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洛陽城。


    灰撲撲的瓦礫,煙雨樓台,百八十廟宇,千家萬戶延綿上百裏,將位於城中央的莊嚴皇宮拱衛其中。


    洛陽城中,因為剛經曆過新春的細雨,還有些濕意,縱橫的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小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隻是這人聲鼎沸的鬧市中,行色匆匆的大晉百姓臉上,不知為何總有一絲抹不去的憂愁。


    不是因為鄰國大齊的名士嵇康被處死刑,刑場上三千太學士送別,一曲廣陵散終成絕響。


    也不是因為接壤的大魏國皇帝力排眾議立了大魏名士韓子高為男後,風流韻事弄得天下皆知。


    畢竟是他國事務,最多也就當成個茶餘飯後的談資,大晉百姓關心的,是他們自己的小日子。


    滿臉憂愁地看向天空,暖陽斜掛的天空,不難發現飛舞著三三兩兩指甲蓋大小的青頭飛蟲。


    “這才初春,哎。”


    城內尚且如此,各地的耕地什麽情況可想而知。


    大晉曆來受蝗災困擾,今年尤其嚴重。


    別小看這些指甲蓋大小的青頭幼蟲,到了秋收時分,它們能長到兩指粗細,又大又黃,吃掉大量莊稼。


    災年眼看無法避免,大晉百姓的臉上能有一絲笑容那才奇怪了。


    這時,喧鬧的街道之中,一輛整潔的馬車從街頭緩緩而來,向皇宮的方向駛去。


    有風吹過,將車簾的一角掀開。


    原本喧鬧的街道,突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怎麽了?”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人有些莫名其妙地問道。


    被問的人根本不答,而是將身體站得筆直,連街邊賣貨的商人,一向市儈的嘴臉看上去都正直了不少。


    還有路邊角落裏髒兮兮的老乞丐,也將腐朽的身板挺直了。


    =


    問話的人也不問了,因為能讓他們大晉百姓突然間變得行止有禮的,除了他別無二人。


    向車窗看去,果然隱約地能看到一個一絲不苟的青年人。


    端方雅正,如有匪君子,但端坐如泥塑,一板一眼,給人一種嚴苛,守舊,古板到極致的感覺。


    恪守禮教,無絲毫逾越,這樣的人怎麽看都應該是那種死板得快進棺材的老夫子,但這些卻完美的融合在這個青年人身上,沒有一絲的突兀感。


    街道上也有少許讀書人,拘謹地拱手行了一個讀書人的禮節,“見過小聖人。”


    小聖人


    實在難以想象,有什麽人能當得起這樣的稱呼。


    但對大晉百姓來說,馬車上的青年人,就是他們大晉讀書人的教條,嚴苛的一言一行和書中的聖人一般無二,讓人歎為觀止。


    以前,大晉因為常年蝗災,國力不強,經常被人拿捏,“你們大晉真窮,飯都吃不飽,你們大晉的士兵真弱,跟瘦皮猴子一樣。”


    被人羞辱得都不知道怎麽反駁,因為別人說的是事實。


    但現在不同了,隻要揚起頭回一句,“我們大晉有小聖人,你們有嗎?”


    保證懟得對方啞口無言。


    周複禮,當朝最年輕的太傅,大晉第一名士,名滿天下的文壇“小聖人”。


    街道上都是壓低的討論聲。


    “小聖人這是去上朝?”


    “今天好像是小聖人上呈退蝗蟲文的時間。”


    但看看高掛的太陽,有些不可置信,早朝的時間早開始了,像小聖人這樣天下最守規矩的人怎麽可能遲到?


    有時候人就是這樣,一但形成固有觀念,哪怕事實擺在麵前,都不會相信。


    這個時代,名士談玄賦詩,普通老百姓就談論名士,街頭巷尾皆是如此。


    周複禮的確遲到了,而且,馬車上誰也沒有看到的是,大晉百姓心中嚴苛得如同教條一樣的小聖人,雙腳都在輕微的顫抖,難掩心中的恐慌。


    因為說不定他馬上就要死了,背負欺世盜名的罪名,受盡最殘忍的酷刑而死。


    “怎麽辦?”周複禮哪怕心裏焦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但臉上還得維持著波瀾不驚的表情,因為他不能讓任何人發現他的異常。


    今天是他向朝廷上呈退蝗蟲文的時間,今年眼看蝗災將十分嚴重,朝廷需要一篇退蝗蟲文來祭祀蒼天,期望上蒼垂憐,不要降下這等災禍。


    一篇能感動蒼天的祭文,這樣的事情當然落在了大晉第一名士周複禮身上。


    如果是以前的周複禮,不過是舉手之間的事情,但現在……


    他要是能寫得出來,他將名字倒過來念,他現在說這個時代的話都結巴,這還是這幾天他偷偷反複練習的結果……


    根據肌肉的神奇記憶,他或許還能勉強模仿以前的一舉一動。


    但根據腦中如同電影片段一樣的人生經曆,他就能寫出這個時代文采華麗的文章了?


    狗屁!根本不可能,他連毛筆都拿不穩。


    其實說現在這個周複禮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也不正確,因為這具身體的確是他的,隻是他穿越來這個時代變成嬰兒的時候,或許因為穿越時出了點意外,他的主魂沉睡了,直到前幾天才蘇醒。


    至於沒了主魂的身體,怎麽還能有“小聖人”這樣的成就?


    這其實很好理解,沒了主魂的身體變成了一個高級機器人類似的存在。


    機器人嘛,最擅長學習。


    這一世他剛好出生在金陵的一個書香門第,從小學習的就是書中的聖人之道,沒有人能比一個機器人更會模仿和遵循規矩了,所以他說的是聖人之言,遵的是聖人之道,行的是聖人之禮,大晉百姓覺得他如同書中走出來的教條,還真一點沒錯。


    但現在問題來了,他的主魂蘇醒了,一切都亂了套,這個時代的周複禮的一切,在他看來不過是一段模糊的人生經曆,就像看電影差不多。


    看了一部電影,就想完全變成電影裏麵的人物?這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更何況,周複禮以前一板一眼就如同聖人模板,一個正常人能做到那才是見鬼了。


    “自己把自己坑死了。”周複禮滿臉苦澀,主魂沉睡的這些年,這具身體做得太好了,但好過頭了。


    但能怎麽辦?如果隻是一個普通人,他還能裝瘋賣傻或者隱姓埋名偷偷消失蒙混過去,但作為大晉人人關注的小聖人,哪怕他跑到深山老林也得被找出來。


    逃避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得麵對,以後在人前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哪怕行差踏錯一步,都將萬劫不複。


    以後會如何,現在誰也不知道,現在他還是想想怎麽度過眼前這一關吧,什麽退蝗蟲文,打死他也是寫不出來的。


    但現在他就在去皇宮,當著滿朝文武呈交這篇祭文的路上。


    正苦惱的思考著,這時候馬車停了下來,“小聖人,皇宮到了。”


    周複禮深吸了一口氣,壓製心中的慌亂,讓輕微顫抖的雙腳保持平靜。


    然後用手捏了捏臉,捏去了臉上的焦慮,捏出了一副雲淡風清,波瀾不驚……


    捧著一個盒子,走下了馬車,盒子中裝的就是他準備上呈的能感動上蒼的祭文。


    走下馬車,周複禮看了一眼頭頂的太陽,陽光斜照,上朝點卯時間早過了,但對周複禮來說,這個時間“正好”。


    然後向皇宮走去。


    今日的朝堂,又或者說最近的朝堂之上都籠罩著一股壓抑的氣氛,大晉的百姓每天擔心蝗災的事情,朝堂之上又何嚐不是,百姓隻是擔心吃不飽飯,他們還得擔心暴民四起擾亂江山社稷。


    周複禮在一個當值的公公的帶領下,輕聲的走進了金殿之中,站到了自己的位置。


    朝堂上的百官用眼角的餘光看了一眼遲到的周複禮,也沒有露出什麽意外的表情,因為周複禮早就讓人給當朝左相,也就是他的恩師告了假,今天因為整理祭文的原因,會晚些上朝。


    在百官眼中,周複禮還是那個頭發沒有一根雜亂,衣角沒有一絲皺紋,做事一絲不苟,飽讀詩書文采驚絕,長相端正的小聖人。


    這樣嚴謹的周複禮,不免讓壓抑了一上午的百官眼中露出一絲讚許的目光,如欣賞傲立寒冬中的一株寒梅,也隻有他們大晉才有這樣傲雪淩霜的人物。


    當然這種讚許的目光也僅限於百官之中,不包括坐在最上方那位。


    周複禮從一走進金殿,就感覺一道灼熱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稍微抬頭,就看到龍椅上稍顯青澀的大晉小皇帝司馬煜,以及小皇帝眼中滿眼的桀驁不馴和惡狠狠的目光。


    一位桀驁不馴的小皇帝,一個固執死板以聖人為準則的老師,之間的矛盾和衝突不足為外人道。


    反正周複禮覺得,就算他這次能僥幸不露餡活下來,以後肯定也會被這小皇帝玩死,他記得不錯的話,以前那個沒有心無所畏懼的機器人周複禮,每天上課能訓斥對方一個時辰。


    小皇帝身世比較坎坷,從小在市井長大,直到太上皇病重才接回這唯一的兒子,身上的毛病的確多了一點,比如睚眥必報的“好習慣”。


    哎,一手好牌打得稀爛,周複禮心中不由得感歎,他目前的艱難處境可不僅僅是一篇退蝗蟲文那麽簡單。


    事已至此想這些也沒用了,先過眼前這一關吧,手緊了緊裝有退蝗蟲祭文的盒子,是死是活在次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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