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回家,寫作業。


    聽一聽校園風雲人物們的八卦,然後又繼續做自己手上的事情。


    考試,工作,上班。


    拿著四五千塊一個月的工資,帶著公交車上汗水的酸臭回到窄小的出租屋裏。


    結婚,買房,生子。


    還半輩子房貸,熬一輩子的退休金,接著開始交代遺言。


    棠米的人生一眼望得到頭。


    何等的無趣,最好的畫家也畫不出什麽色彩。


    平庸的成績、平庸的長相、平庸的家庭、平庸的工作,她整個人都是平庸的,每年老師評語那裏都隻有“聽話”“乖巧”“懂事”“文靜”這樣的字眼。


    說不出哪裏不好,可渾身上下都挖不出一個閃光點。


    她想要改變,她努力改變,她沒法改變。


    棠米不善於和人交往,畢業頭一年換了幾份工作都沒法承受,她害怕人,討厭人,最後逃回了家裏,以大學就開始寫的小說為生。


    選擇當全職寫手並不代表她在寫作方麵多麽有天賦,僅僅是因為這是一份不用見人的工作而已,沒有任何門檻。


    同時,和她平庸的生活相比,在小說中,她可以是策馬疆場的將軍,可以是殺伐果斷的帝王,可以是美豔火辣的明星,她可以是……


    不,她什麽都不是。


    棠米絕望地發現,自己無趣的人生經曆使得她在幻想的國度裏都沒法做到個性鮮明。


    她的所有女主都如出一轍,可愛、乖巧,毫無個性。


    她真是個廢物,連幻想都幻想不出什麽有趣的東西。


    隻有一次意外,那就是燕珣妃。


    一開始隻是為了給女主設置一個對手,就像所有小說漫畫那樣,美麗又強大的反派,最後被主角打敗。至於為什麽優秀的反派會被平凡的主角打敗?


    誰知道。


    反正大家都是這樣寫的。


    可寫著寫著,棠米發現,她對這個角色的愛遠勝於對於女主的感情。


    燕珣妃聰明、絕情,強大得無所不能,她像是神一樣……不,比神還要熠熠生輝。無所不能的神,坐在寶座上動動手指就能擁有一切,根本不用努力,毫無美麗可言。


    而燕珣妃身上,有著比神更吸引人的光輝。


    她忍辱負重、運籌帷幄,完美地結合了人的堅韌和神的高貴,如此耀眼,如此令人向往。


    她像是盛開的薔薇一樣迷人芬芳,讓棠米深陷其中,對她不能自拔。


    多少次她違背了一開始定下的大綱,不停地給燕珣妃加戲,每當燕珣妃陷害女主時,她都有了一種隱秘的快樂。


    角色都源於作者一部分的人格。


    棠米體內完美的燕珣妃打敗了平凡的燕珣珍,這讓棠米沉浸在一種自己變強的錯覺裏。她覺得自己開始蛻變了,她能戰勝那個平庸的自己,她能朝著燕珣妃的方向更近一步。


    後期的劇情中,她不自覺地為燕珣妃填補童年,從燕珣妃的性格出發,反推回她應該有著怎麽樣的教育。


    不止教育,棠米不停地細化燕珣妃的一切,她的父母是怎麽樣的、她身邊的人是怎麽樣的、她對待感情是怎麽樣的、她的習慣愛好應該是怎麽樣的……


    她一筆一筆地為燕珣妃添加色彩,每添加一筆,燕珣妃就鮮活一分,最後變得栩栩如生,好像她成了真真正正的人,而棠米也真真正正成了燕珣妃。


    她癡迷於這種改變,像是破繭成蝶,自己終於打破了這層平庸的枷鎖,變得像是涅槃的鳳凰一樣華麗而高貴。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喜歡燕珣妃的,尤其是她那殘忍的手段,以及和女主對立的立場。每當燕珣妃一出場,評論區就是謾罵一片。


    近千條的咒罵之中,棠米於是知道了,燕珣妃不是強大,不是完美,她是惡毒、是心狠手辣、是不擇手段。


    燕珣妃使用的一切方法,都是法律禁止的,都是有悖道德的。


    那麽崇拜燕珣妃的自己呢。


    棠米陡然意識到這個問題,她後怕不止,她不想變成大家討厭的樣子、不想被別人說惡毒狠心、不想在心裏種下犯罪的種子。


    平庸性格所必然附帶的從眾心理和討好型人格讓棠米決定龜縮回乖巧的殼裏。


    燕珣妃必須死,隻有殺了燕珣妃,才能證明自己是個三觀端正、積極向上的人,她才不會被這個社會所唾棄。


    於是單純善良的燕珣珍殺死了燕珣妃,棠米得以討人喜歡、回歸正確三觀的行列。


    “但是我沒有想到,十五本小說,上百個角色,唯有她自己覺醒了意識。”棠米撐著眼,這是她第一次跟別人談及自己的想法,她知道這些話很傷人,可燕珣珍有權利知道這些一切。


    “珣珍,五年了,我都沒有翻開過一次這本文,因為我不想想起燕珣妃。


    “我明明那麽努力地去忘記了,我相信所有人都是好人,我努力去愛所有的女主,讓每個女主都積極向上、單純可愛,可假的就是假的,十五個女主,沒有一個能自我覺醒,因為她們都是假的,都是我在自欺欺人,哪怕被係統強行填充了人格,她們也不是我喜歡的東西。”


    “我討厭你。”棠米搖著頭,她淚流不止、痛哭流涕,可淚光之後沒有絲毫厭惡,多的是對不起。她在以懺悔的姿態斥責著,淚流滿麵:


    “我討厭你燕珣珍,你就是我,我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燕珣珍呆愣著,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良久才有力氣動了動嘴唇,“所以,你明知道劇情暫停了,燕珣妃會傷害我,你還是留了下來?”


    “是,”棠米頷首,低聲道,“對不起。”


    “哈……”燕珣珍踉蹌著後退了兩步,睜大了眼睛,“我費盡心思地跑出來,想要接您回去,可原來您根本就希望她能殺了我。


    母親,我才是女主!我才是這個世界的核心!到現在你告訴我你討厭我、你喜歡的是燕珣妃,你憑什麽這麽對我!”


    “和她比起來,你什麽都不是!”


    棠米嘶吼出聲,這是她第一次說出如此傷人的話語。


    燕珣珍愣了,“您、您說什麽……”


    “你什麽都不是,燕珣珍。”棠米深深地望著她,“如果沒有係統的填補,你就是個平麵的角色,是個死物,而她是人。”


    “你明白了嗎,你的存在和現在你腳下的石頭沒什麽兩樣,都是死物,沒有靈魂,就像現在的我一樣,沒有資格和燕珣妃相提並論。”她低下頭,泣不成聲,“五年了,我以為我變得成熟、變得能夠好好生活,可在燕珣妃身邊待了不過三天,一切又都原形畢露。”


    她痛苦地捂住臉,聲音摻著淚水,亦或者是淚水中夾在了一些淩亂的字句,斷斷續續地從心髒往外流去。


    “她那麽美,那麽優秀,她是我這輩子最高的傑作,是我碌碌無為的一生裏唯一的閃光。我怎麽能不喜歡她,我真的……真的好喜歡她,可這是不對的,她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我怎麽能向往這種人,可我真的喜歡她,我…這是不對的,可她……”


    到了最後,出口的話語支離破碎,字不成句。


    麵前的女人像是陷入了流沙之中,她痛苦地掙紮著,向著陽光普照的天空伸出求助的手,可不管她如何掙紮,最終還是全身融入了流沙之中,不見天日。


    燕珣珍垂了垂眼,她覺得自己看了場荒謬可笑的戲,偏偏她也身在其中。


    “所以,你現在後悔了,後悔殺了燕珣妃,打算換掉我?”


    “不,女主永遠是女主,我知道我對不起你,不會換掉你。”棠米上前,拉起了燕珣珍的手,“現在整個太子府盯我盯得很緊,我根本不可能出去。三天後的下午,珣妃帶我出府,你跟著她,她沿路安排了刺客,一旦發生混亂,你就帶我趁亂離開。隻要到達了穿越點,我就能立刻回去”


    燕珣珍甩開她的手,“我憑什麽相信你,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的死活。”


    棠米抿唇,“珣珍,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第一個女主。”


    燕珣珍冷笑,“說得好聽,那她安排刺客做什麽?”


    “珣妃不想我出去,為了徹底斷絕我的這份心思,她唯有以身試法,讓我親眼看見外麵有多麽危險。”


    “你的意思,是她準備派刺客刺殺你,好讓你害怕外出?”


    “不,”棠米搖頭,“被刺殺的,是她自己。”


    她對上了燕珣珍疑惑不解的眼神,輕哂,“我知道我很失敗,但是不管怎樣,珣妃也是我親自創造的,我多少能猜到一點她的想法。”


    “說到底這隻是你的猜測?”燕珣珍不耐地嘖了一聲,“那你根本無法保證成功率。”


    “可你也沒有別的選擇。”棠米道。


    兩人之間沉默了下來,良久,燕珣珍輕輕點了點頭,沙啞著開口,“好,母親,我相信你。”


    棠米剛想說話,身後就傳來了腳步聲。她臉色一變,連忙推著燕珣珍離開,“快走,好好躲起來,別被她們發現。”


    遠處的男奴正在往這邊走來,燕珣珍最後看了眼棠米,顧不得許多,匆忙地往後門跑去。


    也罷,可反正最壞也就這樣了,她還是按照母親說的辦罷。若母親真的想要自己死,她絕對活不過今天。


    棠米目送著燕珣珍離開,接著趕忙抬起袖子把眼淚擦掉。這個時間大概是燕珣妃處理好公務,準備來找她吃晚飯了。


    她得趕緊回去才行。


    ……


    出行當天,馬車從太子府後門出去,避開了那塊太子府的牌匾。


    車廂之內的空間極大,但燕珣妃擠著和棠米坐在一側。她挽著棠米的手,枕在她肩上,臉上露出難得的甜蜜笑容。


    馬上就到東湖,刺客已經在東湖的楊柳蔭處埋伏就位,等她身負重傷,母親必然受驚,從此再也不想著外出了,而她也能借著這個機會博得母親的心疼。


    不知道是不是燕珣妃的錯覺,自從母親開始創造新的世界後,就對她冷淡了許多。每次她想要和母親一起湯浴,母親都已經先洗過了;想要和母親一同睡覺,又被母親推出去說想自己一個人睡。


    不管這些疏遠的原因何在,在她“為了救母親”而奄奄一息之後,想來母親應該不至於太過無動於衷。


    今天是讓母親觸動的絕佳時機。


    不過還有一點讓她不順心的——


    燕珣珍不見了。


    三天之前,監守燕珣珍的侍女一時心軟,解開了她的鎖鏈,結果被燕珣珍打暈在地,燕珣珍也借機逃匿,到了現在依舊不知所蹤。


    燕珣妃一邊立即著人搜捕,一邊隱隱有些不安,雖然沒了劇情的燕珣珍不足為患,可就怕出現那萬分之一的意外。


    “母親,難得出來一趟,您怎麽不開心?”不過今日的重心還是該放在母親身上。


    棠米一愣,摸了摸臉,“有嗎,我很開心的。”惦記著和燕珣珍的約定還有即將出現的刺客,情緒沒法像燕珣妃那樣管理得那麽好。


    燕珣妃直覺古怪,母親到現在笑都沒怎麽笑過。


    “母親若是不想外出,那我們就回去吧。”本能讓她覺得哪裏出現了問題,於是燕珣妃揚聲,“停…”


    “不用不用,就是我有點暈車,然後想到今天能出去玩,昨天晚上太激動了沒有睡好。”棠米連忙擺手,“真的沒事,真的!”


    然而她這番著急的反對,讓燕珣妃愈加起疑,“母親,您平日裏不是不喜歡外出的麽。”


    糟了,棠米欲哭無淚,她這點道行在燕珣妃眼裏真是不值一提。


    眼見燕珣妃的目光越來越冷靜,情急之下,棠米一把抱住燕珣妃的腰,挨著她的側臉蹭了蹭,“對,我一個人不喜歡出門,但是想到是和你一起出去玩,一下子就覺得好期待啊!”


    救命,這個理由比剛才那個更愚蠢了,她在說什麽啊!


    “是、是麽……”熟料燕珣妃的臉卻開始升溫發紅,她微微低下了頭,用袖子遮著唇角高興的弧度,小聲回應,“我也很期待。”


    棠米沉默,太子比燕珣珍還要戀愛腦。


    不過總算消除了燕珣妃心中的戒備線,為了防止她從戀愛腦中脫離,變回一個正常人,一路上棠米不停地蹭燕珣妃。


    蹭一下,燕珣妃臉紅一點;蹭一下,紅一點,行不過二三裏,燕珣妃已然靠著車廂,氣喘微微。


    那張臉被溫度染成了胭脂的色澤,她身後的長發淩亂地鋪散著,同身上那精致繁複的鸞袍一起,成了包裹花蕊的花瓣,而那花瓣中央的花蕊,正在顫巍巍地吐露香甜的花蜜。


    棠米眨了眨眼,在女子那雙水霧氤氳的鳳眸期翼的朝自己望來時,她把頭縮回了肩裏。


    不能再蹭了,再蹭得去床上蹭了。


    可燕珣妃還在巴望著母親的親近,她見棠米不動,於是自己拉過了她的手,握著撫上了自己的臉,來回磨蹭。


    棠米一瞬間差點抑製不住聲音,手底下的皮膚光滑細膩,冰冰涼涼的像是涼粉一樣,在她的手掌下輕輕回蹭。她抬眸,對上了燕珣妃直直望著自己的眼,那雙眼濕潤而晶亮,無聲地乞求她繼續方才的親昵。


    正當棠米紅著臉不知所措時,忽地馬車一震,一股兵戈相碰的聲音突兀的響起。


    來了。


    棠米猛地抽回手,驚愕地睜大了雙眼,緊緊盯著車簾。


    燕珣妃心有不甘,偏偏是這個時機。


    她望向了身側渾身緊繃的女孩,安撫道,“母親別怕,四國戰亂,怨恨王室的人不少,不過有侍衛在,不會傷到您的。”


    棠米抓住了一直放在身側的小弩,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目光依舊不離車簾,像是想要透過那層簾子望到外麵的戰況。


    燕珣妃注意到她的動作,眼神一暗。母親今日出行特地帶上了這把弩,到底是一時興起,還是……


    不,不可能,母親生性單純,不可能預料到今日這場行刺。更何況母親若是真的預料到了,又怎麽會還執意出行?


    很快,燕珣妃的疑惑有了解釋。


    就聽一片嘈雜的殺戮聲中響起了一聲清脆的女聲,“母親!母親你在哪裏,珣珍來找你了!”


    燕珣妃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她猛地看向身旁的棠米,就見對方的眼角微微打開,唇邊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欣喜。


    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個聲音。


    棠米再不靜坐,她一把撩開了車簾,在混亂之中,一眼就看見了四處呼喚的燕珣珍。


    “珣珍!我在這裏!”她揮手,欲要跳下馬車,卻被燕珣妃一把抓住了裙擺。


    “母、母親……”女子麵上慘白一片,她緊緊盯著棠米,喉嚨發不出聲音,可那張臉上呈現出了極度的惶恐和震驚。


    “珣妃,放手。”棠米道。


    “不,母親,我是珣珍啊,”她說著,裂開嘴扯出一個蒼白的笑來,聲音顫抖如篩,“什麽珣妃,我是您最喜歡的珣珍,您說過要留下來陪我的,您忘了?”


    棠米垂眸,片刻低語,“珣妃,放手。”


    “我……”燕珣妃來不及發音,燕珣珍已然跑到了馬車跟前,棠米一把從燕珣妃手中扯出了自己的裙角,毫不留情。


    接著她彎腰鑽了出去,站在了車架之上。


    透過棠米身後的空隙,馬車下的燕珣珍看見了燕珣妃失魂落魄的怔然,她心裏暗哼一聲,燕珣妃的囂張也就到此為止了,等母親回去、劇情運轉,看她還敢對自己不敬。


    “母親,我們快走吧。”燕珣珍仰頭,伸手打算扶車架上的棠米下來。


    然而下一瞬,胸口一涼。


    她低頭,一根箭矢穿透了自己的心髒。


    血色自箭尾逐漸彌漫,染紅了整片胸襟。燕珣珍緩緩抬頭,她看見了站在車架上的棠米,對方執著弩.箭,對準了她的胸膛。


    “母……親?”


    意識的最後,是棠米如釋重負的臉。


    她站在車架上扭頭,無奈地回望車廂中的燕珣妃,“我不是說過了嗎,你又不是三歲小孩子了,不要母親離開一會會兒就哭啊。”


    “珣珍,不管如何,你都是我第一個女主。”


    “好,母親,我相信你。”


    她扔下了手中的弩,回身跪在了反派跟前,慌張又無措地為燕珣妃拭淚,仿佛三日之前,對待她一般。


    不,比欺騙她時的表情,還要溫柔疼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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