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炯還叫夏天歌的時候,五歲。


    鋼琴教室裏,尚帶著嬰兒肥的可愛男孩坐在和他差不多高的鋼琴椅上,像是玩樂一樣,叮叮咚咚按著琴鍵。


    礙於手指長短,和理解能力,他彈奏的音符很簡單,偶爾還會停頓一下,但是在音樂下,這間采光條件不好、拉上了窗簾、隻用白熾燈照明的教室,卻好像染上了太陽的色彩,光斑和音符一起跳動,自然流淌於黑白的琴鍵上。


    年輕的女老師看得眼神閃亮,等男孩停下來喘氣的時候,才走過去,彎腰問:“夏天歌同學,剛才你是彈得什麽曲子?”


    “就,”小小的夏炯兩頰泛紅,開心道,“有個朋友告訴我的曲子~”


    “朋友?”年輕女老師一愣。


    “嗯!老師!”夏炯捧起臉,“是一個天天在我耳邊彈琴的朋友!雖然大家都聽不到……說我在說謊……媽媽也這麽覺得……”


    哦,是想象出來的朋友啊,年輕女老師笑了笑,下一瞬卻板起臉。


    “剛才彈得不錯,但好像不是我叫你做的基礎練習啊?”


    “……哎嘿嘿。”


    “不要傻笑,喝口水,繼續練習!”


    “哦……”


    這節單對單的鋼琴課,在一個小時後結束,聽到放學兩字的小男孩跑去上廁所,年輕女老師則叫住了前來接孩子的女人。


    “夏天歌媽媽,我有一件事想和您說一下。”


    正在檢查男孩書包,確認男孩沒有在下課的時候去偷偷買小零食或小玩具的女人抬起頭。


    夏炯母親,已經三十四歲的華凝書,穿著休閑的長衣長褲,染成了紅栗色的短發最長隻有一寸多。她麵容十分嚴肅,氣質不苟言笑,嘴角的法令紋很明顯,兩頰沒什麽血色,似乎有些病弱。


    聽到年輕女老師喊住她,華凝書皺起眉,問:“老師,有什麽事?是我家孩子上課時偷懶了,還是做了什麽壞事?”


    這……聽上去夏天歌同學平時的時候很調皮?


    年輕女老師訕訕一笑,側臉看看廁所方向,道:“夏天歌媽媽,你家孩子已經在我們這裏學習了四個課時了,我想問一下,關於夏天歌同學的未來,您是怎麽打算的?”


    從幼兒園開始就次次拿第一名,大學讀金融畢業進入大公司三十歲辭職創業,既然是男人就好好發揮本事,不出人頭地怎能對得起……


    麵容嚴肅的短發女性眼神微閃,沒有直接說出心中的話,而是道:“他年紀還這麽小……請問有什麽問題?”


    “不,我是說,夏天歌媽媽,您有沒有想過給這個孩子找一個更好的鋼琴老師?我這裏有幾個推薦人選,電話在這裏,我給您發過去。夏天歌同學很有天分,他能說是我這幾年裏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孩子,不過如果想在這條路走下去,現在就要開始努力了。這是為了他好,夏天歌媽媽,您一定要仔細考慮。”


    年輕女老師這麽說,看到小男孩從廁所裏衝出來,一下子撲到自己母親腿上。


    “媽媽,我們回家吧!”


    小男孩喊道。


    華凝書摸了摸他的頭。


    “謝謝老師,我會認真考慮的,天歌,和老師說再見。”


    “老師再見!我回家啦!”


    被母親牽著手,兩人一起回家,吃中飯。


    五歲的夏炯已經能夠麻利地自己吃飯,不過今天他的動作,稍稍有些慢。


    夏星在西北某沙漠工作,一年難得回一次家,華凝書雖然有丈夫,卻幾乎活成了一個單親媽媽。懷孕時夏炯就很不安穩,差點流產,剖腹產時又大出血,最後不得已切除了子宮。


    好不容易養好了身體,華凝書想盡快回去上班,但夏星父母早亡,她自己娘家根本不想來往,雇來的保姆總因為她過於挑剔而辭職,最後不得已,她隻能回家,先把自己孩子照顧到上小學。


    華凝書教孩子似乎很有一套,雖然五歲的夏炯很明顯有什麽話想說,卻還是等到吃完飯後。


    “媽媽,”在廁所裏聽到了老師和母親交談的小男孩說,“我不想換鋼琴老師,我覺得現在的老師姐姐很好。”


    “去睡午覺,”華凝書說,“你下午還有英語。


    “……哦。”


    夏炯還叫夏天歌的時候,十四歲。


    八年前,也就是五歲半的時候,他果然還是換了鋼琴老師,新的鋼琴老師很嚴格,決不允許他上課時把鋼琴彈著玩,幸好在家裏彈著玩老師不會知道。六歲,他被鋼琴老師的朋友帶去參加了一個童聲合唱團,十歲,作為合唱團領唱,他登上某個全國直播的大型慶典。


    夏炯開始參加比賽,鋼琴和聲樂的都有,他確實捧回不少獎杯,他的天賦讓他在國際上也頗為引人注目。


    獲獎的報道不斷傳回,他的知名度漸漸提高。


    明明是沒有經曆過多少事的年紀,感情感染力卻能勝於許多成年歌手,那完全是天賦異稟才能擁有的寬闊音域,這個孩子,隻要沒有被變聲期毀掉,必然會是國內樂壇的下一顆新星。


    但有人認為,他現在就能成為最閃爍的新星。


    “您意下如何呢?華女士。”


    一頓酒飽飯足,酒店包廂裏的氣氛逐漸從閑聊轉向了正事。十四歲的夏炯已經有一米七的個頭,小大人一樣穿著一身黑西裝,背對眾人,在酒店包廂的沙發上玩起這群陌生男女進門時送給他的尤克裏裏。


    雖然過去完全沒有使用過尤克裏裏,但搞鼓片刻後,小小的樂器依然在他手下發出了美妙的弦音。


    男孩,不,少年,少年和九年前比,沉默了許多,轉頭眼珠看母親和灰西裝男人正在認真商談事情,少年悄悄摸出手機,調到靜音,開始打排位。


    一邊打排位,他還一邊豎起耳朵,有一句沒一句聽著母親和那些笑容殷勤的男女對話。


    “另一個孩子已經選好了。”


    “是,他的父母都是……而且資源也……”


    “學習的話,肯定會有影響,但讀書出來找工作,不也是為了賺錢嗎?小天歌現在可有著國民的熱度,他模樣很好,走純藝術的道路,未免太浪費了。”


    “當然,當然,這些事肯定是要經過您同意的。”


    “經紀人的位置沒有問題,不過這是個兩人團體,又是未成年,另一邊也找了人脈……是,沒錯,華女士你會是經紀人之一。”


    “哈哈哈哈哈,誰會那麽做啊,還是孩子呢。”


    “這也是為了他們好。”


    “好,那就這樣。華女士,剩下的明天到我們公司繼續談。”


    正在激烈團戰中,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按下夏炯的手機主鍵。


    他瞬間退出遊戲,坑了一把隊友。


    夏炯惱火地抬頭,接著一個激靈。


    他母親還有那些他不認識的男女站在他麵前,不知道看他打遊戲有多久了。


    夏炯整個人僵住,倒是剛才作為主力和他母親商談的一個灰西裝男人笑了笑,道:“果然這個年紀的男孩就是喜歡這些,娛樂圈裏也很好玩的,華女士,我覺得天歌他一定能適應。”


    華凝書沒有說什麽,帶著夏炯告辭離開,走出酒店。


    她買了車,拿到了駕照,把夏炯照顧到讀小學後,她並沒有按照原本的計劃回去工作。反而把更多的重心,不對,是全部的重心,轉移到了夏炯身上,所有事務親手安排,隻要是國內,無論去哪裏,她都會親自開車接送。


    華凝書先打開副駕駛這邊的車門,讓夏炯坐進去,然後站在門外,伸出手。


    夏炯與她僵持片刻,還是把手機交出來,放到她手上。


    咚的一聲,手機丟進了街邊的垃圾桶。


    夏炯還叫夏天歌的時候,十五歲。


    一年前,他和另一個少年在娛樂圈組隊出道,幾個月前,因為種種不合,認為自家孩子被虧待的華凝書與對方扯破臉,在全網麵前撕了一通,拉著他跳槽另一家公司,成功單飛。


    撕架期間,曾是合作者的兩方給彼此潑了一桶又一桶髒水,九假一真的黑料滿天飛。夏炯有半年時間在參加各種綜藝和訪談,按照母親寫好的台本,對那些眼神如同掃描儀的成年人們,說出會讓他們興奮不已的話。


    這幾個月的時間裏,無論是鋼琴還是唱歌,都距離他非常遙遠。


    直到新公司想讓他去參演一部電影,越發沉默且不會笑的夏炯拒絕了。


    “我想繼續唱歌。”他說。


    “這部電影的劇本我看過了,不是那種洗錢片,題材稍有些小眾,但劇本很好,導演也是大牌,想讓你演的角色非常討喜,非常適合作為你走上大熒屏的第一步。”已經完全是一副經紀人口吻的華凝書道,“而且,如果你拒絕,那他們一定會去找越焱。”


    “……我不想演電影。”夏炯說。


    “這個製片人在我們跳槽的時候,幫了一個大忙,不管怎麽說,演完這一部。”華凝書把劇本放到他麵前,“想唱歌行,你的聲樂課,鋼琴課,還有其他課程,可以繼續去上了,但先把劇本背熟。”


    “……”


    “寶貝,雖然你還小,但這半年應該學到了一些什麽吧?”華凝書語重心長,恨鐵不成鋼,“在這個圈子裏,隻走到頂端的人,才能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你有能力走到頂端的,我這麽做難道是為了我自己嗎?這分明是為了你啊,寶貝,不要讓我失望。”


    夏炯去參演了電影。


    劇本裏音樂神童這個角色,寡言少語,個性陰沉,對這個時候的他來說,完全是本色演出,並且戲份也不多,畢竟電影投資方本來就不是看中他演技來的。


    自己的戲份演完後,他回來,開始嚐試製作自己的第一張自作曲作詞的專輯。


    隻有三首歌的小專輯與電影一起進入宣發期。


    兩者都一炮而紅。


    分明之前作為雙人團體時出過的專輯,作詞作曲都是另一個少年的父母用人脈找大家買來的,卻評價和熱度都不高。


    華凝書實在沒想到自家孩子還有這個天分,可雖然驚訝,她卻迅速地調整了未來的計劃,拒絕接下來的電視劇和電影邀約。


    但是專輯和電影的宣傳不能落下,此刻的熱度也必須維持。


    參加短期或長期的綜藝節目好被更多人熟知,參加鋼琴比賽維持比其他明星高一等的位格,還有雜誌,采訪,廣告。


    她是顯而易見的工作狂,為了夏炯的事業拚上一切,但夏炯卻也顯而易見的與她不同。


    因為新專輯,終於有了一點底氣,他開始學會各種撒謊,試圖逃避工作,經常叫助理和保姆找不到人,最後一翻,發現是窩在什麽地方打遊戲。


    業內開始傳出夏天歌不好合作,總是遲到,瞧不起人的黑料,同時,因為一直試圖維持網絡上的高熱度,被這熱度催生出來的黑也一直在增加。


    夏炯還叫夏天歌的時候,二十歲。


    繼十八歲的成年演唱會後,這是他第二次舉辦全球巡回演唱會。


    他已經成為走出國門的天王巨星,因為是古典音樂圈起家,他在歐美都頗有盛名。這是這次全球巡回演唱會的第一場,為了拿個開門彩,無數工作人員在後台忙碌著。


    觀眾已經入場,演唱會馬上就要開始。夏炯已經化好妝,換上華麗演出服,被無數人包圍著,進行最後的檢查。


    “好了,”華凝書滿臉欣慰,道,“時間到了,走吧。”


    外麵已經響起了倒計時的聲音,已經一米八個頭,分明身姿筆挺的夏炯卻兩眼無神,黑眼圈被厚厚粉底遮住。


    他看著她,嘴唇動了動。


    華凝書沒聽清,“什麽?”


    夏炯:“……我不想唱了。”


    他說的很小聲,但這回華凝書聽清了。


    已經年過五十的女人臉上笑容一下凝固,但下一瞬她又重新掛上笑容,推著夏炯往舞台升降梯走。


    捏住話筒,她壓低嗓子在夏炯耳邊喊道:“你在想什麽?幾年前說要繼續唱歌的人不是你自己嗎!多少人為了你的夢想在努力,我怎麽把你養成了這個不明白什麽叫責任的樣子?


    “你已經二十歲了,不是小孩子了,明不明白什麽好?!”


    她最後用力了一下,把夏炯推進升降梯,又讓開位置,讓舞伴們進入。


    “絕對不能有差錯!不要鬧脾氣!”


    升降梯叮當上升,把夏炯帶進星光燦爛的海洋。


    他疲憊地舉起話筒,去聽已經開始演奏的樂曲,去聽一直對他歌唱的聲音。


    然後夏炯愣住。


    三十多秒後,底下的觀眾也開始愣住。


    音樂一直在放,舞台的主人卻沒有開口。


    事故了嗎?音響出問題了嗎?不是吧?在這種時候?


    後台察覺到不對,音樂開始從頭播放,但舞台的主人怔怔站著,沒有配合舞伴的動作,也沒有唱歌。


    更多人察覺到不對,幾分鍾後,他們茫然看到,夏天歌丟掉了話筒,抱著頭,慢慢蹲下。


    全球巡回演唱會因為莫名事故結束的新聞,占據了頭條一個星期。他蹲在舞台上的身影,對於無數人而言,是夏天歌留給他們的最後印象。


    夏炯已經改名叫夏炯的時候,二十七歲。


    他第一次為了這件事,哭出來。


    “我,唱不出來,”夏炯哭著道,“我真的沒辦法唱。”


    “對不起,我錯了。我不應該逃跑,但是我也沒辦法……”


    拋棄了音樂和唱歌,拋棄了已經開始的演唱會,拋棄了談好的合約,最後拋棄了夏天歌這個名字。


    拋棄了,或者直接點說,逃跑了。


    看了無數心理醫生,吃了無數藥,但沒有用,就連因為保密工作幾乎不回家的父親也打電話來,又和母親大吵一架,兩人直接離婚。


    所有人都在罵,就算有心理問題也不是不履行合約的理由,這些年買了你那麽多專輯、雜誌、海報,花那麽多錢買演唱會門票,你就這麽對一直支持你的我們?


    不要自甘墮落。


    你在毀掉你的天賦。


    還有很多人在等你。


    但是,從未有人對他說過——


    “你開心就好。”


    “現在我,就連唱歌的天賦,也是假的,”夏炯哽咽道,“隻是別人,給我的。”


    “師弟,你鑽牛角尖了。”曲忘生輕聲卻直接地道,同時用袖角為夏炯擦去眼淚。


    從未見過夏炯露出這樣的神色,哪怕曲忘生一直都能看出師弟和他一樣,同樣沉浸於無法擺脫的痛苦中,但他從未如此近距離地觸碰,觸碰旁人的心靈。


    好奇怪,胸腔分明鈍痛,但那一直在心中翻湧,無法壓抑的殺意,竟然弱了下去。


    看見師弟哭,很難過,卻也很開心。


    啊,他果然是一個……


    袖角上的淚痕突兀燃起滾燙的溫度,曲忘生把袖角緊緊捏在手心,恍若未覺。


    “不想唱,就不唱吧。”他道,“吾曾聽聞,風雨道中有天賦者,修行中可將六識相連,察覺旁人無法察覺的事物,師弟你聽到的樂聲,大抵也是這般。


    “但是,能聽到樂聲,不代表就要以樂入道。就算繼續修行風雨道,師弟你也可以學習其他入道之法,作畫作詩,奕棋刺繡,風雨道之所以被稱為風雨三千道,便是因為風雨道入道之法,比三千種更多。”


    “哈哈、哈,”大哭發泄一通,夏炯終於打著嗝站穩,勉強笑出來,“還可以,還可以這樣的嗎?”


    “為何不可。”曲忘生道。


    終於哭夠了,眼圈通紅的夏炯顧不上丟臉,露出深思的表情。同時,強迫症開始發作的曲忘生繼續給自家師弟擦眼淚。


    半晌,夏炯突然啪的一聲,以拳擊掌。


    “好,既然師兄你這麽說,我想到了!”


    曲忘生注視他比往日更加璀璨的笑容,茫然感受到胸腔裏又是一跳,問:“甚?”


    “既然競技性的奕棋可以,那同樣是競技性的遊戲也是可以的吧?”一眨眼又有眼淚流下的夏炯舉起手,卻是笑著道,“師兄,我要以遊戲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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