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淩右的聲音沒變,但是語氣卻跟之前的淩右天差地別。他的肩膀往下,佝僂著背,姿態看著有些畏縮。


    婁清瞬間想起了那個害怕的時候會縮起來的小可憐,往事快速在眼前掠過,讓婁清的鼻頭一酸。


    婁清咬緊牙閉了下眼緩過情緒,然後直視著眼前的婁平問道:“老頭是怎麽回事?”


    婁清滿以為婁平會心虛、會愧疚,會不敢回答,卻沒想到婁平隻是迎著婁清的視線說道:“我原本隻是想要留住他的,但是他太虛弱了,我用盡了辦法也隻能保持他現在的樣子。”


    說著婁平朝小老頭的位置瞥了一眼。


    小老頭後知後覺跟前的人換了芯子,整個人像是見了老虎的兔子,在椅子裏瑟縮成了一團。他把腦袋深深埋進膝蓋裏,一點都不敢去看婁平,他的身體不停往下滑,很快就縮到了跟前的小圓桌下麵躲著。


    婁清沒有回頭,但也捕捉到了小老頭的反應。


    “‘他現在的樣子’,是懼怕你到這個程度的樣子嗎?”


    婁平露出有一點委屈的表情,辯解道:“因為他沒能融入黃金海,他的意識沒能紮根在蟲王的沃土裏,所以每換一次身體就會讓意識損耗。這個損耗的過程是不愉快的,又因為隻有我才能操作,所以他把我和這份不愉快聯係在一起了。——我沒傷害他。”


    婁清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你一次次強留他的意識,直到他的意識殘缺不全,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你覺得這不是傷害?他甚至認不出你,把你當國王一樣下跪、畏懼!你覺得這不是傷害?”


    在婁清還沒有離開薩維馬索的時候,他從沒有用這樣嚴厲的語氣跟婁平說過話。


    婁平抿緊了唇,紅著眼說道:“可我知道讓他複原的辦法,隻要我成為蟲王,我可以讓他回來,還有你,我可以讓你也回來!”


    婁清看著婁平,認真地說道:“我們回不來,我們已經死了,你知道的。”


    “不對!”


    婁平的表情瞬間變得激動起來,他雙手撐在桌上,死死盯著婁清,“你回來了,你現在就在這裏不是嗎?我也在這裏,所以他也會回來的,你是蟲王,我們可以讓他回來的。”


    婁平似乎想到了什麽美好的畫麵,臉上露出一個沉溺虛幻的笑容:“我們一家人還是好好的,我們還是在一起,不好嗎?哥哥?”


    婁清的眼眶一熱,眼淚控製不住地滾上眼睫,他快速眨動著眼睛,不想讓淚落下來。


    “婁平。”婁清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聲音不顫抖,“我做不到。我的意識完整是因為我僥幸被棘蟲認定成了王,你還存在是因為我的那滴血、因為你是偽王。你活了這麽多年,你在你複製的黃金海裏淘了這麽多年的金,有撈起過任何一個完整的意識嗎?”


    婁平的嘴唇顫抖了一下,接著又緊緊抿起。


    “我可以做到的。”


    “婁平!”婁清厲聲叫了婁平的名字,但又很快不忍,把語氣放緩,“你在自欺欺人。”


    婁平的牙關緊了又鬆,紅著眼抬頭看向婁清:“可是我又能怎麽辦呢?哥哥,你們都走了,留下我一個人。你知道我被那些人抓走的時候有多害怕嗎?他們像對待牲畜一樣對待我,把我關在封閉的房間裏,接觸我的隻有各種冰冷的機器,每天都要被注入各種各樣的藥物,要接受各種匪夷所思的刺激,隻因為他們想看看我的殼什麽時候可以碎掉。”


    婁清知道,他在小老頭的意識碎片裏看到過,但是當親耳聽到婁平這樣說的時候,他還是沒有忍住眼淚。


    婁平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眼珠通紅,眼裏含著淚,表情卻是凶狠的:“然後有一天,他們給我注入了一滴血。從那一瞬間起我忽然明白了一切,我看到了棘蟲的遼闊意識海,看到了漂浮在空中凝視著我的爸爸。——你知道那時候我有多高興嗎?我終於見到了我的親人。我怎麽能把他棄之不管?


    我抓住了他,我想要他回來,我試了很多的辦法,可是效果卻越來越差。後來我才明白,是蟲王,我需要成為蟲王,有了可以操縱那片意識海的力量,我就可以把你們帶回來。


    於是我努力往上爬,金錢、權勢、地位,我越走越高,得到了很多我們以前夢寐以求甚至不敢想象的東西。但我卻還是沒法找到蟲王卵——不過現在沒關係了。”


    婁平看著婁清,笑了起來:“哥哥你是蟲王,你可以讓我們一家重新回到以前的樣子的!”


    婁清搖著頭,“我說了,我做不到。”


    他伸手抓住了婁平激動按在桌上的雙手,“婁平,就算我是蟲王,我也無法讓逝去的意識重新回歸。就算是你我的意識,做到的也隻是被棘蟲延續了存在時間,而不是逝去後被找回。人死燈滅,有些事情本來就是沒法重來的,你得接受這個現實。”


    這個道理婁平怎麽不懂?隻是他不願意接受。


    他沉默著,然後像是小時候一樣,他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從婁清的指縫裏挪出來,輕輕放在婁清的手指上,十指緊扣。


    “如果哥哥做不到,那就讓我來做吧。”


    婁平抓著婁清的手忽然收緊,眼裏是無解的執念,“哥哥覺得做不到,是因為我們都不完整,等我們完整了,一切都會如願的——哥哥知道棘蟲的力量有多強大不是嗎?它們有著可以讓人心想事成的力量。


    我清醒地活了這麽多年,我懂得了許多的東西,也擁有了常人無法比擬的財富,我們的薩維馬索變成了炙手可熱的黃金鄉,以前發生的事情不會再發生,沒有人可以再傷害我們。”


    他用夢幻中的美好想象迷惑著婁清,但婁清隻是靜靜地看著他,眼裏是悲傷一片。


    婁清的聲音因為哽咽而沙啞,“所以你要吞噬我嗎?如果吞噬了我,你成為了蟲王,還是無法讓我們的意識回來呢?”


    “我會做到的!”


    婁平像是預知了答案一樣篤定地說道,“我會讓一切回歸原來的軌道的,我這麽多年,就是為了這個活著的啊。”


    說著,婁平的表情又溫柔下來,“哥哥別怕,我們兩個總有一個要成為蟲王的,哥哥沉睡了那麽久,現在也隻是再多睡一會而已。哥哥,睡一會吧。”


    砰。


    伴隨婁平的尾音落下,一隻枯老的手從婁清的胸膛自後向前地穿透。


    這一瞬間被拉得很長。


    麵前婁平偏執帶著溫柔的表情,還有餘音未絕的“哥哥”;“鳥籠”外閆禹悲絕憤怒的吼聲、金色水晶的牆壁被砸得輕微震顫的嗡鳴;已經完全結晶化的身體破開的咯吱聲,從傷口處被帶出的金色水晶碎屑。


    婁清緩緩低下頭,看著從他背後穿過來的手。手上的皮膚鬆鬆垮垮,生著褐色的老人斑,僵直著,沒有絲毫的脈搏,顯然並不是活人的身體。


    ——婁平可以轉移到“伴生”的淩右身上,但對小老頭的操控卻隻能以泯滅意識的強占方式。


    一滴淚從婁清的眼角滑落。


    感知與紛雜的情緒混合成了海水的鹹腥味道,烙印成了靈魂裏的一個疤。


    往事和留在記憶中的影像,終究變得麵目全非。


    “哥哥。”


    婁平鬆開了婁清的手改為捧著,眼裏的淚大顆大顆地開始掉,嘴角卻是笑著的,“哥哥別怕,我很快就會讓你再醒來的,我們一家人,都會醒來的。”


    婁清重新抬起頭看著婁平,他的眼裏悲傷一片,卻並沒有因為“死亡”而產生的恐懼和痛苦。


    婁平複雜的表情一愣。


    就在這同時,依舊橫亙在婁清身體裏的小老頭的手發出了冰塊擠壓一般的“咯吱”聲——他的手開始晶體化了。


    不僅是小老頭,還有婁平。


    那一抹金色像是滴入水中的墨水,以婁清為中心開始朝外擴散,浸染了小老頭的手臂和身體,也爬上了婁平的手。


    婁平瞪大了眼睛,表情變得驚慌起來,他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但手指染上的金色依舊在朝著身體其他的地方蔓延。


    “哥,哥哥!”


    婁平慌張地看向婁清,眼裏隻剩下了恐懼,“這是怎麽回事?我不想死,哥哥你別吃我,我不想死。”


    他想活下去,他曾經站在死亡的邊沿,他體會過死亡的痛苦,他知道無知無覺的可怕,所以他畏懼死亡,他不想死,他想要活下去,哪怕是用定時就要更換的身體活下去也沒關係!


    婁清看著因為畏懼靠近他而向後縮著身體的婁平,舌尖苦澀一片。


    “婁平,我們的命運是注定的。蟲王和偽王的確隻能活一個,但就算我的身體消失,你也無法吞噬我。蟲王注定會是我,因為我認可自己的新身份,我認可自己的變化,但你隻想回到過去、隻想固守自己現在的權勢地位,你厭惡自己被棘蟲浸染的身份,所以你無法吞噬我。”


    婁平呆呆地搖著頭,“不,不會的。”


    婁清伸出手,輕輕攬過婁平的肩,把人拉進了他的懷裏。


    婁平的身體碰到了小老頭刺穿婁清的身體的手,哢嚓一聲,碎了一片金色碎屑。這些碎屑和婁清身體中掉下來的混在一起,分不清到底是三個人誰的一部分。


    “平平。”婁清叫著婁平的小名,手撫摸著婁平的頭發,“別怕,我陪著你。”


    婁平被摟在婁清的懷裏,身體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他能感覺得到,自己紮根在黃金海裏的那朵血色花朵,正在快速枯萎、凋零。


    當那朵花從黃金海裏消失,他也將成為黃金海裏的一粒不起眼的夢語花珠。


    結束了。


    眼淚從婁平的眼眶落下,這一次沒有多餘的恨或者愛,沒有偏執和包藏尖刃的溫柔。他像是變回了那個小哭包,靠在婁清的肩上哭得停不下來。


    “哥哥。”婁平啞聲道,“對不起。”


    婁清的嘴唇微顫,耳邊盡是碎裂的響動,分不清到底是他們誰的身體在崩裂,又或者是一起崩裂。


    婁平繼續說道:“其實我猜到了我贏不了你,因為你一直都是那麽厲害。我知道自己現在變成了你不喜歡的樣子,我也不喜歡,真的,但是我停不下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回過神,已經到這一步了。”


    崩裂還在繼續,三個人的身體像是被水衝垮的沙塔,一寸寸變成了金色的飛灰。


    “哥哥,對不起。”


    婁平哽咽著,沒有說對不起的原因,也不需要多說。


    當最後一滴淚落下,婁平的身體轉瞬崩塌成了一捧金沙。


    婁清保持著擁抱的姿勢,用力閉了下眼,然後他慢慢放下了手臂,回頭看著也隻剩下肩以上身體的小老頭。


    “我代平平跟您說聲對不起。”


    婁清看著小老頭,愧疚且難過地說道,“如果黃金海真的能有輪回,希望您洗盡這一世的意識,來世不再有我們這樣混賬的兒子。”


    小老頭無法給出任何的回應,隻有金色的塵埃在金色水晶折射的璀璨光芒中飄飄揚揚。


    婁清回頭朝著閆禹的方向看了一眼,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兩秒後,他的身體也匯入了這金色的河流之中。


    而在這片金色中,一顆紅色的珍珠懸浮其中,熠熠生輝。


    “鳥籠”外,閆禹的雙目赤紅,白色的甲殼再次覆蓋完了他的所有皮膚,他剛硬的拳頭正要舉起狠狠擊碎這“鳥籠”的時候,卻見“鳥籠”裏又生變化。


    ——那顆懸浮的紅色珍珠忽然晃動了一下,接著和周圍金色的塵埃一起,像是被強力的吸力吞沒,轉瞬墜入了岩石裂隙裏的金色水晶之中,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整個黃金島開始微微震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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