羊一樣的老人吸了一下口水,像是在回憶味道。


    旁邊肥山羊一樣的老人聽著描述,陷入瞎想,仿佛能聞見美食那曼妙香氣,不由閉上眼,跟著吸了一下口水。


    他好像真的聞到了……這香……


    不對,這氣味怎麽這麽臭啊!


    羊八兩擰著眉睜開眼睛,就看到他帳篷外不遠處的另外一戶人家。


    這一戶人家全家就那麽躺在地上,其中一個約莫雙八年華的大姑娘,蓬頭垢麵,下身裙子突然濕了一片,竟然就這麽兩眼睜著,躺著尿出來了。


    正在吃包子的羊叟和羊八兩:“……”


    兩個老人都一副被噎著的表情。


    好在上仙們的術法給力,沒過幾個呼吸,尿騷氣就被通氣保暖的陣法驅了出去。經過淨化的暖風微微吹拂,一切好像無事發生。


    但肥山羊一樣的老人已經吃不進包子了。


    羊八兩對這世風日下唉聲歎氣,重新拿油紙包好包子,塞進胸前衣服。轉身進帳篷,要給他兒子換衣服洗刷,還要換掉鋪地的草席。


    在他旁邊,羊叟倒是還能下咽。


    逃亡路上什麽沒見過,這點臭味毛毛雨。


    就是好好一個黃花大閨女寧願尿床也不願動彈一下,著實讓他吃了一驚。


    羊叟嚼著包子,本來就隻剩下兩條縫的眼睛不引人注目地眯起來。


    老人好像又回到了逃亡路上,他們黃羊坡本來有近百人一起逃出,路上死來死去,隻剩下了而今的幾十個。


    作為一個老人,他沒有和其他老人那樣選擇自殺,而是一路上繼續拖累那些年輕人,是因為他能比其他人更早地發現什麽不對。


    這大概是他老得快死了,才能聞到死亡的味道吧。


    多虧他的預感,他們雖然死了很多人,但到底撐到了遇見濯清君。


    來到青華仙山上後,羊叟那隱約預感就再沒出現過,哪怕是不久前夏掌門讓上仙們把他們送去山洞避險,他也堅信不會有事。


    他還以為如今日子這麽好,直到他安詳老死,這個預感都不會再出現了。沒想到……


    沒想到,看著這些躺在地上就是不動彈的人們,羊叟突然毛骨悚然。


    哪裏不太對……


    羊叟皺著眉想,轉身對自家遠親道:“八兩,先別忙活你兒子了,我們找上仙們……八兩!”


    老人突然一聲驚叫。


    他看到羊八兩正罵罵咧咧用兒子的髒衣服給兒子擦身體,他那大侄子軟綿綿躺在那裏,雖然還有呼吸,卻像是一具沉重的屍體。


    還有眼睛,他大侄子的這雙眼睛,是不是……


    是不是在冒紅光?


    羊叟一聲驚叫,嚇得羊八兩手一抖,沾了一手屎。


    “老鬼你亂喊啥呢?”羊八兩不滿地回頭道,“沒看到我這正忙活……”


    “等等等等,你先出來。”羊叟說,慌張想把自家老鄉拉出去,同時轉臉盯他那大侄子,想確定一下剛才看到的詭異紅光是不是他錯覺。


    這回再看,果然,他大侄子眼裏的紅光已經消失,依然乖乖躺在那裏,讓羊叟自己也不敢肯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但不管怎樣,還是……


    “村長!”外麵突然響起了一些玩家們的聲音。


    羊叟一愣。


    他才想起這些上仙們,上仙們竟然就到了?


    不祥的慌張感盡數褪去,羊叟鬆了一口氣,轉身退出這小小帳篷。


    外麵,朱恭靖正在教訓鄭俊一行人。


    “吸引凡人?為什麽要吸引?”穿錦衣華服的少年道,“你等是上仙,他們隻是凡人,要他們做什麽,直接下令就行了!要他們玩夏掌門搞鼓出的遊戲,就直接下令讓他們來!”


    “可是這些np……這些凡人看起來,不像是會聽令的樣子啊?”一個玩家疑惑道。


    “那就讓其他凡人去管束他們,懲罰他們!”朱恭靖說的,正是三萬諸天修士們對待凡人的辦法,“不用親自動手,你們不是收了一群還算能幹的凡人用著嗎?讓那些凡人直接把不聽話的人搬去你們什麽網吧裏,不就行了?”


    “哇,”玩家們驚歎起來,“這辦法好不人道好封建!”


    “那你們幹不幹?”朱恭靖不耐煩地反問。


    回答他的是一群玩家明亮的眼神。


    眾玩家歡呼道:“強搶民男民女!好棒!幹幹幹!”


    青華山上,管理員房間裏的範益春看到事情竟然如此發展,一口靈茶噴出來。


    也坐在這裏的夏炯已經跳起來,開心往外跑。


    這混蛋一邊跑還一邊喊:“好好玩!我也要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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