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秋白芍入王府以來,第二次回秋家。第一次是見太後前,她匆匆忙忙地看了眼娘親,等到太醫趕來後,便不得不離開。那時娘還昏睡著,兩人連話都沒能說上。


    這次出府前她盛裝打扮了一番,將自己可用的金銀細軟都包好帶上,又叫了兩個容貌不俗的丫鬟,讓管家用王府的馬車送她過去,由四個侍衛跟隨。


    衣錦還鄉的感覺,大致如此。


    側王妃回府,王府裏有小廝先去秋宅傳話,車駕到時,秋老爺已經攜著眾人在門口迎接。秋白芍一下車便看見一張張熟悉的麵孔——一張張令她厭惡的麵孔。


    “王妃大駕,草民攜全家在此恭候。”


    “起來吧。”秋白芍沒去親自扶人,出嫁之前,她伺候得已經夠多了,如今勢必要立點威,讓他們知道自己不再是從前那個任人拿捏的庶女,而是可以隨口將秋家滅門的王妃。


    秋夫人起身時,不著痕跡地打量了一眼秋白芍。如今的秋白芍不可不謂容光煥發,從頭到腳都價值不菲,連點綴用的都是飽滿渾圓的東珠,額前的一顆貓眼石更是在陽光底下,發出讓人眼痛的金綠刺芒。


    這哪裏像是從前粗衣木簪的小丫頭,就連身後的婢女都穿戴得比她要好。


    秋夫人尚且還能陪出笑臉,後麵的小女兒已經將不悅擺在了臉上。


    秋白芍見了,彎了彎唇。


    隨著眾人進屋,她目不斜視地直接在主位落座,秋老爺陪在一旁,笑著道,“這是今年的新茶,王妃嚐嚐。”


    在父親幾近諂媚的笑容之下,秋白芍用兩根手指拎起了茶蓋,往裏麵瞥了一眼。


    綠龍井,確實是家裏臨時能拿出最好的茶了。


    她手指一鬆,茶蓋落回了杯沿上,磕出一聲不大不小的脆聲。


    秋老爺一愣,“不合王妃口味麽?”


    秋白芍收回手,交疊在了自己腿上,腕上的兩隻鐲子一碰,又是一聲細微的脆響,“我在王府裏向來喝的都是紅茶,如今吃不慣綠。”


    她平日不愛喝茶,這段時間跟在梅洛身邊,梅洛喝什麽她就喝什麽。比起清苦後甘的綠茶,秋白芍確實更能接受醇厚果甜的紅茶滋味。她倒也不太懂茶,隻是覺得名門望族出來的梅洛用的東西肯定是好的。


    “哦哦哦,那趕緊給王妃換紅茶。”秋老爺對著下人道。


    “我難得回家一趟,這些外人就不必在屋子裏了,免得打擾我們家人團聚。”秋白芍目光移向了右下方的嫡妹,笑道,“四妹妹,勞煩你為姐姐換杯茶吧。”


    對方一怔,反應過來後不高興地用眼神求助母親。秋夫人搖了搖頭,皺眉催她快去。


    小姑娘這才不情願地去了,在外麵讓人泡好了茶端進來,她走上前,本想將茶放在桌上,卻見秋白芍已經伸出了手準備接,便不做多想地將茶給她。


    嗆——


    剛一鬆手,茶盞倏地落地,砸在地上,濺起了一地的茶水與瓷片。


    突然的變故叫秋四愣住了,她抬眸去看秋白芍,就見女子施施然將手收回去,抬眉,輕飄飄地開口,“燙。”


    不等秋家眾人反應,側妃身後的丫鬟當即上前一步,猛地揮手扇向秋四,“好大的膽子,居然敢燙傷王妃。”


    小姑娘被打得跌坐在地上,茫然呆滯的不知所措。


    旁邊的秋夫人心口一緊,這個場景眼熟得可怕。秋白芍的娘親從前是外室,在秋白芍四歲時才被接回家中,妾室給正室敬茶的那一日,她便是以這樣的理由,頭一日就打發她跪了兩個時辰。


    她扭頭去看秋白芍,赫然看見女子也在看著她。那雙柳眸之中滿是嘲諷,那是按捺了十四年的報複,帶著絕不善罷甘休的怨懟。


    “我沒有燙她,是她自己沒接穩!”地上的秋四回神,怒視著秋白芍。


    不必秋白芍開口,王府的丫鬟已然又打下一記重重的耳光。


    小姑娘出生以來就從沒受過這樣的委屈,她是嫡女,一直以來都隻有秋白芍跪她的份,何曾有過這等屈辱。她到底年紀尚小,又從未見過外麵的世界,爬起來就指著秋白芍罵,“什麽王妃,母親說了,你就是側妃,是個妾,和你娘一樣都不是好東西,三王爺的王妃就是因為你才病倒的,所以她們家才會派人來給父親的生意搗亂,你這個害人精!”


    “住口!”秋夫人麵色一白,當即站起來把女兒拉到身後,自己提起蔽膝跪下,“王妃恕罪,您四妹才七歲,丫頭片子什麽都不懂,說話也是胡言亂語,您可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她的兩個大女兒嫁了,平日隻能和小女兒說說話,不想往日隨口一提竟都被女兒記住了,還跑到秋白芍麵前倒了出來……


    秋白芍摩挲著腕上的翠鐲,這些年來,她最討厭的就是聽人談妻妾嫡庶,妻又如何嫡又如何,她是秦淮歌妓的女兒,是賤民的庶女,可她現在坐在這兒,誰敢對她不敬。


    “孩子自然是無辜的。”她還是氣定神閑地笑,“隻不過是大人沒管教好了而已。她是本王妃的親妹妹,為免有人把本王妃的妹妹帶壞了,就委屈夫人帶著那些伺候小四的下人,一同去外頭跪三個時辰吧,大家一道漲漲記性,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秋夫人猛地抬頭,三個時辰……


    “怎麽,夫人不願意去?”秋白芍放輕了語氣。


    秋夫人咬牙,終是忌憚秋白芍帶來的王府侍衛,隻得暗恨著磕頭,“是,妾身這就去。”


    她臨走之前看了眼秋老爺的神色,就見他低著頭喝茶,仿佛未聞。女人心中發涼,隻得牽著小女兒的手默不作聲地離開。


    “好了,時候不早,我先去看看娘親,父親自便吧。”秋白芍也懶得喝茶了,直接起身,往母親的院落而去。


    “我陪您一起去。”秋老爺連忙站起來,“也順道一起去看看你娘。”


    秋白芍腳步一頓,從前她多麽希望能從父親口中聽見這句話,可如今……她不稀罕了。


    抬了抬手,身後的婢女遞給了秋老爺一個包裹,秋白芍稍稍回眸,“聽說娘親病了,這是王爺的一點心意,父親你好生收著,我不能常回來,還得麻煩您多照顧些。”


    秋老爺抱著沉沉的一大包裹,聽到王爺兩個字後,嘴唇上的胡須顫了起來,“王、王王爺給的?”


    “是,王爺賞的。”秋白芍沒撒謊,這些東西確實是王爺賞的,不過是賞給她的罷了。“我會留下兩個婢女來伺候娘親,餘下的事,就拜托父親了。”


    “這、這怎麽好意思,”男人笑著,“還請王妃代我謝過王爺。”


    秋白芍不想再看他的臉,徑直走向了生母的住處。


    秋白芍的生母是位秦淮畔的女子,在秋父一次進藥時與他相遇,當時的秋母年紀已然不適合留在閣中了,便用低價贖了身,給秋父做了外室。


    這無疑是再低賤不過的出身,沒有誰會瞧得起一個秦淮女和她所生的女兒。


    秋白芍踏入了娘親的小院,自她搭上了三王爺之後,總是想方設法地貼補,但這座院子依舊寒酸簡陋,需要整個推翻重新修葺一遍。一早守在院口的薏兒見主子來了,歡喜地上前,“姨娘聽說王妃要來,給您做了飯菜呢,都等了好一會兒了。”


    “娘親還病著,怎麽能讓她下廚。”她吃了一驚,快步入內。甫一進入院子,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她抬頭,就見站在屋門口被人攙扶著的婦人,麵含秋霜,鬢發微灰。


    她就站在四丈不到的位置,可婦人卻眯了幾次眼,才試探地問身旁的人,“是側妃回來了嗎?”


    “娘——”秋白芍眼睛一熱,酸脹得濕潤。


    這些年為了繡點東西賣個幾吊錢,娘親的眼睛都熬壞了。


    聽到了女兒的聲音,婦人麵上一愕,她將雙手在布衣兩側擦了擦,笑得張了嘴,想要上前喚她,又記起了如今的秋白芍不是她女兒,而是王爺的側妃了,於是局促不安地低頭,左右看了看自己是否妥帖,反應了一會兒,才記得跪下請安。


    秋白芍就站在那裏看著她,看著年過四十的母親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著她雙膝著地,兩手撐在地上給自己磕頭。兩隻木簪簪不住一位女子的三千長發,在她俯首磕頭的時候,有兩綹從臉側劃下——八分黑、兩分白,沒有華光,黯啞疏鬆。


    直到她聽見,她娘用激動到顫抖的聲音篩出了一句:“賤妾見過王妃,王妃萬福金安。”


    秋白芍別過了臉,哽咽不止,淚流滿臉。


    她要爭氣,不為自己,為了娘親她也要爭氣。什麽將軍家的小姐,什麽戶部尚書的女兒,她都不怕。


    隻要娘親活著一日,她就能爭下去,她什麽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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