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生間的門一響,一個黑乎乎的人影從裏麵走出來,方離的聲音小小的:“阮哥,我剛洗澡呢。”


    阮輕暮看著他的身影,眯起了眼睛。


    半晌,他才點點頭:“哦,剛回來啊?”


    “嗯……”


    阮輕暮忽然冷不防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一把將他拉進了衛生間,關上了門。


    白競和寢室裏的男生都有點蒙:咋了這是?什麽事這麽神秘?


    已經熄燈了,衛生間很小,裏麵狹窄又暗黑。


    阮輕暮背靠著門,抱著手臂,一雙眼睛在暗夜裏灼灼閃亮:“晚自習那麽早就走了,熄燈才回來,忙什麽呢?”


    方離縮在角落裏,一聲不吭。


    阮輕暮輕輕歎了口氣:“我沒窺探你隱私的意思。我是拿你當朋友,才想管。”


    方離依舊不吭聲。


    “行,你真不想說,就算了。”阮輕暮點點頭,轉身要拉門,“早點睡。”


    身後,方離終於顫著聲音開了口:“阮哥,是我。”


    阮輕暮轉過身:“什麽是你?”


    方離聲音微弱:“你剛剛看到的人……是我。”


    阮輕暮盯著他,聲音很低:“你在幹什麽?大晚上的,已經嚇到人好幾次人了。”


    方離沉默著,一片安靜中,有極細微的啜泣聲響起來,壓抑又悲傷。


    阮輕暮深深吸了口氣:“等老師查完房,我在樓梯口等你,十分鍾,不來我就回去睡覺。”


    ……


    男生宿舍樓查寢一般在熄燈後半小時內,值班的男老師挨個房間用手電照過去,查完了最後一間,打著哈欠,回一樓的值班室了。


    阮輕暮睡在李智勇他們寢室裏,等了一會兒,起身下了床。


    他悄悄走到拐角的樓梯時,已經有個人影坐在樓梯上,等在那裏了。


    牆角綠色的逃生應急燈幽幽亮著,照得四樓和五樓的拐角有點陰森,方離那瘦削的身影縮在那兒,半邊臉上映著銀色月光,半邊臉上映著應急燈的綠光。


    阮輕暮踩著拖鞋,慢悠悠地挨著他坐下。


    地上有點涼,他歎了口氣:“我說你吧,真會挑地方。這一臉半白半綠的,也就是我事先知道,不然也得嚇瘋掉。”


    方離木然低著頭,沒說話。


    “你是故意的嗎?在舞蹈室裏黑燈瞎火地跳舞,還穿著……”阮輕暮撓著頭,把“女裝”兩個字咽了下去,“多嚇人啊。”


    難怪男生中一直傳說文體樓夜裏有鬼,方離這樣偷偷在那裏跳舞,一看到人來就逃,誰遇上了不怕啊?


    方離終於低聲開了口:“阮哥……你跟我說實話,我是不是很惡心?”


    他低垂著頭,細瘦修長的脖頸像是快要斷了一樣:“阮哥你人好,就算覺得看不慣什麽的,也不會真的說出來。可是我……覺得好難受啊。”


    阮輕暮冷笑一聲:“方離你給我聽好了。一個人惡心,隻會因為他真的害人,或者心腸壞。”


    他聲音平靜,又傲氣:“至於那個人怎麽離經叛道,怎麽特立獨行,和別人有什麽相幹?”


    方離搖搖頭,聲音哽咽了:“可我沒有特立獨行啊……我特別特別想,和大家一樣。”


    阮輕暮歎了口氣:“沒有關係的,就算和大家不一樣,其實也沒什麽。”


    他想了想,努力斟酌著字句:“你是隻愛穿女孩子的衣服,還是……覺得自己是女孩子啊?”


    這些天,他和秦淵也有抽空上網搜了搜相關的知識,還是有點雲山霧罩的。


    性別認知障礙和異裝癖,是不同的概念吧。


    看方離悶著不吭聲,阮輕暮又覺得後悔,趕緊揮揮手:“算了算了,當我沒問。總之一句話,你無論啥樣,都是我朋友。”


    暗夜裏,方離一動不動,半天後,肩膀微微聳動起來。


    阮輕暮狐疑地低頭去看,果然,微弱的月色下,方離在哭泣。


    “阮哥,我……我也不知道。”他小聲說,“我那個樣子的時候,會覺得特別開心。特別是跳舞的時候。”


    他狼狽地舉手,擦了擦臉:“我小時候……沒上過幼兒園。我媽是歌舞團跳民族舞的台柱子,一直是a角,後來因為我爸的事,才生病了。”


    阮輕暮靜靜聽著。


    “不是那種身體上的病,是精神上的。”方離小聲說,“我都不知道我爸長啥樣,隻知道他和我媽原先是舞台上的搭檔,人人都說他們天作之合,特別般配。可他在我媽大肚子懷我的時候,就和團裏另一個女演員好上了,被我媽抓了個正著。我媽性子烈,直接就和他離了。”


    阮輕暮點頭:“哦,人渣。”


    “我媽生我時身材走樣,加上我爸的事對她打擊特大,事業就荒廢了一段。結果想要振作的時候,她的a角又被那個搶我爸的女演員給搶了……從那以後,她就精神狀態不好。”


    阮輕暮皺眉,忽然想起了那次和方離通話時,聽到的女人狂叫。


    “怎麽個精神不好?”


    方離聲音有點絕望:“狂躁和抑鬱混在一起,精神病的一種。吃藥後就好一點,發作起來就挺嚇人。”


    阮輕暮猶豫一下:“你就這麽和她一起過啊?”


    方離默默流著淚:“嗯,她平時能生活自理,大部分時間都挺正常的,也不到住院那麽嚴重。”


    傳統歌舞團本來就效益差,正經的演出賺不到錢,越來越多的年輕舞者都外出去找活幹,他那個離婚了的爸沒臉見他,沒過幾年也從團裏離職了,消失在北漂大軍裏。


    隻有他媽執拗,哪兒也不去,滿心裏還是過去的榮光。


    就連他家鄰居和她媽因為日常瑣事吵架時,都會冷笑著譏諷一句:“還以為是過去呢,場場a角、花團錦簇,全團都捧著你?……”


    方離發了一會兒呆,才又說:“我小時候那幾年,她不服氣上不了台,天天發狠去台裏練功,也不送我去幼兒園。我一個人被關在家裏,沒玩具、沒小夥伴,就隻能找到我媽的化妝品玩兒,還有我媽衣櫃裏五顏六色的舞台服裝……”


    牆上是他媽過去在舞台上光彩綻放的照片,屋子裏一片冷清,就隻有那些東西陪著他。


    照片上的媽媽笑得好溫柔,跳舞的樣子也超級漂亮,和平時那種歇斯底裏完全不一樣。


    所以,跳舞才會叫一個人美起來,溫柔起來吧?……


    他媽一身疲憊回家的時候,看到他化著妝、跳著笨拙的舞蹈,不僅不會生氣他把她的化妝品弄花、把她的漂亮演出服弄髒,反而還會抱他起來,笑吟吟地親他一下。


    他用盡了全身的力量,終於把那些舞跳得越來越像模像樣。


    而那樣一個擁抱、一個親吻,好像是他能得到的極少親情瞬間了。


    阮輕暮嘴裏低低咒罵了一句:“艸!”


    同樣是沒有爹,同樣隻剩一個媽。可是他媽至今說起他那個死鬼老爸時,還是帶著笑的,更是把他這個唯一的兒子當成心尖兒一樣。


    方離這過的都是什麽鬼日子啊?


    “你後來專門學過跳舞嗎?”他問,忽然想起了方離在運動會上超長的耐力和體力表現。


    方離木然搖頭:“沒……但是我媽有不少舞台錄像,她看到我喜歡跳舞,就很樂意把她的錄像放給我看。我看得越入迷,她就越高興,有時候,還會親自下廚做好吃的。”


    阮輕暮心裏的火又有點燒起來,暴躁得隻想跳起來狠狠衝什麽打一拳


    ——什麽垃圾媽媽!親媽不該是穆婉麗這樣,時刻變著法子,做好吃的給孩子吃嗎?


    “再後來,我大了一點,她就會帶我去團裏的練功房,她練她的,我玩我的。”方離低低說,“看多了,自然就會了。”


    而且有時候她情緒平穩的時候,也會親自指導他一下。


    也沒別的小夥伴了,也沒去過幼兒園。


    啊……也不是完全沒去過,好像曾經把他送過去一陣子。可他媽在練功房裏經常忘記時間,更忘記了去接他。


    再往後,不能下班的幼兒園老師不樂意,他也就被迫回了家。於是後來,他的全部幼年時光,就隻有跟著他媽在團裏的舞蹈室裏度過了。


    學的自然也都是女性的舞蹈姿勢。


    夜深人靜,方離的聲音極小,好半天,哽咽才慢慢止住了。


    “阮哥……我一開始,不知道我這樣很奇怪。”他抬頭望著樓梯邊的小窗戶,就像小時候被關在家裏往外看一樣,“上小學的時候,我第一次進校門,就有班上的男生追著問我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進男廁所,就有搗蛋的男生跑過來扒我褲子。


    “我很怕,就開始改……可是總是不由自主露出來。”夜色裏,方離臉色慘白得像削薄的紙一樣,“可是越是改,我就越、越想那樣。”


    無邊的羞恥壓迫著他:“我隻有在穿女孩子的衣服,化著女孩子的妝,跳舞的時候,才會忘記那些不快活。”


    阮輕暮點點頭:“所以這是你解壓的方式。”


    方離小聲說:“嗯……難受的時候,就會很想一個人偷偷跳舞。跳完了,好像就開心多了。”


    看阮輕暮不吭聲,他絕望地苦笑一下:“你們不會懂的。”


    阮輕暮皺眉:“別人懂不懂有什麽重要,自己開心不就得了?別說喜歡穿著女裝跳,就是喜歡不穿衣服跳,又有什麽!”


    方離眼神淒苦:“不是這樣的,大家心裏明明都覺得……隻有變態才這樣。”


    阮輕暮定定看著他,一字字地說:“變態個屁,你又沒礙著誰。”


    方離痛苦地使勁搖頭:“你是為了安慰我,才這樣說。就連傅鬆華他、他都說我……”


    “那天他那麽說,我聽見了。”阮輕暮長長地吸氣,耐著性子,“他那時候以為是小偷,也不知道是你。”


    “無論是誰,他都覺得那很惡心不是嗎?”


    阮輕暮忍耐著:“無心的話而已,你不要鑽牛角尖。”


    方離忽然激動地叫起來,聲音尖銳:“無心的話,才是最真實的想法!”


    阮輕暮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捂住他的嘴:“草!你小聲點,要招來宿管嗎?”


    手掌觸碰到的地方,一片冰冷潮濕,方離的臉上全是淚。


    阮輕暮慢慢把手放下來,看著他清秀憔悴的臉。


    好半天,他才在方離無聲的抽噎中,冷不防地問:“你那麽在意那個傻大個兒幹嗎?”


    方離怔怔抬頭,呆住了。


    阮輕暮凝視著他,平靜地接著道:“你有好幾次,偷偷看手機裏他的照片,我都看見了。”


    他不是一個愛管閑事的人,更不會去關心別人的八卦。


    可是方離的座位就坐在他前麵,有好幾次,午休和課間的時候,他都無意間看到了前麵方離的手機畫麵。


    一眼瞥過去,屏幕上都是某個家夥的身影,有的在籃球場上恣意地打球,驕傲又臭屁,有的在領操台上做著操,神氣活現。


    畫麵都不是很清晰,像是小心翼翼又匆忙的偷拍。


    方離嘴唇顫抖,臉色更加得白。他近乎惶恐地開口:“我……我沒有,我就是隨便看看。”


    阮輕暮靜靜地看著他,目光有點兒說不出的古怪,像是同情,又像是理解。


    方離避開了他幽深的目光,有點兒語無倫次了:“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他人很好……沒人對我那麽好。”


    抬頭看看阮輕暮,他又急得想要哭出來:“不不,阮哥你對我更好。可是、可是不一樣……”


    他終於說不下去了,捂著臉,無邊的羞恥感和絕望湧上來,淹沒了他。


    阮哥的好,是罩著他,幫他把欺負他的人打跑。


    可是傅鬆華的好,是追著他,對他一個人笑。


    從小到大,都是他小心翼翼討好別人,討好同學、討好媽媽。


    隻有這個人,會在滿場飛的時候,回頭對著他得意地笑;會注意到他的夥食費不多,專門拿了飯卡來叫他多吃點;會在運動會上,獻寶一樣捧著零食包塞給他;


    更會在每天晚上的微信裏,孜孜不倦地叫:“小方方,小離離!你在幹嗎?作業做了嗎?不會記得問我啊,我可是年級前十名!”……


    一切都給人一種錯覺,好像他也值得被人小心翼翼對待,好像是與眾不同的珍寶。


    阮輕暮看了他半天,才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方離,別怕。”他想了想,才認真地說,“無論你怎麽想,都別為這事羞愧,懂嗎?”


    方離怔怔地看著他。


    阮輕暮輕輕笑了。


    “我是說,無論是自己喜歡穿女裝、跳女孩子的舞,還是喜歡什麽人,隻要沒傷害別人,都不是錯。”


    他有點出神:“我以前,也沒想過喜歡一個人是什麽樣。可是剛才我想了想,我覺得,應該特別好吧。”


    他平時的神態往往有點懶散倦怠,可是在這原該困意滿滿的深夜裏,他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亮。


    “管它有沒有結果,管那個人知不知道。”他笑得溫柔又張揚,“喜歡就喜歡了,沒有對錯,更不該因為這個覺得抱歉。”


    方離沒說話。


    阮輕暮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吧,回去好好睡個覺。”


    方離跟著他,默默地走到了自己的寢室門口。


    正要推門進去,身後,阮輕暮忽然叫了一聲。


    “方離。”


    方離怔然回首。


    阮輕暮站在通往樓下的樓梯口,衝著他住了一下大拇指:“忘了說了。特別好看。”


    方離呆呆地站著,眼睛裏淚光閃爍:“什、什麽?”


    阮輕暮站姿散漫,可是神色卻認真:“無論是跳舞,還是穿女孩子的衣服,都特美,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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