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寶!”我愣了一下,看見他轉身跑,下意識的就去追,兩個人一前一後跑出去十多米,他不時的回頭看,說實話,他怕,我也怕,當時全村人除了七奶奶,全部都填河了,我根本不知道現在的金寶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我完全是硬著頭皮追下去的,金寶繞著村西頭的空地朝北邊跑了好遠,我猛追不舍,漸漸的和他越來越近。


    “水伢子!”金寶正在奔跑中,突然就停下腳步,他回頭的一瞬間,我發現他的眼角已經開始淌淚了,衝著我大喊道:“非要趕盡殺絕是不是?”


    “金寶,你在說啥!”我也隨之停下腳步,被他的話搞的暈頭轉向:“你還知道我是誰,就不該說這樣的傻話!金寶,看看我,我是水伢子,水伢子啊......”


    “你從哪兒來的?跟誰來的?”


    “就我自己,被人追的沒辦法,闖進來的。”


    我們兩個麵對麵的說了幾句,和金寶真的很熟,三言兩語的一說,他漸漸就安靜了一些,朝我身後的黑暗中望了幾眼,低頭想了想,道:“水伢子,那些事,你真的不知道?”


    “你說的我很糊塗。”我搖搖頭,道:“我知道當時村裏人都去填河了,我使勁拉你,可你跟魔怔了一樣。”


    從小一塊長大的朋友,彼此之間是什麽脾氣秉性,誰也瞞不過誰,我不善撒謊,這一點金寶是清楚的,所以談了一會兒,他的顧慮減少了,在原地揉揉眼睛。我不知道金寶到底遭遇了什麽樣的事情,他好像被嚇的不輕,盡管已經相信了我的話,可還是忍不住的猶豫。我沒辦法,繼續跟他講,講我得罪排教的事。


    “水伢子,我信了。”金寶點點頭,道:“跑了那麽久,還沒吃飯的吧?跟我來吧。”


    我笑了,心裏感覺暖烘烘的,除了爺爺,還是有人掛念我的。


    金寶帶著我朝旁邊走,在這期間,我認真的分辨過,通過各種跡象,我覺得金寶還活著的,是個活生生的人,這讓我意外但又高興。我們走了一會兒,看到兩間孤零零立在村子邊上的小草屋,這可能是金寶住的地方,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搬到這兒了,而且剛才發生的怪異的場景讓我覺得這村子透著邪氣。


    “金寶,你在這個村子做什麽?為什麽不回小盤河了?”


    “在這兒......給人幹活,扛長工。”金寶在前麵帶路,很快走到了草房邊上,屋子裏亮著燈,門也是虛掩著的,金寶一推開門,我就看到裏麵有人。


    那是金寶的媳婦,抱著孩子,坐在屋裏的炕上。金寶媳婦看到我的時候,呆呆的沒有什麽反應,我發現她的眼神有些呆滯。在我的印象裏,金寶媳婦是個勤快女人,過去跟爺爺巡河,偶爾打到魚,巡河結束之後就提著跑到金寶家裏,讓她媳婦燒火燉了,幾個人一起吃。


    但她現在是怎麽了?看著傻呆呆的,連熟人也認不出來了。


    “金寶,這......”當著他媳婦的麵,我也不好意思直接問出口,但心裏就是覺得怪,忍不住看看金寶。


    “這,就是我幹活的工錢。”金寶悶悶的朝我笑了笑,那笑容裏有說不出的苦澀。


    接著,他弄了點湯麵給我吃,順便也給他媳婦喂了一些。吃過東西,我們兩個蹲在草房外麵,我心裏的疑惑已經濃的和一片霧一樣,搞不清楚的話會很不甘心。


    “整個村子都空了,剩下七奶奶和我兩個人,我們都沒回村。”我道:“金寶,你這邊呢?當時是看著你下河的,拉都拉不回來,真沒想到還能再遇見你,村子裏其他人呢?他們在哪兒?”


    金寶沒有說話,我既然這樣說了,他肯定會相信我的講述,也就是說,他相信我確實什麽都不知道。


    “水伢子,有的事,你知道了未必好。”


    “不對,不知道的話,會更不好。”


    當年的我,年少無知,總覺得遇見一件事,就要搞個水落石出,但是現在想想,真是傻的冒泡,人,有時候還是要糊塗一點,因為如果當你把所有秘密都弄個一清二楚的時候,可能就是對一切都徹底絕望的時候。


    很多謎底,都是我們脆弱的心靈無法接受的。


    金寶又不說話了,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麽。我忍不住又問道:“當時到底是怎麽回事?金寶你說句話,村子裏其他人現在都在哪兒?你知道不知道?”


    “村子裏其他人,都在。”金寶被問的沒辦法了,抬起頭看著我,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突然發現他好像蒼老了許多,我們兩個年齡大小是差不多的,他就比我大個兩三歲,但是隱隱約約的,我看到他額頭爬上了幾道皺紋,黑發間多了幾根白頭發。


    “他們都在哪兒?”


    “你真想知道,那就跟我來吧。”


    金寶站起身,回去看了他老婆娃娃一眼,然後帶著我朝剛才來的地方走。那片空地的一端,幾十個剛剛換上衣服的人仍然死氣沉沉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金寶沒理他們,繞過人群,接著朝前走。我總覺得膈應,一接近這些人就忍不住頭皮發麻。金寶對我說,沒事,這些人不會怎麽樣。


    走出這片空地,又走了大概半裏地,就離開了村子。遠遠的,我看到了一片水窪,每年黃河汛期漲水的時候,河水往往會掙脫河道的禁錮,流的到處都是,遇見比較低窪的地方,河水就淤積在裏麵,形成這樣的水窪,不過水窪的水是死水,過段日子就會幹。眼前那個水窪約莫有三四十米長,水幹的差不多了。


    金寶一直帶我走到水窪邊上,用手在土裏刨了刨,土隻有薄薄一層,下麵是一塊很大的木板子。拿掉這塊木板,就露出一個大洞,黑乎乎的。這個洞口一露出來,我腰裏的打鬼鞭就好像隱隱約約動了一下,一股陰森森的氣息撲麵而來。那種氣息讓人從頭到腳都感覺不踏實,但是裏麵太黑了,月光透不進去,我也看不到洞裏有什麽。


    “進來吧。”金寶抬手舉起手裏的油燈,光線照亮了眼前一小片地方,我看到那個洞應該是人挖出來的,從水窪邊上斜斜的挖下去,一直延伸著,好像直接就挖到了水窪的正下方。


    “這是什麽地方?”我心裏發怵,盡管知道金寶不會坑我,但那股陰森森的氣息真的讓我感覺很不適應。


    “有的事兒我說也說不清楚,說了你不見得信,自己親眼看看,比我說一萬句都強。”金寶彎腰鑽進洞口,在前麵舉著燈,道:“村子裏的人,都在這兒。”


    “那就去看看。”我不再猶豫了,金寶已經把話說成這樣,如果我再推三阻四疑神疑鬼的,那就是對朋友的不信任,會讓對方心裏憋屈難受。


    從洞口鑽進去之後,裏麵的洞就寬了,兩米多寬,三米多高,人可以輕鬆的走過去。和我想的差不多,洞肯定是斜著挖到水窪下麵去的,雖然洞裏沒有風,但一走進去就感覺很冷,好像鑽到了一個冰窖裏,周圍散發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難聞的緊,讓人感覺別扭。


    我一邊走一邊默默的估算著洞的長度,順著洞走下去大概有十幾二十米左右,眼前一下子豁亮了,空間變的很大,像一個地底的大屋子,長寬都有三四十米左右,和地麵上水窪的麵積差不多。裏麵很黑,金寶換了一把手電筒,光線照射出去的時候,我看到前麵影影綽綽的站著許多人。


    “他們都在這兒。”金寶依然慢慢的帶路,走到這兒的時候,我已經感覺不正常了,那些人影子都靠著洞壁,一個挨著一個,站的整整齊齊。他們都穿著嶄新的白土布褂子,臉衝著牆,我能看到的隻是背影。


    一種極度不安的感覺從腳底板直衝到頂門,如果不是金寶就在身邊,我說不定會撒丫子就逃回去。


    “這是賀老實一家。”金寶走到牆根,拍拍一個人的肩膀,那人木愣愣的就慢慢轉過身,我看到了村子裏的賀老實,他的眼神呆滯的像是一灘不會流動的淤泥,直勾勾的望著一個方向。


    “這是石頭一家。”金寶又走到旁邊,拍了拍另外一個人,那是村裏的宋石頭,一家老少六七口子人,全部貼牆根站著,當他們慢慢回過頭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張張慘白慘白的臉,和毫無生機的眼睛。


    我的腦子一下子亂了,因為潛意識裏能夠意識到,這些都是死人!都是死了不知道多久的人!一村子的人都填河,死在黃河裏,但是怎麽會出現在這個水窪下的地洞中?我心裏又是驚恐,又是疑惑,這不知道金寶到底是在做什麽。


    “金寶!”我一下子跑到金寶前麵,道:“你是不是瘋了!”


    “水伢子,我沒瘋,你以為我想這麽做?我說了,我是在替人幹活。”金寶忍不住咧著嘴,想哭卻沒哭出聲:“我不知道要幹到什麽時候,我的工錢,就是老婆娃娃從河裏撿一條命回來,能讓他們活下去。水伢子,難呐......我怕,又累啊......”


    金寶說著就再也忍不住了,蹲在地上哭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這個水窪下的地洞,明顯是用來囤屍的,從古到今,刻意囤屍的人,動機十有八九不良。我拍著金寶的肩膀,過了一會兒,他才停止了抽泣。


    “金寶,是誰讓你做這些的?”


    金寶的表情一瞬間就變的有點複雜,嘴唇來回蠕動了好幾次,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鬥爭,他的臉陰晴不定,過了好半天,才舔舔幹裂的嘴唇,呐呐道:“是你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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