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村子人都在黑布後麵蹲著,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剛剛走過去的七七,接著又看見宋百義。他們的臉已經很不對勁了,木愣愣的沒有任何表情,目光呆滯呆板,蹲在地上,就像一群彎著腰的屍體。


    “七七!”我實在承受不了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就好像七七混到了一群行屍走肉之中,她和其他人一樣,呆呆的望著前方,慢慢的蹲到地上。我一急,順著黑布上的窟窿,一下就把黑布撕開了。


    我鑽過去,衝到那些人跟前的時候,耷拉著腦袋的宋百義抬起頭,隱隱約約,我突然聽到一聲鑼響,好像是裂開了口子的破鑼,聲音特別難聽。一聲鑼響,那些蹲在地上的人都慢慢站了起來。


    我驚恐的後退了一步,眼前的一幕太嚇人了,我在努力分辨那鑼聲的來源,但是剛站起身的那些人,慢慢朝我這邊走了一步。我看到宋百義木訥的望著我,嘴唇就像是被一根線牽動著,來回亂抽了幾下。


    “大......大掌燈......”他的眼神呆滯,但是直勾勾的望著我,很恐怖。


    我明知道這些人不對頭,卻又不能轉身逃走。我咬咬牙,移開目光,就當看不見他們,拔腿就從旁邊繞了過去,直奔後麵的七七。


    鐺......


    那陣讓人耳朵都忍不住顫抖的鑼聲,又一次響了起來,那聲音好像能震碎人的心,我在奔跑中猛的一頓,感覺心突突亂跳,煩躁不堪。我硬著頭皮繼續朝前跑,七七越來越近,但是她好像看不到我一樣,依然呆呆的望著前方。


    “七七,走!”我伸手就去拉她,但是還沒拉住七七,從人群裏突然躥出來一道一米來高的影子,那影子非常快,轉眼間就到了臉前。


    我的神經本來就繃得緊緊的,看到這道影子的時候,感覺渾身上下亂冒涼氣。我也不知道,這東西到底算不算是個“人”。


    他就一米多一點,穿著件綠褂子,脖子上掛著一個破破爛爛的銅鑼。黑的像塊剛燒出來的木炭,他的腦袋很大,但是頭頂是平的,這樣看上去就好像隻有半顆頭,咧著嘴巴,一口亂糟糟的牙齒。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對他應該很陌生,但是一看見他那顆仿佛被削掉了一半的腦袋,心裏立即就想起過去聽過的一個傳聞。


    這個東西,已經不完全是個“人”了,在我們家那邊,管這樣的“人”叫半寸丁。這是神婆養出來然後驅使的東西,跟東南亞的降頭師養的小鬼一樣,危險又邪氣。半寸丁其實是先天發育殘次的侏儒,鄉下人亂七八糟的東西都信,有時候生下的孩子不健康,會被認為將要給家裏帶來黴運,遇到這樣的孩子,大人往往就包在繈褓裏,然後塞進去一點錢,丟到很遠的村子村口去。


    除了神婆,沒人會收養這種棄嬰。以前村子太窮,人撿到棄嬰後,拿走繈褓裏的錢,再倒手把嬰兒送到當地的神婆哪兒去,神婆也會給些錢。這些嬰兒送到神婆那裏之後,不被當人看,好幾個嬰兒丟在黑屋子裏,不喂奶水,任由他們亂哭亂爬,最後,神婆從裏麵挑一個活的最久的,用我們這邊的話說,這樣的孩子命硬。


    再然後,就很殘酷了。小孩兒的腦殼會被硬生生取掉一半,為什麽取掉一半腦殼,我不清楚,但是神婆養的半寸丁基本上沒有自己的思想,神婆可以隨心所欲的驅使。黃河邊的人,偶爾可以看到有些半寸丁趁著深夜跑到河裏撈東西,或者到亂墳崗子裏去挖墳,久而久之,這種東西就被傳的很邪乎。


    我當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半寸丁是誰養的,最開始發現村子裏出事,我以為是針對我和七七而來,但是現在看上去,完全不是這回事。對方的目標非常明顯,是整個抱柳村,也就是宋家。


    眼前的半寸丁呲牙咧嘴,眼神裏有種滑稽卻凶狠的光,他繞著我飛快的跑,抓著身上的銅鑼一個勁兒的亂敲。這種鑼聲讓人煩的要死,破鑼聲在寂靜的黑夜裏傳出去很遠,我隱約看到那些在地麵上俯著的屍體,開始隨著鑼聲亂爬,一時間,整個抱柳村仿佛變成了地獄,惡屍橫行。半寸丁就像是一隻圍著獵物打轉的豺狗,圍著我跑,時時還想躥過來抓我一把。


    我連恐慌的念頭都沒有了,完全顧不上。跟著他對峙了那麽一會兒,我隱約發現,他不敢靠近我,心裏一琢磨,立即就低頭看到脖子上掛著的那麵古老的銅鏡。這是老鬼留下的東西,肯定有用。我心裏稍稍有底了,提著打鬼鞭,瞅準機會,一鞭子抽出去。


    嗷......


    半寸丁被鞭子硬生生抽的一踉蹌,翻滾在地。我借著這個空檔,拉著七七就走,這時候,那塊巨大的黑布嘩啦落了下來,把一群人全部罩在下麵。我感覺有點窒息,喘不上氣。心裏就猛的一抖,之前可能是腦子被嚇的有點糊塗,沒想起來這塊黑布的來曆。


    確切說,這種黑布,是神婆用的趕屍布。這些年,這種特殊運屍手段已經在黃河灘徹底消失了,黃河灘的趕屍,跟通常意義上湘西的趕屍不太一樣。有的從河裏撈上來的浮屍爛的不像樣子,掛在晾屍崖時間太久,家屬找過來的時候,屍體已經慘不忍睹,想抬走都下不去手。這時候,家裏人一般都會找神婆幫忙,趁夜間人少,半寸丁爬上去把屍體弄下來,然後搭上一塊黑布,連夜趕路,這樣的死者不能再搭靈棚或者辦白事,家裏已經選了墳地,被黑布罩著的屍體會被直接趕到墳地去,馬上埋掉。


    過去黃河灘的老輩人,大多在走夜路的時候遇見過這樣的事,很晦氣,沒人敢靠近。對於這種趕屍,說法很多,前幾年在老壺口遇見過一個中年人,自稱家裏有老人做過神婆,他說黑布下麵的屍體其實是放在一個特製的小板車上的。但是真真假假,現在已經不好說了。


    反正當時緊張的要死,我拖著七七就從黑布下朝外麵鑽,一群抱柳村的人就像一堆蟲子,在黑布下頭慢慢的蠕動,我有點猶豫,宋百義那兩個孫子欺負過我,但怎麽說,都是七門的人,然而這時候我顧不上那麽多人,能救出七七已經很吃力了。猶豫了一下,我狠狠心,丟下別人不管,拖著七七就跑。


    村口邊有幾棵老榆樹,平時蟬鳴不斷,但是這時候所有的響動全部都消失了,榆樹的葉子裏麵好像總有什麽東西在動,看也看不清楚,我頭皮一直在發麻,隻想著先跑出去再說。七七完全沒有什麽反應,和一截木頭似地,身子死沉死沉,我一扯急,幹脆把她抱起來,悶著頭猛跑。


    轉眼之間,就要離開出村的大路了,我不敢鬆懈,又怕七七就這樣一直木木的沉睡下去。驟然間,不知道從頭頂什麽地方,嘩啦啦的飄下來一大片紙錢,好像下雪了一樣,飄飄忽忽的紙錢落的到處都是。我咽了口唾沫,眼神一轉,立即瞟見身後的地麵上,有兩道被月光映出來的影子。


    有人跟上來了!


    我當時就是這麽想的,不知道是什麽人,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無聲無息的跟在身後的。猛然一轉頭,我的眼神就定住了。身後最多四五米遠的地方,立著兩個紙紮出來的紙人,是我們這裏辦喪事時候用的紙人,玉米杆子紮出來的身體,糊上各種顏色的紙,紙人紙馬,埋人的時候在墳頭前麵燒掉。


    兩個紙人,一人來高,手臂上連著一根紮著白紙條的哭喪棒,一黑一白,臉上用尺紅畫出鼻子眼睛,慘白的紙人,鮮紅的五官,在月光下麵看著無比滲人。


    “這些紙錢,本來是留給宋家的,現在都給你......”


    我不知道是自己太緊張,還是腦子出現了幻覺,當我轉頭盯著這兩個紙人的時候,就感覺那個白紙人,好像在張口說話,聲音如同夜裏飛過村子的老鴰一樣。我全身上下亂冒雞皮疙瘩,調頭就跑。腳步一動,一陣風就呼啦啦刮了起來,兩個紙人隨著大風,晃晃悠悠的在後麵飄,越飄越近,好像腳不沾地一樣,歪歪斜斜的跟了過來。這東西不能把我怎麽樣,但是膈應的很,我跑著就感覺兩條腿發軟。


    我一直跑,風卻一直刮,一黑一白兩個紙人就像是魂一樣,甩都甩不脫,最後真的把我跟煩了,彎腰撿起旁邊一根木頭棒子,一轉身,劈頭蓋臉就一頓猛敲。


    “跟你娘的跟!煩不煩!”我大聲的嗬斥,其實是在給自己壯膽。兩個紙人被棍子砸的體無完膚,外麵糊著的紙全都碎裂了,露出裏麵的玉米杆子。我把所有的恐懼和壓抑全部發泄出來,一口氣把兩個紙人砸的稀爛。


    “怪不得呢......”


    就在兩個紙人被砸爛的同時,我突然聽到大風裏傳來一陣人說話的聲音。那是個老太婆的聲音,陰氣四溢,聲音隨著風飄過來,周圍的空氣仿佛一下子變冷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怪不得百邪不侵。”那聲音繼續隨風飄蕩著,不知道從東南西北那個方向傳過來,一個勁兒朝耳朵裏鑽:“身上帶著七門的鎮河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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