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麵的過程,許沉河記不太清了。


    他的腦容量似乎變得很小很小,小得僅能放下顧從燃護住他時落下的一個吻,其餘便是滿目深紅。它們在他的腦海裏擁擠,企圖把接收的救護車鳴笛都趕出去,可有節奏的鳴笛始終在耳邊聲聲清晰。


    許沉河的雙臂變得格外沉重,他接住倒在他懷裏的顧從燃,雙眼和被兩個保安拖走的黑衣男子對視上。對方的雙手在半空胡亂揮動,嘴裏吱吱哇哇不知在說些什麽,許沉河隻能辨出兩個讀音分明的字。


    謝渺。


    帶血的尖刀讓人給撿起來了,舉著手機的圍觀群眾把鏡頭挪到相擁的兩人臉上。影院暫停營業,工作人員在四周圍起隔離帶,吆喝著把人往外麵搡。


    訓練有素的醫護人員為顧從燃血流不止的傷口做過簡單處理後把人抬上擔架,許沉河懷裏空落落的,他幾次想跟上去,兩條腿都抖得走不直路。


    走在最後頭的醫生轉頭問:“救護車允許一名家屬陪乘,請問您是傷者家屬嗎?”


    下意識的,許沉河點頭:“是。”


    相似的情景在眼前複現,許沉河追著運送顧從燃的擔架床,被攔在手術室前,顧從燃掀開眼簾朝他看了一眼。


    即使相隔多米,許沉河仍能確定此時顧從燃眼裏看見的是他。


    是許沉河。


    兜裏手機的振動將許沉河從淩亂的思緒裏拽出來,他靠著牆壁蹲下,接通唐隨打來的電話。


    “許沉河!”唐隨的吼叫混在吵鬧的街車馬達聲中,“在市一嗎?我現在趕過來!”


    另一個兜裏顧從燃的手機同樣響個沒完,來電和信息一股腦地擠滿屏幕,呼吸燈輕緩地閃爍,絲毫不受急促振動的影響。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了。


    唐隨趕來時許沉河還保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勢,兩眼無神地看著手術室上的紅燈。被唐隨一把扯起按在長椅上,許沉河才收回視線,垂頭看自己交握的雙手。


    “潤潤嗓子。”唐隨往許沉河手裏塞一瓶礦泉水,“他進去多久了?”


    “十……二十分鍾,”許沉河按亮手機確認時間,“我算不出來。”


    他隻覺自己等了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可手機上的時間還停留在同一天的下午四點多。熱辣的夏季還未過去,《窗外》仍未下映,顧從燃也未從他的生命中離開。


    “沒事,我陪你等著。”唐隨在他身旁坐下,倆手肘搭著膝蓋,摸出手機上會兒網,一登錄賬號,平台各營銷號為他推送著文案相仿的熱點。


    今天熱搜的爆點,不外乎是“炫燃老總為愛擋刀”和“謝渺私生飯”。網絡真是個神奇的東西,人也是。


    許沉河捂熱了一瓶冰水,指掌間是冰涼的潮濕。他擰開瓶蓋灌下幾口水,喝得太急嗆著了,被唐隨拍著背順氣:“慢慢來啊,又沒人跟你搶。”


    “我好任性啊,”許沉河用手背抹了把嘴,“跟變了個人似的,就愛對著他發脾氣,一點都不講道理,每回都控製不住。”


    “不發脾氣的那叫聖人,你是凡人。”唐隨歪著頭看許沉河,對方說會兒話總好過一聲不吭,傷心是小事,精神可不能受刺激,“何況他縱容你,你不衝他撒氣他可能還心裏不舒坦呢。”


    許沉河笑不出來,他這次是眼睜睜看著顧從燃為他而受傷,對方朝他撲來時有多義無反顧,從那雙臂膀傳遞給他的溫度就能感受到。電影中的謝渺是個沒人憐憫的心理創傷者,他以為自己也一樣,可顧從燃意識清醒時用眼神告訴他,他會比謝渺更幸運。


    盯著唐隨手機亮著的屏,許沉河低落地問:“這件事在網上傳開了?”


    唐隨關了手機,無奈道:“不同視角的錄像都讓人傳上各大平台了,哪怕是普通市民遭遇的都會成為爆聞,何況你們倆身份……”他攤攤手,有些話大家都心照不宣。


    晚些時候,顧從燃的家人尋來了,衛芳苓踩著平跟鞋大步走在前頭,顧申禮落後兩步,但繃緊的麵容下藏著無以言說的關切,體內流動的每一股血液都裹著自己才清楚的憂慮。


    顧從燃術後尚未清醒,還是住的上回的單間,正趴在床上掛著水。許沉河窩洗手間裏幫他搓洗換下來的衣服,盆子裏的水換了一遍又一遍,再換幹淨的水時還是從布料中透出了紅。


    老兩口的突然探訪讓許沉河毫無準備,雙方上一次見麵還是在兩年前,那時氣氛融洽,顧申禮對他說顧從燃沒看錯人,衛芳苓則送了他好看的盆栽,哪想到再次見麵是在這種氣氛深沉的場合。


    舉著用衣架掛好的幾件濕衣服愣在洗手間門口,許沉河打招呼也不是,不打招呼也不是,千言萬語堵在喉頭,隻待他們下一刻破口的斥責。


    結果先打破沉默的是兜裏的手機,公安局來了電話,讓他到局裏做個筆錄。病房寂靜,許沉河與警方的對話全讓病房裏的人聽了去,通話結束後,衛芳苓主動開口:“我陪你去吧。”


    到局裏必定會牽扯出更多的事,顧從燃之前隱藏江畫死亡信息、找許沉河冒充江畫的事定然也會被問責,衛芳苓在上麵有關係,與其說陪同許沉河前去做筆錄,不如說是為自己的兒子開脫罪責。


    病房裏隻剩顧申禮和顧從燃,前者背著手在床尾踱了個來回,踏上陽台合上玻璃門咬了根煙,邊吞雲吐霧邊擺弄晾在架子上的衣服。


    襯衫料薄,後背的布破了個十多公分長的口子,沿著這道口子的周圍是洗不去的淺色血跡。顧申禮用手比了比破損的口子長度,掐滅了煙回房,在顧從燃的傷口附近點了點:“當真不要命了。”


    但也還行,比幾年前得病那會兒強。


    顧從燃醒來時正對上他爹那張不苟言笑的臉,他剛動,顧申禮就按住了他的肩膀:“趴著吧。”


    “我想放個水。”顧從燃說。


    一動身,傷口就像被野獸撕咬般疼,撐個身子的工夫,顧從燃就淌了滿脖頸的汗。他趴了回去,側目盯著快掛完的針水:“算了,再憋會兒。”


    “要這個?”顧申禮從床下摸出個尿壺。


    顧從燃撇開了眼:“不用。”


    顧申禮把那玩意擱了回去:“醫生說你背上縫了十四針,這些天就受著吧,我跟你媽都在,有什麽事喊我們就行。”


    多年來父子倆和諧相處的時間算起來不超過24小時,顧從燃沒話跟他說,看著針水完了,他衝床頭的按鈴指了指:“給我喊一下護士。”


    收了針,待護士檢查過傷口後,顧從燃換了側躺的姿勢:“我媽呢?”


    “有點事辦。”顧申禮說。


    顧從燃按著手背的針口,期待他爹再說句什麽,但顧申禮跟一樁木似的,彼此都沒有和對方聊天的欲望。


    直到晚霞都散盡,衛芳苓才從外麵匆匆趕回,顧從燃憋得臉都紫了:“媽,許沉河呢?”


    “光惦記他,見著我也不問候一聲。”衛芳苓放下包,先給顧從燃杯子裏的水換成常溫的,再扒拉他衣服看傷口滲沒滲血,“他回去了,雖然吧你是為他擋的刀,但你起初要是沒讓他假冒江畫也不會惹來這私生飯是不?”


    顧申禮看了妻子一眼。


    幫顧從燃提上衣服,衛芳苓扶人起來坐好:“充其量你這刀就是為自己挨的,小河原來還內疚,聽我這一分析也覺得對。”


    期盼倆鍾頭得來這結果,顧從燃登時感覺剛才還能忍的疼痛密密匝匝地折磨起他來了,由背後那一片蔓延到軀體每個部分的表麵,進而攻入整個胸腔深處。


    偏生還不能在爹媽麵前表現得有多難過,顧從燃喝了口水,把嗓子眼冒泡兒的酸勁壓下去:“也是哈,本來就我欠他的。”


    “腦缺。”顧申禮冷哼一聲,背過身走了出去,衛芳苓捏捏顧從燃的肩,說:“你爸這是愛在心口難開,理解一下。”


    進來前找醫生了解過顧從燃的刀傷,衛芳苓麵上雖沒表現出太激動的情緒,但眼裏的擔憂還是瞞不了人,視線直往顧從燃的後背粘:“是不是疼得厲害啊?看你坐得筆直不敢彎腰,晚上記得趴著睡別翻身,免得壓到傷口。”


    “我有分寸,別擔心。”顧從燃看看天色,“媽,你給我出去買個飯吧?不用太豐盛,有肉就成。”


    衛芳苓瞧著時間差不多,拎了包起身:“行,我跟你爸先出去吃了給你打包回來,順便找個落腳點,這城市咱倆也不熟。”


    “可我這……”顧從燃生平第一回 感受到了家人的不靠譜,但想到他們倆二話不說飛來這陌生地兒照顧他,到嘴的話都收了回去,“行吧,我還不算太餓。”


    當剩了自個兒在空曠的病房時,顧從燃把顧申禮損他的那句話在嘴邊繞了一遍。


    “腦缺。”


    “罵誰?”有人推門進來,溫雅的聲線像串兒電流在顧從燃體內飛速遊走一番,雙眼都抹上層光看著進屋的人:“你怎麽來了?”


    “還債來了。”許沉河放下東西,先撩下了口罩透氣。


    前門圍著記者,他兜遠路從後門進的醫院,沒料到有幾個娛記精得很,正門蹲不到人便守在了後門。許沉河怎麽說也是在娛樂圈混過兩年的,使法子把娛記繞開了才溜進來,就是大熱天的剛洗過澡又出了熱汗。


    把餐桌板支起來,許沉河利索地將保溫桶分層擺開:“先吃飯還是先喝湯?”


    顧從燃觀察了許沉河的眼神良久後證實裏邊不含厭惡的情緒,反應過來才知顧申禮罵他的緣故,不靠譜的原來不是他家人,而是被衛芳苓捉弄了一道的自己。


    他移了下身子,兩腳踩上拖鞋,刀傷似乎也不疼了:“憋一下午了,我想先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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