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這個女人叫到我的名字,並且在我前方四五米處站定的時候,習慣了被當作空氣人的我這才反應過來,她能夠感知到,並且還認識我。我盯著她瞧,白衣長發,臉龐模糊,但從這身材氣質上來看,正是剛才被硫酸毀屍的女研究生,穆昕宇。


    很多時候,鬼魂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總是喜歡以自己臨死前的慘狀示人。


    不知道是想以此嚇人,還是維持這種形態,不需要費多大的力氣,我看著硫酸潑麵過後的白衣女人,心中雖然也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卻是好奇。


    最開始看到她的照片之時,我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記憶被放在了某個角落,刻意翻,卻找不到。


    而如今她叫起我的名字,像老熟人一樣跟我說“好久不見”的時候,這種感覺終於可以確認。


    沒有人可以幫我,我惟有沉下心來,深呼吸,然後平靜地問道:“我們認識?”


    白衣女人歎了一下氣,低頭,一襲長發水一樣地流下來,迷霧中,看不見她的表情。好一會兒,她才輕輕說道:“故人相見不相識,人生總是如此悲哀。去年一別,花開花落已有兩載。當日在鳳凰城裏,沱河江邊,昕宇親眼見先生吩咐鄉民,焚燒邪物,當時還將信將疑,至如今,香消玉殞,身死成灰,這才知曉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們不知道,隻是因為我們太過於渺小了……”


    我渾身一震,回想起我在湘西鳳凰,去找尋煉屍人地翻天的時候,曾經跟三個姑娘有過一麵之緣,而其中的一位,似乎長相頗為美麗,讓我也不由得心動了一下下……我小心翼翼地問道:“你是小穆?”


    白衣女人點頭,說我是小穆,相隔兩年,先生倒是還記得我,並沒有把我當成陌路人。


    我訕訕地笑,說相逢即是有緣,怎麽能淡忘?隻是當年在鳳凰古城,神仙美地,匆匆一別之後,便再無聯係,彼此都把對方當作人生風景裏的一過客,卻沒成想到,我們在某年某月某一日,竟然會以這等方式見麵。至如今,我們陰陽相隔,人鬼殊途,回想起來,倒是有不勝唏噓之感——不用叫我先生,你我年紀相仿,叫我一聲陸左,彼此相處,也還算愜意。


    我知道小穆作為一個文藝女青年,喜歡裝腔作勢說話的調調,故而說話起來,刻意文縐縐的。


    果然,她的態度和善了許多,跟我聊了幾句離別,不過總是忍不住地歎氣,顧影自憐。


    見她這一副淒慘的模樣,我忍不住勸說,說你的遭遇,通過剛才的那投影,我已然知曉,天理昭昭,王僑華作為殺人凶手,自然應當受到應有的懲罰,我會盡力推動這件事情的;而你,人鬼殊途,不如早些魂歸幽府,得享安寧,也好過每月初一十五,挨那九幽深淵吹抵而來的陰風洗滌,受莫大痛苦。


    小穆聽到我這句話,身子頓時一僵,抬起頭來,順滑的黑發往兩邊散落,露出一張紅白肌肉翻滾的鬼臉來,一雙眼睛黑黢黢,空泛,顫抖著說:“我何嚐不想得享安寧,但是我的仇人沒死,心中有恨,便是到了幽府,到了那十八層地獄裏,也暝不了目!我要我所有的仇人都死去,痛苦而絕望地死去,這個時候的我,才能夠開心……”


    我被她瘋狂的笑意嚇得後退一步,喃喃自語地說道:“所有的……仇人?”


    小穆肆意地大笑著,十幾秒後,突然驟然而止,直勾勾地看著我,說對,所有的仇人。我穆昕宇生前孤芳自賞、顧影自憐,總是生活在別人的圈子之外,不過我卻沒想到我死了,居然還能夠發掘到這學院裏最大的秘密,我終於明白,隻有擁有了力量,擁有了權力,才能夠自在。我自己的仇怨,永遠不會寄期望於別人的手上,我要自己處理,所有傷害過我的人,我都會讓他們生不如死!”


    學院裏最大的秘密?


    我感覺抓到了一些重點,見她的意識似乎給仇恨和陰風給腐蝕,成了怨氣衝天的魂靈,身無長物的我惟有小心翼翼地問道:“害你的人,除了王僑華,還有誰麽?”


    小穆的臉陰沉下來——一坨爛肉自然看不出個究竟,但是我卻分明能夠感受到她情緒裏散發出來的凜冽寒意。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說你真的以為我平日裏,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我搖頭,說當然不是。她說那你知道我這肚子裏麵的孩子是誰的麽?


    我搖頭,說我怎麽可能知道呢?這個事情,應該還是要問你吧?她嗬嗬冷笑一陣,往前走一步,說我也不知道。我一愣,說怎麽回事,這怎麽可能?


    小穆扭過頭去,四處看了一下,手一招,便見到一個頭顱破裂、臉露白漿的男人,從遠處一瘸一拐地走了過來。這個男人光著膀子,穿著一件黑色大褲衩,渾身都留著紅色的血,滴滴答答地滴落在地下來。從臉上辨認不出,但是我卻知道這個男人,正是那個跳樓身亡的林陌。


    小穆笑了,咧開嘴,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她走到跟前去,一把拽住林陌,然後推倒在地上,使勁兒地踩。我這才發現她穿著一對紅色的高跟鞋,那高跟就像尖銳鋒利的刀子,將林陌踩得遍體鱗傷,像野獸一般嘶嚎,然而他卻不敢反抗,而是瑟瑟發抖的恐懼著。


    我心中立刻聯想起來,這兩起案件裏麵,應該是有一些聯係的,不然小穆為何誰也沒找,就找上他們了呢。


    果然,小穆咬著牙,滿懷恨意地說道:“這個家夥,還有他的助手楊奕,以及另外兩個畢了業的家夥,就是他們四個,利用玩筆仙的機會,使用了手段,迷迷糊糊,就將我和冬冬給奸汙了。四個人啊,我怎麽可能知道,哪個是孩子的父親?陸左,你說要是換了你,你會怎麽做?”


    我的眼睛瞪得滾圓——我當日就感覺這裏麵定有蹊蹺,但是卻沒有想到是這一回事。


    我艸,林陌、楊奕他們這個靈學研究會,定然是知道一些小法門,比如催眠的訣竅,然後利用這東西,來迷惑同玩的女性,而小穆,則應該就是這場遊戲的受害者。


    如此說來,小穆死得真冤,她並沒有做什麽對不起小王老師的事情,她僅僅隻是被一群畜牲給侵害了。


    這是一場罪惡,但是應該給它負責的,絕對不是一個柔弱的女生。


    我遲疑地問道:“林陌他們是有罪過,你要報複,我自然也不會管你,但是陸婧、車宏保、楊紫汐、胡雪倩這四個人,卻都是大一的新生,跟你無怨無仇,並不因果,你為什麽要對他們下手呢?”


    小穆很奇怪地問道:“我這是在提醒大家呀,讓所有人都小心,每一個玩筆仙遊戲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這個事情,能夠告訴所有人,防止更多像我這樣的女孩子,不受傷害。有的時候,犧牲幾個人的利益,換取更多人的幸福和安寧,難道不應該麽?這就是富有特色的集體主義啊!”


    我無語了,這人一旦做了鬼,思維跟普通人相比,果然完全就是兩回事。


    至少,生命在它們的眼裏,已經不值得尊敬了。


    小穆一步一步地走近我,話語開始變得虛無縹緲起來:“其實,我現在並不恨了,我現在很快樂,你知道麽?擁有力量的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倉央嘉措說過,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我現在的感覺便是,在我的地盤裏,我是這天地間的所有者,你們都得聽從我的。收集大量的靈魂,我甚至可以重生,回這個陽光照耀的世界,所以,你願意為我而死麽?”


    聽到小穆的話語,我的心裏咯噔一下,這才反應過來,我麵前的,並不是鳳凰古城中的美女旅客小穆,而是一個滿懷怨氣的惡鬼。人性都已經扭曲成了怨毒,她哪裏是在讓我做判決,而是在溫水煮青蛙呢。


    一明白這裏麵的道理,我轉頭就跑,朝著遠處跑去。


    前路廣闊,我一口氣跑了上百米,從小樹林,跑到了一棟宿舍樓的邊緣。四下都是漆黑一片,隻有遠處有三兩盞模糊昏暗的燈光,那宿舍樓黑窟窿冬的,一點兒亮光都沒有。我順著台階往上跑,沒走幾步,前麵黑影一閃,小穆出現在我的麵前,白色飛舞,衣袂飄飄,肆意地大笑著:“我跟你說過,在這個世界裏,我是最大的王!誰也逃脫不了的,哈哈……”


    我大驚,往回退去,突然從黑暗中伸出一雙手,將我的脖子緊緊掐住。我勉力扭頭一看,隻見一個爛稀巴的頭顱,朝我撞來。我這身體脆弱,本來就跑得腰酸腿軟,這樣一掐住,更是痛苦,不過危機關頭,我還是拚力掙脫開來,又跑了幾步,腰眼就被一腳踹中,騰雲駕霧地飛了起來。


    還在空中,我就被小穆一把揪住,修長的指甲高高揚起。


    我使勁兒掙紮,但是完全沒有反抗能力。


    小穆附在我的耳朵邊,輕輕說道:“別恨我,我也是沒有辦法,你去死吧……”她那尖銳的指甲,朝著我的脖子處劃來,眼看我就要身首異處了,心懷著最後一絲希望,絕境中的我高聲大叫起來:“有請金蠶蠱大人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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