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平縣城離大敦子鎮並不算遠,而從大墩子鎮繞過阿茳坡,進山前往敦寨,現在已經修得有一條機耕道,麵包車也勉強能夠進去,所以並不需要步行,我讓小妖帶著我父母直接從栗平縣城過來大敦子鎮,再前往敦寨那邊去。


    上墳祭拜,總是需要帶一些東西的,香燭冥錢、鞭炮水果,以及鹵得紅亮光澤的豬頭和大塊肥肉,還有我外婆生前最愛吃的雞蛋糕,我父親還讓我買了一卷四百響的鞭炮,以及鐮刀鏟子什麽的,大致都辦齊了,早上的時候我去中學附近找我的發小老江借了他剛買的麵包車,然後帶著我父母、小妖和朵朵一起前往敦寨。


    這段路程走路需要三個多小時,但是開車卻隻要四十多分鍾,很快我們便到了敦寨,這個我外婆生活了八十多年的地方,寨子和我離開的時候一樣,基本上沒有太多的變化,隻是靠馬路邊的道上麵起了幾家印子房,也就是磚木結構的屋子,這在農村裏麵代表著有錢人的標誌,我聽我母親告訴我,說起這房子,都是年輕人去外麵打工掙的錢。


    隨著社會變革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接受了教育,並且視野變得更加開闊,更加留戀於外麵的世界,而這窮鄉僻壤苗寨子的傳統和習俗,也逐漸的要被人所淡忘,最後消失在風中。


    時代的腳步是不斷前進的,就比如說養蠱人這一門神秘而古老的職業,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的、慢慢的消失。


    我母親在敦寨生活了二十多年,對寨子裏麵的人自然都是十分熟悉的,而因為我外婆在這裏的地位非常高,使得村民對我母親也是十分的熱情,不斷地上前來打招呼,寒暄幾句,而看到我的時候,總是笑嘻嘻地說道:“鳳啊,這是你家阿左吧,現在都這麽大了啊?咦,你家媳婦好漂亮啊,像電影裏麵的明星呢,孫女都這麽大了啊……”


    每當村民這般熱情說起的時候,我母親都是快活地笑著,也不糾正,即便是我那寡於言語的父親,也是露出了憨厚的笑容,意味深長地看著我,以及旁邊拉著朵朵的小妖。


    場麵有些尷尬,我下意識地看了小妖一眼,這個小狐媚子此刻卻是一臉的端莊,好像是剛剛高中畢業的學生妹子一樣,恭敬有禮地在我母親的介紹下,挨個兒地叫道:“龍大爺、二伯伯、板姨……”


    呃,這種感覺說起來實在是有些怪異,我感覺自己渾身都不自在,於是催促著大家加快腳步,趕緊離開這兒。


    我外婆的墳在敦寨後麵的山上,那兒溝壑深幽,濃蔭蔽日,東南西北均勻分布著五座雄偉的山包,個個皆似龍頭,構成五角形,麵朝青山界,宛若五龍捧聖,氣勢磅礴,山脈蜿蜒,群山鎖口。苗疆巫蠱裏麵並沒有如中原那般分門別類的風水堪輿之術,不過對於如何運用山勢水流來改變氣運,卻也有自己樸素的一套法子,而這個地方,則是我外婆生前指定的,我與雜毛小道曾經交流過,也是有福澤後人的意味。


    上山一條路,蜿蜒曲折,小妖和朵朵身輕體快,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前頭去,趁著這機會,我母親悄不作聲地拉著我的胳膊,指著前麵的小妖說道:“阿左,這個幺妹兒不錯,你可得要抓緊了,要是再錯過了,看你娘我不把你罵死了去?”


    我們家裏的年輕人結婚普遍偏早,我發小老江的兒子都已經上小學了,同齡人各自都當了爸爸媽媽,再看看我,連一個正式的女朋友都沒有,像我這樣二十七八歲的大齡青年還沒有婚娶,在我們那個小地方來說實在是一件非常丟臉的事情,擱以前我都可以說得上是老光棍兒了。


    倘若是家裏麵條件實在不好,那也就忍了,但是我母親總感覺自家兒子的條件哪也算是十裏八村冒尖兒的,不但在外麵做生意能賺得了錢,現在還成了公家人,幾個來往的朋友都是大蓋帽,場麵上也吃得開,幾多人都比不上呢,我母親這大半輩子什麽福都享了,就指望著有個啥孫兒可以逗弄,享一享那天倫之樂。


    她求子心切的願望我可以理解,不過這病急亂投醫,也實在有些讓我招架不住,且不說我與小妖沒有什麽,就算是有那啥……人妖殊途,我們也不可能有什麽結果的吧?


    我支支吾吾不表態,瞧得我母親恨意頓起,下狠心地掐了我一把,氣鼓鼓地走在了前頭去。


    很快我們就到了外婆的墳前,雖然今年清明的時候我父母來過一次了,但是現在的墳頭又長滿了雜草,那些青黃的草芒子將墳頭掩映,而我則走到了墳前來,看著墓碑上一張冰冷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外婆不苟言笑,目光銳利,雖說她年輕時素有美名,然而近半個世紀的養蠱經曆耗盡了她所有的青春,而最終留下了一張鷹鉤鼻、枯瘦老太婆的模樣來。


    不知道怎麽回事,多年之後返回而來,看著墓碑上外婆的照片,與她那冰冷的眼神對視的時候,我似乎能夠感受得道她似乎還隱隱活著,或者說,還有一股意識在這個世間流轉著。


    龍老蘭,這樣一個名字實在是並不好聽,很多人聽到都會覺得不可思議,覺得怎麽會取這麽一個名字,然而在我外婆她們生活的那個年代,疾病、瘟疫、饑餓和橫行的戰亂使得能夠活到老去,是一件太值得期待的事情,所以放在以前也不足為奇,而就是這樣一個謎一樣的女子,她即便是魂歸了幽府,手上還有一根繩子牽著我,操縱著我的命運。


    墳下麵躺著的,既是我的外婆,也是我體內本命金蠶蠱的締造者。


    我並沒有凝望多久,便被我母親給推醒了,把鐮刀交給我,讓我幫著把墳頭墳邊的雜草和野蕨都清理幹淨,而我父母則將墓碑前麵的青石平台上麵整理好,再擺上這一次帶來的祭品。


    忙忙碌碌,在小妖和朵朵的幫忙下,我很快就把墳頭清理趕緊了,隻留下了幾朵柔弱而倔強的小白花兒,我父親將鞭炮拿出來,在點燃香燭和冥紙之後,讓我將鞭炮給點燃,在一陣劈裏啪啦的響聲中,我們都跪在了墳前麵來,小妖和朵朵也在我的旁邊跪下,我母親一邊往火堆裏麵添加冥紙,一邊雙手合十祈禱道:“媽,你要保佑我們家,保佑阿左能夠順順利利,平平安安,然後娶一個賢惠善良的媳婦,生一個大胖小子出來……”


    我母親念念叨叨地說著話,而我則將額頭貼在地上,想著這些年來從別人口中談及的那個龍老蘭,心中充滿了敬意。


    很多時候,我們總是不懂得關注身邊的人,認為他們平凡無奇,然而在別人的心中,他們卻是一段傳奇。


    我們在外婆的墳上待了差不多一個多小時,然後才開始下山,祭品以前是需要帶走的,不過我卻攔住了他們,說山間野食,留在墳上就好,這裏麵有一些講究,雖然虛妄,但終歸還是需要保持的。我父母沒有堅持,待所有的香燭和可燃物都完全熄滅之後,便離開了這裏。


    下山的時候並不順利,這天氣變化異常,明明先前還是大晴天,然而隨後就開始陰雲密布了,雲貴高原上那黑色的雲層低低垂落,似乎都能夠壓到我們的頭上來,而遠處還有隱隱的雷聲轟鳴,空氣也變得潮濕,讓人有些擔憂。


    朵朵雖然此刻已經能夠自由行走於陽光之下,但是終歸還是有一些陰靈之氣,這種氣息是最招惹天地之間至陽的天雷,倘若是行走於山野之中,是很容易引發雷擊的,這是一種天地之間的規則,難以抗拒,雖然可以躲在我的槐木牌中,然而在我父母的眼中朵朵一直都是一個正常的小孩兒,無論是我,還是朵朵,都不想讓我父母曉得她的真實身份。


    於是我們加快了腳步,開始朝著山彎子那邊的敦寨走去。


    快走到寨子外麵的時候,豆大的雨滴就開始掉落下來,砸在腦袋上生疼。因為我小舅已經搬到市裏麵去的緣故,所以我們在敦寨也沒有啥子親戚,不過好在老宅還在,以前小舅本打算賣出去,補貼虧空,但是卻沒有人來買,於是就留了下來,我母親經常過來照看,掃掃灰撣撣土,倒也還算結實,所以匆匆忙忙進了寨子,便一路朝著老宅跑去。


    雖然是中午時分,但是大雨驟下,將灰塵砸得四起,寨子裏到處都是爛泥,天空也變得十分的黑沉,讓人心頭壓抑。


    我父母的年紀大了,又受了這一陣雨淋,身體恐怕受不住,我們匆匆趕到了老宅前,突然間我停住了腳步,在老宅十幾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我父母都已經跑到了屋子裏麵去,回頭看過來,瞧見我帶著小妖、朵朵沒有進屋,不由覺得奇怪,朝我喊道:“阿左,你幹嘛還站在外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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