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些事,之前幽雨也不是猜不到。她不動容,但舒君卻默默吃了一驚,說不上來心中為何如此沉重。


    他還沒有忘了自己的出身,曾經和晚媚都是被賣來賣去的人,就更能感同身受。


    然而晚媚的話還沒有說完:“既然他人可以害我,我又為何不能害他?他作惡多端,從沒有料到會被我暗算吧?這麽多年來,終於我也有了報仇的一天……法使,你也一樣是女人,你明白我心中的痛和恨嗎?”


    她身上的死氣越來越濃厚,臉色也變青了,像是鄉村野廟裏供奉的鬼母,美豔的底子還留著,但看著已經不像人了。還抱著一張顏色很正的朱紅色的琴,越發襯得臉色發藍。


    幽雨低頭看著她,就像是九天之上衣袂飄飄不染塵埃的神女低頭看著地獄之中攀附在一根細細蛛絲上的惡鬼,姿態之中透露出悲憫,可其實心中並無波動。真正的大慈悲本就是無情,何況幽雨怎麽也不像是臻至那種境界的樣子。她默不作聲一會,答道:“我不明白。”


    晚媚的哭訴戛然而止。


    幽雨對著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仍然紋絲不動,道:“後來呢?你暗算掌門,究竟是怎麽做到的?”


    雖然初見麵的時候晚媚就察覺出了幽雨身上的冷峻,但其實兩人對話幽雨卻從來沒有步步緊逼過,隻是恐嚇她幾下罷了。因此真正麵對這種毫無掩飾的冷漠,和說好的溫柔悲憫的法使一點也不像,晚媚就沒了多少改換風格的機會。於是隻好繼續講述:“自然是在他煉屍的密室裏,我將自己的血混在朱砂裏寫了符咒定住他,隨後就將屍毒引到了他身上。掌門要煉製活屍的事情門派內隻有我和他兒子知道,青青知道,還是我後來告訴她的。我和青青都是掌門用來吸引凶鬼的陰人。八字,命格,甚至體質都適合。隻是後來我因這張臉獲寵,被續娶為夫人。而青青天賦非凡,又十分乖巧,所以成了弟子。掌門用從各地買來擄掠來的人煉製活屍失敗多次之後,終於將目光落到了我和青青這兩個他最喜愛最珍貴的陰人身上。雖然有夫妻名分,但他心中執念深重,對我不過當做玩物罷了,根本不必顧及我的意願的,就將我帶到了密室,要我吞下屍毒。”


    她冷笑一聲,美麗而陰森的麵容生出咬牙切齒的快意:“哼,若非如此,我又怎麽會有機會將他也變成活屍?我知道你想問什麽,他的修為比我高,既然我都至今保持著理智並未完全屍化,我又怎麽能夠將他比我更早煉化呢?這就要感謝掌門的高瞻遠矚了。”


    幽雨蹙眉,低聲道:“是孟家?”


    雖然在提問,但也猜出來了。


    晚媚點頭:“孟家四處鑽營,招攬勢力,法使看樣子很清楚?掌門被他們說動,早早勾結在一起,卻沒想到孟家見他不好掌控,就找上了我,還有他的兒子。我有了孟家的支持,拿到了孟家的寶物琥珀刺,以此壓製掌門。法殿是天下仙門之首,自然知道這琥珀刺是什麽東西。看著雖然隻是琥珀色玉匕首,實則霸道而淩厲,掌門也不敵。將他煉化的過程中,我就告訴了青青真相,要想個辦法一並解決了掌門的兒子。


    誰知,那畜生居心不良,看出掌門根本不是走火入魔,卻借此要挾我,想繼任掌門,還要我委身相就……不得已,我連他一起煉化了。孟家接到傳出的消息,就派人過來了。他們想要的是活屍,最好還有山上積累多年的典籍,法器,凶屍惡鬼。這些東西在掌門看來自然是決不能送人的寶物,正因如此孟家和他才有了分歧,叫我趁虛而入。對我,這些東西卻是根本沒有用處的。我答應了孟家的要求,卻不知道他們並沒有想過履行承諾還我自由,解了我的屍毒讓我和青青離開……他們眼中也一樣沒有我。”


    晚媚說完,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癱在地上不動了。


    幽雨也不多置評,隻是說:“屍毒是無解的,難道你不知道麽?”


    晚媚泫然欲泣,出口的卻是笑聲:“我怎麽不知道?可心中總還有個妄想,或許能夠壓製。我不要許多年的長生不老,我隻想去看看我沒有機會過的那種日子是什麽樣子……我從記事起就被輾轉買賣,十一二歲就進了鬼宗,從那時就感覺自己成了個死人。我的命也不是我的,我從來都沒有活過。我隻是想出去,離開這裏……”


    為此她也付出了能夠付出的一切代價,最終卻仍然是水中撈月。


    幽雨終於歎息一聲,露出些許悲憫,道:“既然如此,站起來走吧,至少你還可以複仇。另一具活屍無論是誰,仍舊是你的仇人。雖然不能出去了,但你卻可以報仇。”


    晚媚坐在地上不顧姿態儀容,抬頭看著她,伸手抹去眼淚。她的指甲尖銳鋒利,在自己的皮膚上刮出撓石頭的聲音,因用力不夠講究而留下淺淺傷痕,發黑。


    旋即,晚媚站起來,含淚對幽雨微笑:“法使,你真是一個比我更狠的女人。平常人聽了我的遭遇,早就同情心泛濫,不說什麽都肯滿足我,到底也會心軟。瞧你身後這位,你呢,不僅無動於衷,還叫我為前驅,替你掃清障礙,當個馬前卒送死。”


    她本意有五六分都是譏諷,說到後來忽然索然無味,低頭不語了。


    幽雨卻說:“我沒有那種本事,可以替你壓製屍毒,讓你出去看看。何況你自己也感覺得到吧?屍毒已經侵入心肺,用不了多久你就再也不是你自己了。這一生固然沒有一天好日子,但做人終究要比做鬼好。你自己的仇自己報,還需要我替你做什麽?”


    晚媚無話可說,後背凜然,望著幽雨說不出話來。


    她的人生從來陰暗艱難,根本沒被人平等看待過,考慮事情不僅決絕,且欠缺全麵的參照。幽雨對她雖然冷漠,態度卻是最平和,最公正的一個,似乎在幽雨眼裏,晚媚和其他人沒有任何區別。鬼母的外貌也好,謀殺丈夫和繼子也好,心狠手辣和孟家聯盟,最後又被利用拋棄,幽雨都既不吃驚,又不報以任何異樣的目光。


    或許確實是晚媚拚盡全力的掙紮求生始終沒有超出幽雨的所見所聞,過去經驗,又或許在幽雨心裏,晚媚確實是個活著的人。


    她微微頷首,也不再說什麽,抱琴低頭出門。


    傳送的屋子都建造在地勢高的地方,,周圍空曠一片,這樣才能夠方便來往。鬼宗也是挺大的門派,且生財有道,所以各處都修建得很講究,遍植樹木花草娛目。晚媚出來後正好看見天邊鴨蛋青漸漸蔓延開,輕飄飄道:“天要亮了。”


    她衣裙破爛不堪,是一整夜折騰下來的結果,幽雨和舒君也差不多,三人前後出來,幽雨側耳細聽,忽然道:“幽夜在正殿,那裏亂的厲害,恐怕活屍就是跑到那裏去了。”


    舒君臉色頓時一變。


    幽夜在前麵本身是為了組織別人控製形勢不再惡化,可是現在恐怕非要她拚命不可了。前番經過那一次透支,幽夜的情況到底如何,給她輸送靈力的舒君還是有數的,當下就急切起來。


    幽雨知道他的想法,不動聲色安慰道:“也不光是她一個,我們這就走吧。”


    這裏距離敞闊的正殿也不遠了,晚媚心中另有一重恐懼,怕的是萬一活屍逃脫,孟家固然拍手稱快,可她卻隻能抱憾而終。倘若那活屍已經逃竄而去,在追蹤之前幽雨一定會將她先處理了,此生就這樣終結,不過是沒頭沒尾,不幹不淨,得不到善終,也不能消除魔障罷了。


    晚媚不甘心。


    然而她並沒有料到自己是唯一一個不甘心的,前腳踏入正殿,後腳被鎖喉重重推出殿門,飛躍一丈有餘,被摔在青石地上。惡臭活屍掐著她的脖頸,雙瞳血紅,含糊不清怒聲質問:“為什麽!為什麽……你這賤人!”


    若是從前的晚媚,遭受這一擊不止要吐血,少說還要斷上幾根骨頭。可她現在已經快要完成屍化,悍然無懼,一把推翻壓在身上的活屍。紅琴夜征扔在一旁,被她伸手在上麵一劃,刺耳音樂暫且逼退再次試圖上前的活屍。晚媚伸出鋒利鬼爪,桀桀獰笑:“為什麽?憑什麽?隻準你害我,將我的生死隨意擺弄,我卻不能殺你?我告訴你吧,我恨死你了!我就是要死,也一定先殺了你!”


    說著,晚媚撲身而上,衝向曾經的主人,丈夫。


    兩具活屍肉搏,發出令人牙酸的砰砰相撞聲,兩人每一擊都勢大力沉,幾下就踏碎了腳下青石磚,碎片四濺。雖然都強勢,可晚媚畢竟不敵,迅速被扯下一條手臂。


    她已經落了下風,卻凶悍無比,厲聲慘叫著發生了新的變化,原本嫣紅櫻桃唇裂成一張血盆巨口,鋒利獠牙上帶著腥臭粘液,狠狠咬在另一具活屍咽喉上,生生撕掉了半條脖頸。


    活屍未必會感覺到痛,但卻嚴重被影響了作戰的能力,晚媚轉敗為勝,一把扯掉了活屍的頭顱,兩行血淚從眼中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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