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菲他們有人來接機,兩輛小車,她很熱情地邀我同行。


    從這個小機場到我們縣城都是山路盤旋,要三個鍾頭,但是途經大敦子鎮,到我家隻要一個鍾,我懶得再找車,於是不顧張海洋那憋成豬肝一樣的臉色,和他、黃菲一起上了車。我坐在車裏,感覺雖然黃菲對我一貫的熱情洋溢,但是,她的生活、她的朋友和家人,卻離我漸行漸遠,與我並不屬於一個軌跡。


    我和黃菲,就好像兩個世界的人。


    公路沿河而修,坑坑窪窪,不過很快就到了大敦子鎮。我在我家附近下了車,然後與黃菲和其他人告別。提著行李,看著自己生活了十幾年的小鎮,熟悉的建築和景物,道旁路邊那些田地,一種久違的重逢感又浮上了心頭。大敦子鎮很小,這樣的鎮子還不如南方的一個小村,就一條主路,三兩條爛街,我回到了家裏,父母都不在,我問了一下鄰居,說是某個街坊家裏老人過了世,他倆去吃酒了。


    沒有鑰匙,我就坐在門口的青石上麵,鄰居那個老漢邀我去他家裏麵坐會兒,我說不用了,他便搬了兩個木頭凳子過來,陪我坐著聊天。老漢姓李,我打小叫他李大伯,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義烏,小兒子在南方,都是打工,文化少,所以也沒有混出什麽名堂來。他坐著,往旱煙槍裏麵塞上棕黃色的煙葉,劃根火柴點上,吧嗒吧嗒地抽煙,然後咧開一嘴的黃牙朝我笑,問我在南方混得怎麽樣?


    我說一般,現在把那邊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準備回家休養一段時間。


    他很吃驚,說你不是在東官那邊當大老板麽?怎麽就不做了啊?


    我笑,說啥子大老板喲,小買賣,跟我爸媽這雜貨鋪子一樣,賣點兒東西。他搖頭,說小左你莫騙你伯伯啦,生屯村的東娃子(就是盤下我快餐店的那個老鄉)去年來你家拜訪,說你在南方混得好得很,跟了個大老板,是個百萬富翁呢!我笑,說李大伯你看看我這一身打扮,哪像一個大老板?


    我穿這很普通的襯衫夾克牛仔褲,他看了看,說怎麽穿得跟個學生娃娃一個樣子。


    我笑著說就是嘛。


    又聊了一會兒,他問我:“小左,我聽說你被你外婆下了蠱?”


    我心中一緊,問你怎麽知道的?


    他抽著煙,說小左你不知道我是中仰村的人麽?兩個月前中仰村七組螺螄坳的那個老頭子來你們家附近,逛了一圈,想朝你們家使壞,我把他拉住了,問怎麽回事。他說你把他堂妹子送到了局子裏,死了都沒得善終,要搞搞你家。我就勸他,說也不怪你,而且你還要幫他堂侄子看著黃家呢。而且你家堂前屋後,都有你外婆布置得清光鏡、紋路棍,你爸你媽都有看過香的紅繩子,又懂這些,害不了人的,他這才回去。後來我把這事跟你爸媽講了,他們才告訴我,你外婆最後把傳承給你了。


    我拉著他的手,說伯,這真的太感謝你啦。他搖頭歎氣,很惋惜地說:“唉,你在南方搞得好好的,也不知道你外婆為什麽要挑中你?我在苗寨子裏過了大半輩子,見過的養蠱人,沒有一個生活快樂的,“孤”、“貧”、“夭”,大部分人都是“貧”——哼,養蠱養蟲子,能有什麽出息麽?一輩子窮死。知道前街的二寶蛋沒?人家在前村養雞,現在是養雞專業戶了,農民企業家,有出息呢,前幾天還到縣裏麵去領獎狀。看看吧,你現在生意又垮了……”


    天色已黑,我父母都回來了,見我在這裏,很高興。


    母親埋怨我也不提前說一聲,怎麽突然就回來了。我笑,聽著她的嘮叨,心裏麵突然湧起了一股幸福。無論我在外麵受到多少傷害、經曆多少風雨,家都是我永遠的寧靜港灣。看著父母逐漸蒼老的麵孔,我心裏麵一片平靜。


    ********


    我在家裏麵待了三天,陪著我的父母,也經常被親戚朋友叫過去吃飯。


    冬天冷,天亮得晚,我好好享受著這難得的閑暇日子,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家裏,沒有網絡,沒有電話,有電視,但隻有十個左右的頻道,都不好看,連朵朵都嫌棄。這小丫頭無聊,便被我催著幹家務,每次我父母出門,她都被我支使著滿屋子亂竄,有的時候她不願,我就跟她猜拳。她出拳有個特別,眼睛往左瞟是石頭,往下看時事剪刀,盯著前麵就是布,很準,結果每次都輸,哭著鼻子擦地板。


    我父母回家,看到家裏麵一塵不染,十分驚異,都誇我太勤快了,說這些事情本來不用我幹的。


    我隻笑,也不說——這本來也不是我幹的。


    第四天的早上,我母親說我也二十好幾了,感情沒個著落,說給我介紹一個女孩子處對象吧,是對門河那個村子的熟人家的,姑娘以前在外麵打工,剛剛回來。我們那裏結婚早,像我這樣的同齡人大部分的小孩都牙牙學語了,所以我母親很著急。我卻很窘迫,說這個事情,我自有計較。


    我隻以為她隻是說說而已,結果到吃中午飯的時候,就有一個中年婦女領著個姑娘上門來了。我母親熱情招呼著,讓我喊姨,喊龍妹。


    這個龍妹個頭不高,長相平平,染了一頭的黃色,有點兒齙牙。不過性情開朗,大大咧咧的,也見過世麵,講話做事都很客氣,就是老喜歡講自己工資有多高(1500塊,這薪酬在08年初南方打工是算高的了),喜歡講自己是個儲幹(台資工廠裏麵老員工的意思),喜歡吹噓……讓我感覺有點兒虛榮。


    她媽媽也很不客氣,直接問我的收入,工作以及學曆什麽的,當聽說我現在待業,沒什麽事情幹,立馬就有些不樂意了,埋怨我母親,說不是在東官市區有個大店子麽?怎麽騙人呀?她想走,不過她女兒倒是蠻樂意我的,說長得蠻帥,就是臉上怎麽有一道疤?說著說著,想伸手過來摸我的臉。


    這對母女一鬧,我臉有些黑,嚇得不輕。吃完中飯,母親讓我帶龍妹出去走走,我不願意,正說著,門口有汽車的喇叭聲,然後聽到有人在門外喊:“陸左,陸左……”我答應了一聲唉,門就被推開半截,探出一個男人的身子來。


    我一看,原來是之前在局裏麵認識的楊宇楊警官。


    他今天也穿著一身警服,身材筆挺,見到我,走過來握手,說真不好意思,最近年尾,事情太忙了,到今天才有空。本來老馬也說要來的,但是也忙,說在杉江大酒店給你擺了一桌,等你去呢。他又跟我屋子裏麵的人打招呼,我介紹了我爸媽,等介紹到這中年婦女和這姑娘時,我卡了殼,不知道怎麽說才好,吭吭哧哧半天,隻好說是熟人。


    那中年婦女剛才還嫌棄我,現在又不樂意了,說啥熟人,我們家閨女可是你相親對象呢。


    楊宇看著這妹子的大餅臉,然後拍著我肩膀哈哈大笑,說我重口味。


    我苦著臉看我母親,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楊宇笑了一陣,然後認真問我,真的是你對象?我聳聳肩,說我也是剛知道的,我媽擔心我找不到婆娘。那中年婦女看著我倆在這裏說,氣得大罵一陣,口沫四濺,各種惡毒,那龍妹也在哭,抹眼淚,嗚嗚嗚,說我欺騙她感情。她們鬧了一陣,看著楊宇的警服,走了。我母親去送完人回來,埋怨我,說怎麽把人給氣走啦?以後可怎麽見麵哦。


    我無語,楊宇則好聲安慰我母親,說嬸,陸左這人你放心,不會找不到婆娘的。


    我也不好跟我母親這小老太太再多說什麽,連忙拉著楊宇出去,問有什麽事情?楊宇說也沒事,就請我去喝酒吃飯。我說得了吧,這大白天的喝什麽酒,吃什麽飯?無事不登三寶殿,要有什麽事情,直說。楊宇說真的是請你吃飯,不過既然你這麽說了,倒是有件事情要麻煩你,不過這事兒我們回去說。


    我說也好,我在家裏麵要被我母親嘮叨死,還不如出去透透氣。然後我穿了件厚一點的風衣,跟著他上了車。路上,談及分離小半年後發生的事情,都很唏噓。楊宇說他脖子上的神經抽搐已經完全好了,要多謝我。我笑了,說當時你可是咬著牙床子,咯嘣咯嘣響,指不定多恨我呢。他搖搖頭,說那個時候不懂事,之後,人就清醒多了——這人呐,就是不能太狂妄自大,你再牛,都有比你牛的人,當然,也不能太妄自菲薄,再衰,也有比你衰的人。


    小心謹慎一點,總沒大錯。


    我說這句話我要記到筆記本裏當座右銘,與君共勉之。


    他笑,說可以,不收版權的。聽他剛才說的那句話,我終於覺得他成熟了許多。


    到了縣城,他問我是先去局裏麵還是先去酒店,我說大白天的還是去局子裏麵看看吧,又問什麽事情。他說你還記不記得你小叔有一個同事,叫做李德財?我說我當然記得啊,我記得他在去年9月第二次碎屍案那天晚上失蹤了,找了一個多星期才找到,都翻了幾十裏山路了。後麵本來想去看看他,結果走得急,就沒有看成。怎麽突然提起他來?出了什麽事,還是又失蹤了?


    他說沒有失蹤,隻是……李德財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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