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謝然先去了一趟療養院。


    依舊是一個人,捧著一束花。


    今天像是比往常安靜了一些,走過長廊時莫名地就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陰涼的風從窗口灌入,呼嘯著跑過走道,吹得遠處的門撞著門框發出輕微的聲響。瓷磚是純色的,模糊地映出謝然的影子。這條走道像是比往日寬了一些,也不知是不是搬走了什麽東西。


    倒數第二間房的房門是開著的,謝然下意識地往裏麵望了一眼,拉開的窗簾被風吹出一個鼓包,窗台上的蝴蝶蘭顫著枝,粉嫩的花瓣在半空中轉過一個弧度落到地上。床上空蕩蕩的,隻留下了純白的床單,顯得格外孤獨淒涼。


    後來,謝然才知道,原先住在這裏的老人走了。


    “大抵覺得自己是個拖累吧。”謝梁安這麽和他說道。他的聲音壓得低,像是隻用氣息說話似的。謝梁安目光落在那個房間的窗台上,又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住在這裏的人,很多都覺得自己是個拖累。”


    謝然握著輪椅的把手,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是。”


    謝梁安低聲笑了一下,仰著頭靠上椅背,望著遠處的矮山。


    灰塵在光柱間沉浮,遠山都被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色彩。晨間的霧氣尚未散去,乳白色的霧在墨色的山間遊走,倏忽,又如被吞噬一般散作兩團。


    “說不定你以後就會覺得我是了。”


    謝然一字一句地說:“不會。你永遠都不會是。”


    就像從前的謝梁安沒覺得他這個兒子是拖累一樣,他也不會覺得這個癱瘓的父親是個累贅。


    “秦姨說你最近晚上總睡不好,每天都得找她要安眠藥?”


    “年紀大了,睡眠質量差,正常。”


    謝然想了想,說:“安眠藥多吃對身體不好,能數羊的話盡量還是別吃了。”


    謝梁安敷衍地應了一聲:“嗯。”


    謝然沒有在療養院待太久,推著謝梁安在花園裏逛了一圈後便離開了。畢竟這裏離市區有一段車程,他還要準時去顏言的工作室報到。


    工作室藏在一個巷子裏,進去的路少不了一些彎彎繞繞——謝然還險些在裏麵迷了路,但環境卻很好。眼前的建築是一座簡單的三層小洋房,外牆是紅磚鋪就的,上麵還爬了一半的爬山虎,綠色的藤勾著二三樓的窗沿,還有繼續拓展的勢頭。


    院外的鐵門半開著,旁邊掛著一個鐵牌,花體字寫在五線譜上,在日光下泛著幽幽的金屬色澤。拾級而上,洋房前有一個小院,右邊的麵積稍窄,隻放了一個花架,左邊倒是搭了一個玻璃房,四周的圍欄上都爬滿了綠植。不知道的還當這是誰家的私人別院,絕不會往音樂工作室的方向去想,隻有房中隱隱傳來的樂器聲才能證明一下它的身份。


    給謝然開門的是顏言的助理,年紀不大,瞧著才剛大學畢業的模樣。他引著謝然去了二樓的一個房間,不是專門的會客室,更像是顏言私人工作的地方——


    雜亂的稿子鋪滿了桌麵,隱約可以看到白紙覆蓋下的鍵盤,玻璃杯裏的茶水喝了一半,像是已經涼了。不同牌子的吉他、尤克裏裏靠在牆邊,任由日光在上麵衝刷。


    助理撓撓頭,尷尬地看了眼房間的情況,對謝然說道:“謝老師隨便找個位置坐吧,顏哥在錄音棚,馬上就過來了。”


    謝然點了點頭,視線在整間屋子裏轉了一圈。


    他初中那會兒也想過自己以後要是能有這樣一間工作室就好了。


    裏麵堆滿了他的手稿,擺放著他的樂器,書架上置著他的專業書。他會在某個午後,喝著一杯半溫的茶,埋頭在紙上記下自己的靈感,寫下一句靈光


    一閃後腦海裏留下的歌詞。白紙上有他的旋律,有他的字跡,還有各種因為不滿而粗暴畫上的橫線。


    大概每一個人在第一次涉足某個領域、找到自己真正喜歡的事情的時候都會有那麽一些幻想,想著那個未來還在堅持這件事情的自己會是個什麽模樣,又得到了多少回報。最後或鮮花簇擁,他站在聚光燈下,感謝過那些為他歡呼的人們,亦或是門可羅雀,於是他收拾行囊,為了僅剩的一個人繼續趔趄向前。


    但命運這東西實在太難揣測了,沒有人能預料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麽,就如他高考後兵敗山倒、無數掙紮的日夜。


    窗外是一片綠蔭,榕樹的枝葉茂盛,若是在一樓的窗邊看,估計能占滿整個視野。


    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麵打開,穿著襯衫的青年走了進來,麵色冷淡地和謝然打了個招呼。


    他的襯衫扣子解了兩顆,能看見線條分明的鎖骨和脖子上掛著的一串項鏈。他的袖子卷到了手肘,左手腕上的表設計簡約,但一看就價值不菲,估計在四線城市都能買一套房。


    畢竟算是他們臨眾的半個太子爺,全身上下都在散發著“我低調,但我有錢”的氣息。


    “有個男團來借錄音棚,我過去看了一下,耽誤時間了。”顏言的音色偏低沉,很有磁性,但又與任昀的不太相同,他的聲音在入麥時是很快就能分辨出的那一種。


    “沒事,是我早到了。”謝然說道。


    顏言走到他的辦公桌後,一股腦地把他的稿子都疊在了一塊,放到一邊,清出了一塊空地來,又拿來了紙筆。雖然現今作曲方法不斷進步,但是他和謝然都還是喜歡最簡單的這一種。


    “你從島上下來後的音樂我聽了幾首。”顏言說,“前麵幾首還好,但從某一個時期開始……你的風格變了。”


    謝然愣了一下。


    音樂人變換風格是很正常的事,但顏言提到的那個時期並不正常。


    是他在故意迎合。


    “像是在刻意迎合大眾的喜好。”顏言頓了頓,“或許隻是你找到新的喜好了——先說說這首歌吧,你有什麽想法?”


    謝然聽出了他在提點自己。


    他確確實實走了一段他很不喜歡的路,去迎合大眾對於歌曲的審美。


    為了一個獎,為了能勝過池青衍。


    謝然撫著鼻梁,穩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然後打開手機調出備忘錄,把它遞到了顏言的麵前:“我是覺得伴奏裏可以加一些傳統樂器的元素,盡量去還原那種武俠風。”


    對方接過他的手機,手指在屏幕上滑了一下。謝然在最後還寫了幾句歌詞。


    “我看了一點《破風》的原著。”顏言打開了自己的電腦,“我們先把bpm定了。”


    謝然拖著椅子小步走到顏言旁邊坐下,手指在桌上敲了幾下,問道:“我覺得可以稍微快一點,會有刀光劍影的感覺。”


    顏言在鍵盤上彈了幾個音。


    他和謝然的作曲風格其實很像,加上一個是專業出身,一個算是半個專業出身,創作過程中也沒受到多少阻力。就是謝然當初在選秀節目中被他教育慣了,每次發表意見時都會先猶豫片刻,把問題在腦子裏過上一遍,確定無誤了才敢開口問他。


    助理中途給他們送了好幾次水,但都成功地被兩個人無視了。


    窗外的陽光漸漸淡了,樹上的碎金也在緩緩消失,天色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殘餘的紅霞執拗地賴在天際不願離去,歸鳥在空中劃過一條弧線,清脆的聲音響徹天穹。


    謝然活動了一下酸軟的四肢,站起身來在室內活動了一圈,順便還在顏言的允許下摸了幾把他的尤克裏裏。


    “這個是喻哥送的嗎?”謝然在一把電吉他前站定,問顏言道。


    後者愣了一下,抬起頭朝那邊瞟了一眼,說:“是。”


    那把吉他的款式瞧著有些舊了,但卻被保養得很好,一看就是主人分外愛惜。


    謝然的視線又掃過顏言左手上的戒指,無名指上的那一個設計風格與其他手指上的截然不同,他的心裏不由得就有些羨慕。謝然摸了摸自己空蕩的左手無名指,在上麵搓了幾下,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


    “過幾天發給編曲老師,一天應該就能出曲。”


    “歌詞呢?”


    顏言:“你寫的那一部分還不錯,就是韻腳壓得有點奇怪,可以再改改。”


    謝然:“換個詞可能就沒那種感覺了。”


    顏言思考了片刻,道:“那就先寫,到時候我們再一起改。”


    “好。”


    “你後麵的行程多嗎?”


    “這個月可能要去錄製節目,不在a市。”謝然說道,“我盡量空出時間過來。”


    “線上聯係也行。”顏言望了眼天色,繼續說道,“吃個飯再走吧,也挺遲了。”


    謝然點了點頭。


    晚飯叫的外賣,工作室裏十幾個人,外賣小哥到的時候,後備箱都裝滿了,連車前的位置都不能幸免。玻璃房外擺了一個燒烤架,謝然下去的時候有個青年正在烤架後給肉刷著油,他見了顏言,熱情地打了聲招呼,說道:“顏哥,你先進去等等,我這邊快好了。”


    可以說是非常會生活了。


    謝然很久沒有吃過這麽熱鬧的晚飯了,上一次還是他在酒吧唱歌的時候,晚上結束時樂隊的朋友邀請他一起去吃夜宵,幾個人就隨便找了一個夜宵攤,點上幾十串燒烤,來上幾瓶啤酒,在油煙繚繞的街邊,聽著四周不絕的人聲……這樣的日子過去太久了。


    “錄歌時間按你的檔期調整。”臨走時,顏言這麽和他說道。


    謝然道了聲“好”,還沒走出幾步,又聽到顏言說了一句:“我更喜歡你以前的風格。”


    謝然渾身一怔,下一秒便崴了腳。


    台階是參差不齊的石板搭的,階高比尋常的要高上一些,階深也窄,主要就是一個“好看”。工作室的人走習慣了,沒多少感覺。謝然第一次來,再加上天色暗、聽到顏言的話後心不在焉,就這麽踩漏了一階。


    何況他之前跳舞本來就有崴到腳的經曆。


    謝然扶著一旁的牆,咬著牙“噝”了一聲,院內的助理聞聲趕來,上前扶住他的胳膊。


    他也更喜歡自己以前的風格,畢竟所有的創作都是需要享受過程的,如果不喜歡,又談什麽享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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