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日匆匆而去,六月將逝,臨近七夕,伴袖樓裏的神女們除了攻於穿著打扮、曲調舞技,還需研究果子點心。


    吸引恩客的不止是美人也有美食,柳清塘裏不少樓院做的膳食比尋常的酒樓更加美味。


    硫瀲白日在大廳規劃裝點布局,她拿著炭筆和兩個師傅邊畫邊商議,時不時有神女端著盤盒過來打斷她的工作。


    “硫瀲姐,這是我新作的點心,你嚐嚐看哪個好吃。”


    硫瀲將手心翻過來,給她看自己擦到了炭黑的手,意思現在不方便。


    “不妨事不妨事,”對方用筷子夾起了一整塊點心放到了她嘴邊,“來嘛,人家喂你,啊——”


    “別把我當恩客。”硫瀲說著,還是張口含住了筷子,可那筷子遲遲沒有抽走,反倒得寸進尺地往她口中伸去,微涼的尖端停在了硫瀲的舌苔上,繼而曖昧地來回滑動,勾出了細微的癢意。


    意識到自己被騙的硫瀲立馬後仰同筷子分開,她不悅地蹙眉,可那張冷淡的臉因為包裹了食物而一下子圓鼓了起來,顯得她此時的生氣分外稚嫩,沒有半點唬人的嚴厲。


    女人逗弄夠了,抬起袖子掩唇笑了一聲,趁著硫瀲還在咀嚼不能說話,將把一盤點心都放在了桌上,對她行禮告退,“姐姐忙,我先回去了,記得告訴我哪種最合姐姐心意。”


    硫瀲想要說話,可嘴裏被糕點堵住了,她隻能快速地嚼,沒等嚼完,人已經不見蹤影。


    她頓了頓,隻得繼續和兩個師傅商量大廳的布局。幾人在地板上拉了張大紙,粗略地畫了伴袖樓的構造,從一樓到三樓、從樓裏到樓外皆要細細規劃,硫瀲單膝跪在了紙上,圈了兩處,“這裏的燈掛得太多了,從二樓、三樓往下就看不…”


    她的話倏地被打斷,嘴裏突然多了顆果子。


    硫瀲抬頭,和蹲在自己身前的姑娘對視。


    “硫瀲姐,好吃嗎?”對方彎著眼高興地搖了搖筷子和她打招呼。


    這回硫瀲可以咽下去說話了,她道,“我在忙。”


    “你忙你的,我為你紅袖添香。”


    旁邊的兩位師傅忍不住笑了出聲,“不妨事的娘子,你忙了一個上午了,邊吃邊做罷,不會耽擱太久。”


    硫瀲無奈,指了指身後的桌子,“東西放那兒,我一會兒吃。”


    “我不,我現在就要喂你吃。”來的是伴袖樓新出的舞姬,喚作桃姬,年不過十五,麵容俏麗可愛,說話間就提著裙子往前膝行了幾步,湊到了硫瀲跟前。


    “啊——再來一口呀。”


    二樓上趴著兩個和桃姬同期的小神女,兩人緊緊盯著硫瀲的表情,靠在一起竊竊私語,“桃姬的膽子真大,在硫瀲姐麵前也敢這樣任性。”


    “但是硫瀲姐都沒有和她生氣,你看你看,硫瀲姐姐張嘴了!她吃了!”


    涼環推開房門時就看見兩個毛茸茸的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她咳嗽了兩聲,嚇得兩個小姑娘一下子躥了起來。


    “涼、涼環姐姐……”


    “你們蹲在樓梯上看什麽?”涼環狐疑地往前探了探,待看見追著硫瀲喂食的桃姬後,微訝地掩唇,“竟然有新來的丫頭不怕硫瀲。”


    她回頭,看見兩人感同身受的神色後,笑了笑,“不過你們也不用怕,硫瀲姐雖然平日裏冷言寡語,但她心腸並不壞。”


    “可是涼環姐姐,硫瀲姐隨身都帶著刀呢。”兩人望向了硫瀲腰側的刀殼,怯怯道,“她從來都不笑。”


    “她隻是不愛笑而已。”


    涼環說著,指向了硫瀲身後的桌子,那裏被盒子碟盤堆滿,“那麽多的姊妹都給硫瀲姐送了糕點,若非大家打心底喜歡她,又怎會如此上趕著殷勤。”


    兩人剛來不久,疑惑道,“為什麽,硫瀲姐姐對她們很好嗎?”


    “神女們要想離開一趟伴袖樓是很難的,故而每次硫瀲姐出門,都會幫大家捎帶東西,”說到這涼環笑了一下,“不能說是捎帶了,每次回來都多跟一兩艘船。讓小廝們幫忙還要多添好處,但硫瀲姐從來不收那些費用。”


    “現在的伴袖樓是不缺人手了,再早個幾年,每當有娘子身體不適時,硫瀲姐都會頂她們的缺,那不是緋鈺姐姐吩咐的,是她自己主動想要來幫襯。”


    涼環垂眸,撫著喉嚨,她還能記起前些日子那碗燉梨的甜。


    硫瀲那一舞後,她沒再急著待客,在房裏歇了一段時間,一邊調整心態,一邊想趕在七夕前寫出兩首像樣的詩詞。


    她是柳清塘有名的女校書,七夕這個節點,得好好保住自己的招牌,更得讓那兩位姐姐放下心來。


    “硫瀲姐不善言辭,也不喜歡出風頭,但你們平日要是有事求她幫忙,隻要是她能做的,她都會盡量幫你們。”


    涼環說完這些,端著手裏的糕點往下走去,“你們沒事的話就回去休息吧,不要堵在這裏,過會兒來這兒的人會更多的。”


    “好。”


    兩人看著涼環下了樓,忽然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可是桃姬不是和我們一樣剛來不久麽,她也受過硫瀲姐的恩惠了?”


    “或許是私下的事,我們不知道。”另一人道,“既然大家都送了,我們也回去準備一點心意罷。”


    “嗯。”


    ……


    硫瀲做完了手上的工作,本到了要吃飯的時間,可她腹中沒有絲毫饑餓感,一路被遇見的神女喂食了點心,嘴裏殘留著的甜後泛起的酸。


    有點難受,但也沒那麽討厭。


    硫瀲喝了口水,準備為緋鈺送膳食,雖然未必對方現在還餓著。


    推開門的一霎,硫瀲果然見到了桌上擺滿的盒子果盤,緋鈺半躺在這些糕點之後看著賬本,見硫瀲來,她將賬本往下撤了撤,“你來得正好,把這些東西送去四樓,給那群丫頭分了罷。”


    硫瀲目光在桌上掃了一圈,除了食物,那些精致漂亮的盒子中還貼了花箋,硫瀲一眼望見了幾處寫著“姐姐安康”。


    “是。”她將這些花箋取出來理好,再將點心規整,這是一年一次的佳節,神女們在每一處都花費了心思。方才她被人囫圇喂的時候沒有注意,如今一看,這裏每一塊點心都做得極巧,有嬰兒拳頭大小的玉兔、粉白色的蓮花、金黃雍容的芙蓉,單這一桌子,就有了些群英薈萃的意味。


    雖是最下等的妓.娼,可論詩詞歌賦、琴棋舞畫,她們又比哪位世家之女差。若是沒有身上這層桎梏,伴袖樓裏的女子本該能出落成一等一的佳人,引得青年才俊趨之如騖。


    緋鈺瞥了一眼硫瀲手上的花箋,她挑眉,“又不是過年,寫得再好看我也沒有多的賞。”


    這話說得嫌棄,可她唇畔噙了兩分柔和的弧度。


    硫瀲瞧見了她嘴角的笑,這種笑和緋鈺平時的笑容極為不同,它由內而外,天然質樸,像極了看見遊子來信的母親,眼角眉梢都被溫柔占據。


    緋鈺愛自己樓裏的姑娘,就如她愛煙,離不得片刻。


    沒有人管緋鈺叫閣主,大家都隻叫她姐姐。


    有時候硫瀲也會想,她於緋鈺而言,是否也隻是一個普通的神女,跟這樓裏的任何一人一樣。


    她能近身伺候緋鈺,是因為她主動提出了這個要求,若是涼環、若是別人也和緋鈺提了呢。


    硫瀲想,姐姐大抵是不會拒絕的。


    直到現在緋鈺也沒有破了她的元血,硫瀲明白,緋鈺在為她保留反悔的機會,她隨時等著硫瀲跟她辭行,或嫁人,或離開。她並不對硫瀲抱有期待——亦或者說,緋鈺不對任何人抱有任何的期待。


    她悉心照料著樓裏的神女,為她們請師傅,給她們吃穿住處,可從不像別的樓院那樣要求神女必須每月賺到多少銀錢,緋鈺甚至允許她們隨時離開,不管對方有沒有給她賺回本錢。


    硫瀲按照緋鈺的吩咐,將點心分給了四樓的小丫頭們,被嘰嘰喳喳的小姑娘們殷切圍著,她挨個摸了摸腦袋。


    她也喜歡伴袖樓,喜歡這裏的人,但她做不到緋鈺的那種不計回報的愛。


    十二歲那年,硫瀲開始為緋鈺除去身上的汙穢,她仰慕著緋鈺,目光不離緋鈺片刻,所以即使硫瀲曾成為了風靡柳清塘一時的舞姬,她也在伴袖樓人手充足後退到了緋鈺身後。


    她不在乎錢,她隻想和緋鈺靠近一些。


    這份感情不僅僅是因為緋鈺給了她新的生活,更也是源於她對緋鈺的敬重。


    緋鈺很少提及自己的過去,她從一個最廉價的娼做到了三家青.樓的老板,縱使她對男人厭惡如斯,她也沒有在賺到足夠揮霍一生的錢後離開,而是選擇留在了這片煙花之地。


    淤泥中的荷花拒絕了寶瓶,毅然決然地落入池中化為了新的淤泥。


    緋鈺沒有靠山,她便脫下衣袍去找;緋鈺沒有人脈,她便用幾倍十倍的錢去貼。


    四樓的每一個丫頭如果沒有緋鈺,早已慘死於亂葬崗;三樓的每一個神女如果沒有沒有緋鈺,便是路邊餓殍。她開得不是青.樓妓.院,是貨真價實的善堂。


    硫瀲跟了緋鈺十五年,她沒有後悔過一天。


    伴袖樓內,隻要木屐聲和煙絲同時出現,上到老.鴇下到神女們便都會退避行禮,而緋鈺也當得起這份禮。


    盡管她是從窯.子裏出來的娼、是天下人眼裏萬人騎的婊.子,可她對這座伴袖樓而言,依舊如明月般皎潔清輝。


    伴袖樓不需要外麵的月亮,伴袖樓隻需要緋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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