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嬌有意辯解,但是對上虞燁這一刻的眼神,深不見底,對上的刹那許嬌猶如站在懸崖邊往下望,舉目而去盡是深淵。


    隻有空蕩蕩的風拂過她的肌膚。


    這雙與她記憶中惦記的人、後來又愛上的人一樣的眼睛裏麵,沒有溫柔、沒有繾綣,也沒有她想要得到的那些情感上的反饋。


    她在這個世界是個被扶上去的皇帝,是對方手裏的棋子、是傀儡,若是展現不出自己的利用價值,又不夠乖巧的話,會隨時被奪去性命。


    而麵前這個——


    是執棋者。


    是能將她的生死掌控的人。


    是這個世界的女主角,虞燁。


    也是……不記得與她一切過往的人,感情格外內斂的攝政王。


    許嬌感覺到心底有什麽溫柔的東西在被層層疊疊地掩去,讓那些溫暖的、柔軟的情緒都無法再冒頭,仿佛此刻才有了真正換掉一個世界,與前緣都斷掉的真實感。


    哪怕虞燁同鄭芷虞有一個字的重合,但是她們……終究不是同一個人。


    麵對這樣的虞大人,許嬌無法將先前對莉莉絲、對鄭芷虞的那些態度拿出來,念及自己方才的行為,許嬌低下頭去,在虞燁近乎逼視的銳利目光裏,隻是平靜地將自己的目光往下壓了壓。


    像是一種被馴服的姿態。


    虞燁掐著她臉的動作登時就鬆了鬆,就在這一刹那間,許嬌的聲音已經說出:


    “是我太放肆了,忘了禮法。”


    “虞大人見諒,若是實在生氣,我明日將最近學的宮中禮法抄十遍,如此,虞大人可滿意?”


    虞燁聽見她冷冰冰的語氣,心下不由生出一分納悶來。


    明明不規矩的人是許嬌,怎麽現在聽起來,好像有些不高興的還是她?這太子殿下脾氣未免也太大了一些。


    強逼著對方,也沒有再聽見先前那般軟軟的撒嬌,虞燁心口有些發堵,先前還覺得這太子殿下是個玲瓏剔透、能看穿旁人心思的類型,現在又不免有些惱許嬌榆木腦袋不開竅。


    是因為當了太子,學了帝王心術,知道自己是她權力路上的最大競爭對手,所以不肯在自己麵前示弱、落於下風麽?


    虞燁想著想著就鑽了牛角尖。


    表情也不太好看。


    許嬌自然看出來她的心情極差,瞧著虞燁這副模樣,登時就明白了身邊宮人為什麽都覺得這位攝政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了,就連她這個跟不同世界的女主角相處過很多次的人,感覺對筆下女主已經稍稍有些了解了,卻還是不知道虞燁這樣的川劇變臉究竟是怎麽回事。


    但她也有些不耐煩了。


    當即後背就往床榻的內側抵了抵,隔著薄薄的單衣,床邊高高的木屏風似的實心床圍將她沁出涼意,驚得她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可許嬌麵上什麽都沒表現出來,僅維持著一幅安靜的、像是將乖巧外皮披的完美的戲子一般,平淡地坐起來,對虞燁道:


    “許是我身上還有些宮中陳舊劣習未改,為免虞大人與我同榻再發生一些誤會之事,我這便請宮人來將大人送回府中去。”


    話說再好聽乖巧,也掩蓋不了那裏麵驅逐的意味。


    虞燁聽的心頭生出火意,不知道這小家夥怎麽就不知感恩,竟然還敢對自己這樣張牙舞爪的,她有心想要給許嬌一個教訓,但視線在許嬌還未完全恢複血色的臉上走了一圈,到嘴邊的那些難聽的話竟然也沒出來。


    最終她隻冷哼了一聲,掀開被子,拂袖朝著殿外走去。


    床邊的溫度重新空落了下來。


    許嬌將唯一的那個軟金色圓枕頭放在正中,又將自己的被角重新鋪平,而後挪到床的中間躺下,明明身子已經不那麽冷了,肚子也不疼了,可她竟然有些睡不著了。


    仿佛枕邊有些空落落的。


    念頭在心中閃過的時候,她自己就勾了勾唇,這想法也太好笑了一點。


    先前不論是莉莉絲那個冷血動物,還是鄭芷虞這個鬼物,與她同床的時候,哪次不是煩人地將她的被窩弄得冷冰冰的,天涼的時候她不僅要洗個熱水澡驅寒氣,甚至還要把暖氣調高才行,現在不過是少了個冰塊睡在旁邊罷了。


    怎麽還不舍起來了?


    許嬌想,自己心裏好像變得軟弱了一點。


    多年來在心牆邊用一層層的鐵籬和荊棘圍起來的高牆,無法將任何人放進去的高牆,如今她回首,才發現那些刺雖然看著紮手,真正去摸的時候,卻像是已經成熟的榴蓮殼一樣,外表瞧著唬人,那些刺卻已經有些發軟了。


    鈍鈍的。


    不知要偷偷背著她放多少個偷心賊進去。


    許嬌輕輕呼出一口氣,將被子拉到自己的肩頭,靜靜地閉上了眼睛,催眠自己趕緊睡過去,同時在心中又一次地叮囑自己:


    你該放下了。


    ……


    虞燁走出了東宮內殿。


    銀色的月光落在她的肩頭,將那衣裳裏用名貴的絲線織就的隱藏紋路顯現出來,又在她行走的動作間被陰影重新抹去。


    她的身影在長廊上,被月光拉得很長。


    如今被庭院裏的冷風一吹,她就已經將自己同太子相處的那些畫麵給捋清楚了,她告誡自己不要將這位太子殿下今晚的一時柔弱當真。


    輕視女人的下場……


    許氏已經在她的身上得到了教訓,她不該重蹈覆轍。


    那是一個十五歲的太子,將來也有可能繼承大燕正統的皇族。


    那是一隻羽翼漸豐的雛鳥。


    但是腳腕上拴著她係上去的鏈條,因為她不容許這位太子殿下脫離她的掌控,而這種掌控裏,實在不必摻和太多的情感進去。


    她隻要一個識相的傀儡。


    連寵物都不要。


    若是當寵物養著,隔了一段時間之後,殺了也總還是會心疼一陣子的。


    虞燁想,她這一生已經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人,當年許氏抄家的時候,連院子裏的狗都沒有放過,她實在沒有更多的情緒來為之後的誰感到傷感。


    她這顆心早在年少時就千瘡百孔,如同一艘漏洞前行的船隻,承載不了任何感情了。


    ……


    太子和攝政王之間似乎生了嫌隙。


    不知是這位太子殿下做了什麽惹惱了攝政王。


    東宮裏的眼線們在不久後就將這個消息傳遍大燕的朝廷。


    盡管誰也不知道事情究竟如何發生的,明明前些日子攝政王還親自去太子殿下的宮中守著她的安危,但隻一夕間,這位攝政王就轉變了心意。


    她沒再在朝廷上提起過要將太子立為皇帝的議案。


    與此同時,她還在東宮加強了守備,隻是這一次,朝臣們似乎都從中品出了什麽,在反對派的眼中,虞燁這行為比起護衛許嬌的安全,更像是在看守她,限製她的自由。


    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刺殺她的那些刺客都比原先少了,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當下,朝堂裏都是暗流湧動,人們紛紛猜測虞燁之後的行動,究竟是將許嬌這個女太子廢了另外立一個新的皇族,還是想要將許嬌作為表麵上的箭靶,實際上自己真正要攬過朝廷的大權。


    為此,有心想要把控朝政的一些老臣和世家子們心思都跟著浮動了起來。


    沒有人在意許嬌的心情,既不會去探究她和虞燁之間的事情中她是什麽樣的情緒變化,也不會去管她之後在宮中的生活當如何、被高高捧起、又被摔下是什麽樣的感受……這就是朝堂,是權力之爭,生在漩渦中心的人,情緒實在是太小的影響因素,因為有更多比這個更重要的東西。


    她弱,就活該被曆史的車輪碾壓過去。


    許嬌明明處在深宮裏,從未上過一次朝,卻也從身邊下人們偶爾的議論裏,知曉了前朝的各種動靜,她聽見那些人說虞燁是厭棄了她,也發現身邊的宮人伺候她的時候開始露出一點敷衍來。


    但她連眉頭都沒有抬一下。


    隻是靜靜地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聞見這舊書上一點經年不見日光的書卷油墨的悶味。


    係統在她腦海裏問她:“你是不是有一點失望和難過?要不我給你說一下女主角目前對你的好感度吧,是1哦,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許嬌找到了今天課業的答案,將書放在一旁,抬手用鎮紙將麵前的宣紙邊角壓好,隨後抬手去自己研磨,捏著袖子,動作不疾不徐,像是很有耐心的樣子。


    “不難過,也不驚喜、不意外。”


    係統:“嗯?”


    許嬌目光稍稍動了一下,像是不經意落在水麵上的一點小水珠,很快又了無痕跡了,她在腦海裏淡定地回答係統:


    “這是好事。”


    “虞燁若是把控了前朝,自己當了這個皇帝,事業線就算是成功了,她隻要接下來不死,這本書的結局就必定是he,而我來這裏公費旅遊一趟,還學了很多有用的當皇帝的知識回去,這或許會是我完成任務最輕鬆的一個世界。”


    “我該感到高興才對。”


    ……


    事情好像如同許嬌料想的那樣。


    在整個大燕朝廷因為虞燁對太子的態度人心浮動的時候,大燕忽然迎來了自齊、楚的外交大臣,蓋因此刻西北的梁國深陷與塞外三支草原部族交戰的困境,梁王在戰場上身中一箭,雖不知傷勢如何,此刻正是梁國後方空門大開、國內守備不足的時刻。


    齊國作為跟四國都有接壤的中間國家,已經墮了昔日文化之都的名頭,朝中文臣分作四五派,日日唇槍舌劍,齊王卻是個和事佬,辛苦周旋在各派別中,因為重文輕武,是個誰都能打的對象,全靠抱著周圍強大國家的大腿才能繼續存在,所以現在跟在楚國的身後搖旗呐喊,順勢撿漏。


    但楚國本身因為近些年國君的昏聵、荒淫無度,導致軍備落後,無法單獨對抗強悍的梁**,畢竟梁國身處苦寒之地,士兵各個悍不畏死,單論士兵的作戰能力,是絕對能吊打其餘四國的。


    他們不過是趁梁國的病,要梁國的命。


    畢竟梁國跟齊接壤的地方是中原要塞,誰能不動心呢?


    楚國跟大燕的交情向來不錯,畢竟兩個國家在某種意義上很相似,楚國皇室專出色胚,後宮的美人堪稱是五湖四海什麽都有,曆任帝王都十分荒唐,現在的這位聽聞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已經跟著自己的父王玩遍宮中的美人了。


    而大燕嘛……


    專出瘋子和變態。


    兩邊的國君若是一起坐下來聊天,指不定能聊點兒神經病之間的共同話題。


    扯遠了。


    此次虞燁發動宮變,楚國那邊派來使來見,想要談一談大燕這邊的情況,是否還能維持同楚國的交情,也不知虞燁跟使臣聊了什麽。


    過了幾日,大燕傳出消息——


    虞燁親自領兵出征,為齊、楚、燕的大軍統帥,出征梁國。


    又過三月。


    三國聯軍大敗梁國,拿下關中要塞西洛五郡。


    同時,梁國將新立的十七歲太子,送入大燕為質。


    ……


    虞燁率兵凱旋當晚。


    大燕皇宮大設慶功宴,宴席間流水不斷,各國使臣皆來道賀,大燕皇室送入了足足八十八名模樣上佳、形貌各有優點的男子過來,送予攝政王並護國大將軍虞燁。


    許嬌坐在宴席間,看見虞燁麵不改色地命身邊人將這份大禮收下,同時對楚國使臣說了客套話道謝。


    宮中載歌載舞直至深夜。


    中途,許嬌起身離開,忽然起了賞月的興致,卻在去禦花園的路上,宮人無意間衝撞了一位月白衣裳的青年。


    身邊的人及時上來告知她,這位就是梁國的太子,聶雲月。


    那人舉止有禮,瞧見她架攆的規製,當即主動出聲道歉。


    許嬌的目光打量過他,發覺自己這位傳說中活在正文的男主角長得還真是不錯,劍眉星目,如朗朗明日,很是光風霽月。


    她笑了一下,正欲揮手將這誤會解除——


    忽而聽見旁邊傳來一道聲音:“今日宮中有盛宴,太子殿下不為臣慶賀勝利,怎地跑來這裏私會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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