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前的這個老人家身材並不高,但看著體格還算硬朗,斑白的頭發挽成一個道髻,自然垂於頭頂,臉色紅潤,雙眼中有如同嬰兒一般明亮的光芒,我僅僅隻是看了一下,便覺得在這黝黑清亮的眸子裏,藏著浩瀚如海的大智慧。他緩步走過來,在我旁邊的趙中華麵色激動地往前走幾步,渾身發抖,輕輕叫了一聲師父……


    這人便是我們要找尋的萬三爺?我暗自點了點頭,如此人物,不愧是趙中華口中一直念念叨叨的奇人。


    萬三爺見到自家多年不見的愛徒,甚是欣喜,不過現在也不是敘舊的時機,寥寥幾句後,徑直走到了王麻子的麵前來。旁人紛紛熱情地朝他打招呼,他微笑,點頭應承著。剛才那個還在追逐我的王麻子,此刻身體僵直,仿佛像見到了鬼一般,直愣愣地待在門口,也不敢動彈。


    萬三爺不說話,眯著眼睛瞧了一會兒他,然後回轉過身來,朝著周圍這些閑人揮手,說都散了吧,不要在這裏逗留了。


    奇怪得很,剛才還鬧哄哄的人群竟然一句話也沒有說,紛紛朝著萬三爺點頭拱手過後,轉身離開。


    看來萬三爺在這村子中頗有人望,一呼百應。


    一兩分鍾後,這房子門口隻剩下我們這幾個當事人,連那中年人和小虎等人也不見了。


    萬三爺俯下身來,摸了一下高昂的脊梁骨。他的手法很獨特,用左手的拇指、食指和尾指掐弄,然後眯著眼睛想了一下,抬頭看著惴惴不安的王麻子,說王柱子,你為什麽要養這蛇蠱?王麻子瞧著麵前這個並不高大的老人,腦袋低到了胸口,沒有說話,但是沮喪之情卻溢於言表。


    和萬三爺一同過來的那個男人冷哼了一聲,說王柱子,三爺問你話呢,還不趕快答?


    王麻子渾身一哆嗦,抬起頭來看向眯著眼睛瞧他的萬三爺,張了張嘴,卻依舊還是沒有說出口。


    氣氛就如此地僵持著,王麻子的老娘見此情景,忍不住上前一步,說他三爺爺,這事怪不得柱子,都是我這個死老太婆人窮誌短,想著養個青蛇蠱,好去山裏麵捉些毒蛇來賣錢,填補些家用的虧空。千錯萬錯,都是老婆子我一個人的錯,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要怪這孩子了。高昂小娃娃的毒,我們解了就是。


    逼問王麻子說話的那男人是萬老爺子的大兒子,名喚作萬勇,年歲也約摸有五十多了,卻是個火爆脾氣,見這老婦人有意給她家兒子開脫,冷笑著說鬼才信咧,這蛇蠱還能夠捉蛇來賣?你敢賣,哪個不要命的家夥敢買這東西呢?


    王麻子他老娘一時被問住了,不知道說什麽才好,隻是在嘴裏嘟囔,說不關她孩子的事情。


    我看著這個語無倫次的老婦人,心中不由得有些悲涼:這世間好多疼愛兒女的父母,恨不得拿刀子把自己心窩子的肉給割下來,擺在孩子的麵前,然而他們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的孩子到底需要什麽?王麻子已經三十多歲了,而立之年,卻依靠著老母親的終日勞碌而過活著,甚至一點兒心理負擔都沒有。


    他最需要的,不是老婦人不論是非的偏袒而是當頭棒喝。


    在我看來,王麻子這樣不孝的兒子,簡直就是畜牲不如,而導致他這般模樣的,其實就是他老娘那種沒有原則的溺愛和包容。


    萬三爺玩弄著手心裏兩顆圓潤透亮的鐵核桃,終於說了一句話:“王柱子,你說實話吧!”


    這輕輕一聲,王麻子繃直的身子突然鬆軟了下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嚎啕大哭起來,說是我,是我的養的蠱……不過,我養這蠱,還不是他媽的想過得好一些?


    有了這開頭,王麻子仿佛放鬆下來,斷斷續續地述說了他養蠱的經曆。


    原來他並不會養蠱的,這技藝是他從老爹箱子裏翻出來的,後來問了他老娘,才知道自家父親原來竟然是個養蠱人,隻可惜這命中犯了“夭”字,早早地就故去了。當得知了蠱毒之威,一直在家閑著的王麻子便起了這門心思,於是根據老爹留下來的隻言片語,開始養起蠱來。他原本的計劃,是用養好的蛇蠱去外麵害人,然後再解救,從中獲取不菲的酬勞。隻可惜這青蛇蠱並不易養,幾年過去了,都還不能夠完全掌握,收放自如。


    他每日在五毒瘟神像前參拜,隻求那青蛇蠱能夠溝通心意,然後出去敲詐一番,完成華麗的逆襲。


    王麻子再三解釋,說他養這青蛇蠱並沒有禍害鄉民的意思,對於竹林子誤傷高昂的事情,也完全是一個意外,他願意將高昂的蠱毒解除。我眯著眼睛瞧著這個在萬三爺麵前變得服服帖帖的男人,又想到剛才在廚房那裏,他在霎那之間露出的凶狠,心中就有些發毛。


    一個能將陰暗的情緒壓抑得這麽久的男人,我實在無法把握他的心理,究竟會變態到什麽程度。


    不過顯而易見,倘若不是我果斷地揭穿他,我想他應該是不會有覺悟去給高昂解毒的。


    一個對自己母親都沒有一丁點孝順之心的男人,我很難相信他對別人會有什麽責任心。


    從王麻子這一身邋遢的裝束中,我隻能夠讀出四個字:麻木不仁。


    然而萬三爺居然點頭答應了,指著被人攙扶著的高昂,說來吧,你先把昂伢子身上的蠱毒給解開。見萬三爺點了頭,王麻子請人進了堂屋裏,叫他娘找來一個涼床,把高昂放在了破棉絮鋪就的床上,又給神龕上麵上了三柱香,然後一聲呼哨,那條碧油油的小蛇就從他的衣袖中鑽了出來。


    這世間的蠱毒最常見的大致分為十一種,而不常見的則不計其數,很多東西連我聽起來都覺得匪夷所思。不過王麻子的這個青蛇蠱倒還算是正常,大體也是按照金蠶蠱的方法炮製的,不過毒物的收集偏向於蛇類,智慧不高,而且慣於獨自行動,比我的本命金蠶蠱相比,差了整整一條街。


    這條蛇細小,跟蚯蚓一般,順著遊到了王麻子的左手手掌心上麵來,他拿出早已準備的銀針,在這青蛇蠱身上輕刺了一下,青蛇蠱發出一聲如同刮玻璃一般的奇怪叫聲,然後流出了一滴碧綠混濁的鮮血來。


    見到自家的青蛇蠱難受地扭動身體,王麻子的眉頭蹙起,腮幫子直抽冷氣,顯然是一陣肉疼。不過他也是心硬如鐵之輩,將那青蛇蠱輕輕擱在旁邊的茶幾上,然後把這滴鮮血看若至寶,小心翼翼地點在了高昂發燙的額頭上。這一步驟完成之後,王麻子雙手合十,開始養蠱人常用的禱告和跳大神來。


    這是一種溝通神靈的方法,他做得雖然不標準,但是卻很純熟。


    禱告的話語用的是土家族自家的語言,這個曾經被稱為“武陵蠻”或“五溪蠻”的少數民族,屬於荊巫流派,在三國兩晉的時候頗為盛行,相傳武侯諸葛先生雖為道術大家,傳得有半本《金篆玉函》,但是卻也曾在年幼之時,與武陵荊巫大能學習過種種手段,此為秘史,無從考證,暫且不表。


    王麻子施術至了末尾,突然往空氣中拍出一掌,口中喝念一聲“脫——”,接著口中竟然吐出了些許凝結了的黑色血塊來。


    與此同時,那個在床上安歇的小男孩高昂眼睛圓睜,眼窩子中流出一行血淚,而口中則吐出了許多翻滾的粉紅色肉塊,大的尾指粗,小的如同芝麻,彼此間都是些清亮的粘液,有一股酸臭的味道在堂屋中飄蕩,像變質的腐肉。小屁股拿著一個大瓷碗在旁邊接著,足足接了小半碗,然後又吐出了許多黃膽水,這才罷休。


    那接在碗中的粉紅色肉塊如同有生命一般,扭曲蠕動,個別稍大的還會跳動,如同出水的魚兒。


    小屁股被其中一坨肉塊彈到了臉,尖叫一聲,碗就跌落在地上,灑落了一地。


    地上這密密麻麻跳動的粉紅色肉塊,倘若將其配製,灼燒成灰,便是絕頂的毒藥。這便是青蛇蠱的陰毒之處,看著茶幾上那無意識動彈的小綠蛇,我猜想解蠱的過程對於它來說,其實傷害巨大,不到萬不得已,王麻子是不願意解開的。


    吐完黃膽水,床上躺著的高昂渾身顫抖,但是臉色卻好了許多。王麻子討好地看著萬三爺和旁邊的人,說這蠱毒已經解完了,這昂伢子不出十天半個月,定能夠光著腳丫子到處亂竄,一口氣爬上村口的那老槐樹……嘿嘿,嘿嘿!


    一直閉目作假寐狀的萬三爺翻了翻眼皮,說解完了?


    王麻子說解完了。


    萬三爺說把那把你這青蛇蠱焚燒掉吧!王麻子立刻露出難以置信的麵容,說你不是答應放過我麽?萬三爺十分奇怪,說什麽時候說的?我隻是叫你先給昂伢子解蠱,卻沒說要饒過這害人的玩意兒;你心術不正,倘若繼續留在你手中,必定是會禍害他人的,所以這青蛇蠱,不得不除。


    趙中華早就在等待老爺子的命令,一聲令下後,立刻出手,用布袋將那茶幾上的青蛇蠱給兜了起來。


    我突然笑了,這萬三爺,果真是一個極有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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