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開潮究竟是被什麽急事叫走的,舒君並沒有追問。現在的要緊事也就那麽幾件,如果不是薛李兩家殘餘勢力垂死掙紮,試圖勒索,舒君就想不到什麽了。


    這種事舒君還不怕薛開潮處理不了。


    這兩家若是安穩不動什麽事都不會有,說不定薛開潮一時間還想不起來收拾他們,此時動了就是錯。


    聽說李菩提離開之後,薛李兩家終究爆發了一戰,看來多年來的積怨極深。再加上薛家人遮遮掩掩從來不曾承認和薛開潮之間的不和,李家又已經眼看著李菩提帶走了令牌,全都失了理智,那一戰也夠驚天動地。


    舒君是沒有親見,但對這兩家越了解,他就越明白這一戰不可避免,發生在一切都塵埃落定的那時候,薛開潮也是故意置之不理的。


    這一戰後兩家才真正凋零,現在擰成一股繩也沒什麽用了。


    薛開潮敢於在李菩提的沉默之下主動接納他們,顯然不是準備重新將他們供起來,給他們機會重新壯大。偏偏兩家的殘部是最頑固執拗的那部分,對曾經的榮光念念不忘,沒有運氣,也沒有眼色。


    舒君獨個待在霍韜這裏,也猜得出這些人的下場不會好了。


    或許從一開始薛開潮就決定了摒棄家族的影響,使令主和法殿的地位相對獨立,也更有權力。這種改變雖然有個複興的名頭,但其實是在奪取新的權力,注定要有爭鬥和摩擦。


    一定有人被犧牲的。


    舒君一路看過風波,但並未有機會察覺其中每一絲異常的顫動,隻是曾經也險些被犧牲,現在倒是可以安然端坐,甚至連正在發生什麽都不必關心了。


    他在這裏滯留的這幾天,就連霍韜也突飛猛進,將他的嶽父推向義軍聯軍首領的位置,自己則隱隱成為了其下的頭一號人物。舒君看風起雲湧看得津津有味,絲毫不知自己也是漩渦之中引人注目的一號人物。


    所有人都相信霍韜從他這裏獲得了無人能比的支持和承諾,甚至把他看得妖異非常,簡直懷疑他能逆天改命。


    舒君自認自己也沒做什麽過分的事,隻是適時幫了霍韜一把,替他鏟除某些冥頑不靈的敵人罷了,且手法巧妙,都做成了偶然事件,根本沒有任何證據指向自己,也沒有任何人能證明這是謀殺。


    人類的脖頸真脆弱。


    霍韜的敵人五花八門,分布廣泛,身份也不一而足,不過數量倒不是很多。他是個聰明人,很清楚和光同塵才是自己的出路,因勢利導最輕鬆,不必把所有反對自己的人都剪除。那還有能用的人嗎?


    何況,舒君的出價太昂貴了,他未必負擔得起大開殺戒的代價。


    這些天舒君都安靜非常,深居簡出,簡直是嚴守清規戒律,像是丈夫遠行後不再露麵的貞靜女子。霍韜不由猜測他藏著的那個女人倘若不是他的心上人,至少也是個絕世尤物,能攝人心神。


    從前舒君雖然也愛獨處,但約他喝酒吃肉,閑聊談天,不至於不應。如今霍韜卻感覺他雖然人在麵前,心神時常飛出千萬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了。在即將看到執掌天下的曙光的這時候胡思亂想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偏偏霍韜總是忍不住將更多心神拿來揣摩這些閑事。


    他太自信看得穿一個人,因此越發不能理解舒君的鍾情,又有舒君沉默的肯定和支持,有了這一層隱晦的來自法殿的保障,難免有功夫分心胡思亂想。一個人總是太難遺忘落在自己身上的滾燙眼淚,既是那不是給自己的。冰冷危險頃刻之間就能要人性命的殺手居然也會哀哭,不得不承認實在迷人。好像窺到某種途徑,可以將如此龐大冰冷而不受控製的力量掌握在手心。


    偏偏這一切都不屬於他,霍韜很清楚這一點。


    他從前以為舒君最多不過是長安城的權貴豢養的殺手,如今忽然察覺他背後更龐大的陰影居然是法殿,震驚於對事情的掌控失靈之餘,霍韜甚至覺得自己借由此次機會甚至摸到了更深更本質的聯係,好似看見了多年來國家屹立不倒,周密運轉的玄機。


    那是他從前未曾見過,甚至未曾想過確實存在的某種關乎宇宙洪荒的規則。


    終於,分出主次且萬幸沒有再次打起來之後,長安城破了。這件事舒君同樣居功甚偉。他深夜潛入長安城,不知道做了什麽,隨後城頭上豎起白色的旗幡指引方向,霍韜從而大獲全勝。


    他足夠自信,知道即使沒有舒君的幫助,長安被破不過是時間問題,他們不會等待太久了。真正重要的是不可否認的功勳,這才是後來一切的開端。


    霍韜試圖謝他,以功勳爵祿,黃金美酒,俗世間一切能夠令男兒熱血沸騰的東西,甚至很快給舒君備好了一棟富麗堂皇的宅邸。就在這時候舒君提出告別,說他該回去了。


    令主多年沉寂,如今忽然發聲,仙門中人尚且不熟悉他的作風,似霍韜這般的凡人更是不懂。但想也可以知道,舒君深受重用,他的遠大前程自然是在令主身邊,不會在凡世間。


    霍韜忽然感慨萬千,上前一步挽住舒君的手,站在城頭上歎息:“凡人一生在你們看來如白駒過隙,此一別不知是否還能有幸相見,雖然青史上終究會留下你的名字,將來總有並列的時候,我卻仍然很不舍……”


    說著又笑,笑裏有豪情和慷慨,也有不得釋懷的惆悵:“我們終究不是同路人。”


    舒君由此和他告別,一路向南漫遊,將大亂初平,仍舊動蕩不止的長安城拋在腦後。


    他本打算第一時間就回到薛開潮身邊,路過江陵城卻重逢了周玉,改變了想法。


    此地得天獨厚,曾經被數位令主庇護,如今又有長生門駐紮,是最早擺脫奇異天氣的地方之一。江陵城正是夏季,溽熱非常,一早一晚卻很舒適。舒君沒法解釋自己為什麽和“師尊”不是一路,隻好搪塞周玉說自己和師尊分頭行動,約好在江陵城再見。


    周玉再問他和師尊究竟如何了,舒君雖然支支吾吾,極其不好意思告訴他,但終究是說清楚了道侶的事。雖然仍舊很放心不下,但周玉總算是鬆了一口氣,打算多留一段時間好陪他等一等薛開潮。


    舒君並不看重這些,多年和周玉未曾見麵,二人無論曾經是多好的玩伴,如今已經截然不同。但他一番好意,何況兩人日後恐怕再也沒有機會見麵,這段重逢的時光因此也顯得珍貴起來。


    周玉是這一輩的大師兄,身邊總圍繞著幾個師弟師妹,舒君被他帶著就算一起出去也很少說話,幾乎沒人注意他。少年人雄姿英發,器宇軒昂,個個風采奪目,舒君如此低調,雖然長得也不差,卻很難被矚目。


    周玉不大高興,總覺得沒照顧好他,舒君自己倒是不在意,一麵送信給薛開潮讓他來江陵城見麵,一麵安心住下,甚至在城外清淨之地找了棟茅屋,準備用來和薛開潮暫住。


    這茅屋前有疏疏落落的籬笆,籬笆內栽種許多鳳仙花和石榴花,院子裏有水井和葡萄架,屋後是一畦菜地,往遠處走就是一個小池塘,水清見底,水中央有芙蓉,岸邊被濃密樹蔭遮蔽。


    舒君本以為住在這裏可以回想回想生命最初的幾年,隨後很快發現自己如今已經過不了農家生活,也早就不習慣了,隻好放棄。每日買了鮮果嚐一嚐,白日幾乎都泡在小池塘裏,夜裏開著門窗睡,百無聊賴數著日子等薛開潮來。


    霍韜在此地也有耳目和下屬,有幾人舒君是認識的,有一日請他去喝酒。一行人坐在江陵城最大的酒樓上,臨風聽曲喝酒。舒君偶然間一低頭,就看到碼頭上有個青衣人下了船,正在同船娘買蓮花。


    他手一頓,立刻認出那是誰,立刻從樓上往下奔,來不及了幹脆從窗子裏跳了下去,引起一陣驚呼。


    舒君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這麽多熱忱,但似乎在塵埃落定的此時此刻,他就是急切到這個地步,落了地立刻向著薛開潮奔過去,像是尋找最終的歸宿一般一刻也等不了。


    薛開潮站住了,伸手把他抱進懷裏。


    舒君聽得見人言紛紛,但絲毫不在意。他知道自己此舉算得上驚世駭俗,許多人正看著自己,卻絲毫不覺得後悔,甚至比跳下來的時候更大膽,摟著薛開潮低聲道:“我有一個小院子,裏麵什麽人也沒有,隻有你和我。”


    薛開潮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一陣清風吹過,人和龍不見蹤影。


    舒君知道自己偷走了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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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後麵是一大塊肉,明天更了下一章正文就完結了,給我十幾天讓我搞出來這坨肉吧。車的鏈接會放在微博僅粉絲可見,這樣似乎可以安全一點。啵啵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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