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被追問的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明顯是清楚這件事的,隻不過因為種種原因不肯吐露。我愈發急躁,怒火把僅存的那一丁點理智和意識也吞噬的幹幹淨淨,猛然一揮手裏的棍子:“不管誰殺了娘,我要討個公道!爹,不要逼兒子動手!”


    “罪孽,我來背......”爹慢慢閉上眼睛,還是死不鬆口,一個勁兒的搖著頭。


    我隻感覺胸中的一口怨氣將要爆炸了,被憋在胸膛裏難受的要死。眼前一黑,差點昏過去,猛的揮動棍子,迎頭砸了下去。爹的功夫其實很好,但是他連躲都沒躲,眼睜睜看著棍子帶著一股勁風砸到自己頭頂。


    哢嚓......


    和小臂一樣粗的棍子重重落在爹的頭頂,應聲而斷。一股鮮血隨即順著爹的頭發淌落到臉龐上,他沒有絲毫的痛楚,連血都不擦,仍然低著頭。我一下被驚呆了,自己在狂怒之下錯手傷了父親,父大子小,不管因為什麽原因,做兒子的對父親動手,那都是忤逆。我隨手丟下棍子,踉蹌著撲到爹麵前,噗通一聲跪下來,已經湧動在眼眶裏的淚水斷了線般的流下來。


    “爹,你說!你告訴我!你說啊,我求求你......”我淚流滿麵,哭的很慘。父子連心,我哭著,爹也痛不可當。


    “孩子......”爹不善言辭,到了情緒難以控製的時候,更加表達不清,隻是緊緊抱著我,眼淚無聲落下。這件我剛剛才知道的事,可能已經在他心裏埋了二十年,二十年沉澱,再次被觸動爆發,情緒無法自定。


    我們父子兩個就在曠野中各自落淚,但是已經到了這地步,爹的嘴巴還是很緊,一個字都不肯多說。


    “前人做事,後人公斷,是是非非,總歸會有個去處。”


    在我和爹忍不住哭泣落淚時,太爺的身影在遠處閃了一下,他是和龐大還有孫神通當年齊名的人,來去如風。我看見太爺來了,強忍著止住哭泣,不再出聲。


    “應龍,我說的對嗎?”太爺站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他不是標準的僧人,但是為了隱藏行蹤,穿了很多年的僧衣。或許太爺就是那種有佛性和慧根的人,不入佛堂,卻語帶機鋒。廣助引圾。


    “爺!”爹的心裏或許也很苦,且有苦難言,太爺一番話讓他把持不住,臉上流著血和淚,一下跪倒太爺麵前,不斷的磕頭,道:“孩子在問,我該怎麽說,爺,你教我,該怎麽說......”


    “七門人頂天立地,善事惡事,自己做了,自己要認。”太爺歎了口氣,道:“我不認同六斤,他太重名,有了什麽藏藏掖掖,不敢對人直言。男子漢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施恩不圖回報,過失不怕評說,人無完人,聖王都有軟肋,何況我們?”


    太爺語氣不高,但是大頭佛那樣的人跟隨他一段時間,心性都有變化,何況是他的親兒孫。爹眼淚汪汪的抬起頭,望著太爺道:“爺,我是該說嗎......”


    “他長大了,論起來,是七門的大掌燈,我們生是七門人,死是七門鬼,拋開父子這層關係,他以大掌燈的名義命令你說,你敢藏私嗎?”太爺把爹扶了起來,道:“說吧,紙裏包不住火的,他不懂事的時候,你們瞞他,情有可原,他已經成人了,再瞞下去,反倒不好。”


    我們陳家過去的家教其實很嚴,做子孫的,絕對不敢違背祖輩父輩的話。聽了太爺的話,爹擦掉眼角的淚水,轉頭對我道:“孩子,你的母親,溫順善良,是個好人,當年剛剛娶她回家的時候,我和你爺爺在外麵奔波,她料理家務,對我照顧的無微不至,這份情,我沒有忘記過。”


    陳家隱居在小盤河,相當低調,爺爺和爹都不是張揚的人。村裏村外都知道爺爺水性出奇的好,但不知道我們陳家真正的底細和來曆。爹和娘感情沒有問題,和其它很多河灘人家一樣,活的有些艱辛但平和。娘進陳家之後的年把地時間,什麽都沒有發生過,順風順水,後來娘懷了身孕,爹專門從外村請了有經驗的穩婆,還有老大夫,把脈查看,看出懷的是雙胞胎,還是男胎。怎麽說呢,當時人腦子裏的觀念還比較守舊,一聽是男孩兒,爺爺和爹都高興的不得了。從那時候開始,爺爺每天單獨去巡河,留下爹在家裏照顧我娘。


    日子過的是很順的,爹把娘照顧的很好,懷胎十月,應該是足月分娩。但是到了滿十個月的時候,還是不見動靜,爹找人過來看過,大夫和穩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那年月也沒有剖腹產這一說,什麽都查不出,唯一能做的就是耐著性子等。


    “到了第十一個月月底,你爺爺私下跟我說,事情可能不對勁。”


    那時候爹還年輕,沒有太多的見識,就覺得母親懷胎有些太長。端倪是爺爺先看出來的,私下跟爹說了,爹追問有什麽不對勁,但爺爺沒有明說,隻說再等等看。爹當時心裏扯急,追著爺爺問,不過爺爺告訴爹,讓他放心,說不管怎麽樣,都要保住陳家的骨血。


    聽到這兒的時候,我心裏就隱約有所察覺。爺爺那人,深的和海一樣,恐怕當時已經察覺出事情的真相,隻不過為了母親肚子裏懷著的陳家血脈,才強行忍耐下來。


    “一直到第十二個月的時候,我真的忍不住了。”


    爹每天照料娘,心裏急的要死,眼看著娘的肚子漲的好像要崩開一樣,但就是不生。有一天,爺爺出去巡河,到了很晚才回來,爹就跟爺爺商量,明天再跑遠一些,請更好的大夫和穩婆來。


    爺爺沉著臉,搖頭說不用了。爹著急,說在這樣下去,大人孩子都會有危險。爺爺望著娘平時住的房子,冷哼了一聲,說了句:她無非是在硬拖,快拖到時候了。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爹也聽不懂,但是爺爺說過這話三天之後的夜裏,狂風暴雨大作,娘要臨盆了,可能是信不過外人,也不想讓外人知道陳家的家事,所以爺爺沒讓爹出去請人,就喊了七奶奶來幫忙。臨盆中間的事,我多少知道一些,爹當夜昏厥了,知道的並不比我多。


    生下我之後,爹算是鬆了口氣,歡天喜地的,托七奶奶照看我娘,然後拿著家裏存的錢,出去買東西。剛出門就被爺爺攔住了,爺爺跟他說不用,爹不明白是什麽意思。爺爺當時就陰沉著臉,跟爹說:“應龍,你這個媳婦,是來引禍的,她肚子裏的孩子是陳家的骨血,我為了孩子忍了這麽久,現在孩子生了,這個女人就不能留了。”


    爹的脾氣很直,聽了就想辯駁,但爺爺非常罕見的重重抽了他一耳光,厲聲告訴他,他是七門人,不能因為自家的事誤了大局。爹心痛,又委屈,一急就掉眼淚。畢竟是爺爺的心頭肉,爺爺抽了他一耳光,接著又扶起他,摸著他的臉,跟他說,這個女人,真的是為了引禍,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爹從小很聽爺爺的話,說了這麽多,雲裏霧裏,但是就覺得爺爺不會無緣無故的騙他。


    又過了段日子,一天深夜裏,村子裏的人都睡熟了,爺爺讓爹把我從房裏抱出來,爹預感到要出什麽事,卻不敢聲張,慌慌張張把我抱出來之後,爺爺卷卷袖子,進了房門。爹就聽見屋子裏傳來幾聲冷笑,緊接著,房頂突然被撞出來一個大洞,娘的影子從洞裏一躍而出,飛快的踏著屋瓦翻身落到院外。當時爹驚呆了,成親那麽久,他一直覺得娘是個普通人,但是直到這時,他才對爺爺的話信了七八分。


    爺爺追著娘就出了院子,爹放心不下,抱著我在後麵追。娘的身影無比的快,眨眼間就腳不沾地一般的跑出去六七裏地。讓爹覺得意外的是,此時此刻的爺爺也變的凶猛異常,緊追著娘的腳步,一刻都不鬆懈。他們拚命一般的跑出去最少二三十裏,等爹匆匆跟過去的時候,隻看到一團被卷動起來的沙土。


    那可能是爺爺和娘之間的大戰,爹看不清楚戰團,心裏緊張又詫異。過了一會兒,戰團裏像是暴起了一大片金光四射的雷團,刺的人睜不開眼睛。就那麽一擋眼睛的功夫,娘的身影從戰團中被甩飛出來,落到地上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爹失魂落魄的跑到跟前,娘已經斷了氣,渾身軟塌塌的,骨頭一寸一寸的斷掉了。


    他還沒來得及掉淚,爺爺也從沙土中翻滾出來,臉色很難看。出來的同時,爺爺馬上交代爹,讓他去做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娘的屍首燒掉,一點灰都不要留,第二件事,是去找一口棺材,裏麵放三寸深的屍水,然後把爺爺放進去,埋到土裏。


    “我當時已經暈了,但你爺爺的神色很急促,緊緊揪著我的衣領,說如果不這麽做,他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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