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領結婚證這件事,霍恒並沒有對他提起過。他們之前商量的也隻是婚宴在哪裏辦,該請哪些人。


    周盡歡雖然不曾真正結過婚,但也知道自民國元年起,新式婚姻逐漸取代了老式的傳統習俗。那些繁瑣複雜的三書六禮程序被簡化成了一道,隻需要結婚雙方帶著家裏的婚書到場,會有政府的人作為見證,讓雙方在結婚紙上簽字即可。


    這種新式的婚嫁習俗簡化了傳統婚嫁需要的漫長等待。但有利也有弊,許多依然奉行舊禮製的家族不屑於這種新式的禮俗,覺得太過隨意。畢竟在當時的觀念中嫁娶仍是人生中最大的事,怎可簡化到如此兒戲的地步。


    即便是當年霍丞要娶他時用的也是舊禮製,從看雙方的生辰八字起的。


    因此得知霍恒居然要跟他去領結婚證時,周盡歡反而邁不出腳步了。


    他抓緊了霍恒的手:“你問過你爹了嗎?”


    對於他的顧慮,霍恒是清楚的,於是解釋道:“我跟他提過的,他也同意了。”


    周盡歡盯著霍恒的眼睛看,試圖從那雙總是溫柔的望著自己的眼睛裏找出點什麽來。然而什麽也沒有,霍恒還是一如以往地讓他放心。


    可霍家是個大家族啊,且不說他們的婚禮可以簡化到隻有幾個人去天津觀禮的程度,難道連三書六禮都能免去嗎?霍恒是怎麽說服霍英年的?霍英年又是怎麽跟鄉下的霍家族長交代的?


    這曾是周盡歡沒有對霍恒言明過的一塊心病。畢竟當年他的生辰八字曾與霍丞的一起被送到了霍家的本宅去,給族長和族親們看過。如今要是與霍恒的一起送去,指不定那些人會怎麽議論他,又會怎麽給霍恒壓力。


    這事一直在他心裏頭壓著,他不提,是他沒有能力去解決,也就不想憑添霍恒的煩惱,讓霍恒還要反過來安慰他。


    所以他萬萬沒有想到,霍恒居然會摒棄了對當時的大家族而言最為正規體麵的方式,隻和他兩個人單獨來領結婚證。


    雖說這樣的婚禮一樣是被世人認同的,可……


    他的眼眶漸漸紅了,連日來徘徊在心頭的感觸又多了一份重量。他越發深刻地體會到為什麽當年的他要遭受被拋棄,爹娘離世,前途盡毀這些磨難了。


    因為老天爺要給他一個霍恒,給他一個真正把他放在心尖上愛著,把他護成了軟弱沒用的,居然在大街上就感動到崩潰了的廢物。


    周盡歡躲回了車裏,任憑霍恒怎麽哄他,也不肯把頭從袖子間抬起來了。


    他曾無數次的想過屬於自己的最好結局,就是不用餓肚子,平平淡淡的走完這一生。他不知道幸福還能是什麽樣子,但每每看著別人天冷時有人相依,生病了,挨餓了有人關心照顧的時候,他又何曾真的做到心如頑石,不會難受?


    現在好了,所有的苦難都結束了。霍恒與孩子在原來的斷壁殘垣間為他築起了一個新家,一個可以為他遮風擋雨,為他帶來希望和歡欣的家了。


    爹,娘……你們看到了嗎?


    周盡歡記不清上一次這樣失控是什麽時候了,但是霍恒記得。霍恒不住地安慰著他,想著他會這樣崩潰除了自己給他的驚喜之外,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懷了孩子的緣故。不過醫生也交代了,他不能這樣大喜大悲的。霍恒有點後悔了,早知道給他驚喜會讓他哭成這樣,不如提前就告訴他。


    霍恒好不容易把他抱進了懷裏,聽著他抽噎的都啞了的哭聲,真是心痛又懊惱,怪自己太衝動。但他這樣哭下去不是辦法,霍恒隻好拿孩子來說事,說他再這樣哭別說不能領證了,還得去醫院檢查的。


    一提起兩個小核桃,周盡歡心裏便有了顧慮,那跟黃河一樣奔流不息的情緒也終於有了收斂之勢。


    他趴在霍恒的肩頭,直到情緒差不多平複下來了才出聲,讓霍恒給他拿手帕。


    霍恒沒拿他口袋裏的,而是把自己的手帕拿出來,給他擦去滿臉狼狽的淚水鼻涕。為了讓他盡快恢複精神,還故意笑他:“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怎麽還哭的跟個小鬼似的。你看這一臉的鼻涕眼淚,虧得我手裏沒有照相機,不然給你拍下來,過幾年就給咱們的孩子看。”


    周盡歡也知道自己剛才太丟臉了,目光不安地去看車窗外麵,雖然他在崩潰的瞬間就躲進了車裏,但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發現了。


    霍恒給他擦幹淨了,看著他哭到腫起來的眼睛,心痛的同時還不忘繼續緩和氣氛:“你眼睛腫成這樣,一會兒去簽字的時候,人家會不會以為你是我強娶來的不同意我們領證?”


    周盡歡的情緒徹底放鬆下來了,他打了霍恒一下,卻又凝視著霍恒:“你爹是真的同意?你沒騙我?”


    霍恒握緊他的手:“我騙你這個幹嘛?我爹又不是不清楚北平這邊的麻煩多,他既然能同意我們去天津辦婚宴,就不會再自找麻煩的。”


    “那你母親呢?”周盡歡又問道。他到現在都沒跟李秋說過話,李秋也從不拿正眼看他。他心裏清楚,李秋一直是不願意接受他的。


    “我媽已經沒有之前那麽反對了,這得感謝我二媽,爹說是二媽幫著去勸我媽的。”霍恒摸著他眼角的紅,道:“好了,別想那些了,你看你的妝都花掉了,還好我們周老板天生麗質,眼睛腫起來倒顯得更大了,也用不著往眼皮上塗脂抹粉了。”


    看著霍恒嘴上打趣自己,眼裏卻是一片溺愛而深情的海。周盡歡鼻子一酸,差點又沒忍住。他抬起頭來,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給我十分鍾。”


    “你要幹什麽?”霍恒不解地看著他。


    周盡歡拿過出門時帶的保溫壺,先是喝了幾口水,然後把自己的帕子沾濕了,吹涼貼在眼皮上。


    他沒有再說話,霍恒也不吵他了,但他能感覺到霍恒就坐在旁邊安靜的看著自己,兩人的手也緊緊扣在一起。


    等覺得差不多了,周盡歡掀開手帕,眼皮果然消腫了些。他和霍恒下了車,順著門房的提示走進辦證的大樓,在排隊到了窗口的時候,霍恒從口袋裏拿出一份婚書以及他和周盡歡的身份紙一並遞了過去。


    婚書是霍家早就寫好了的,身份紙則是周盡歡住院的時候就一直放在霍恒那邊的。


    看完了霍英年親手寫的近百字聘書,周盡歡在工作人員的指示下用拇指沾了紅泥蓋手印。


    第一次因為手抖沒蓋清晰,霍恒讓他別緊張,他又換了另一隻手的拇指去蓋,總算穩妥了。


    等到簽完字,他倆就被帶到了三樓去。


    兩邊的長椅上已經坐了好幾對準備進去簽字領證的新婚夫妻。都是些打扮時髦的年輕男女,有禮貌的還會主動跟他們點頭打招呼。


    霍恒和周盡歡在最後麵一張椅子上坐下,兩人都看著盡頭的那扇紅木門。


    門是很普通的門,不過門的兩旁貼著一雙對聯。


    誌於雲上得人似月中來


    攝成雙壁影締結百年歡


    霍恒指了指下聯最後那個歡字,靠到周盡歡耳畔去,用隻有彼此能聽到的聲音往他耳朵裏灌蜜糖:“你爹給你起這個名字真是太有先見之明了。這個字的用法可真妙,魚水之歡,床榻之歡,不都是意在你以後的“歡”之上?”


    周盡歡一聽就知道霍恒指的是什麽。


    最近他倆要避著那件事,估計是吃不到就變得特別念想,霍恒動不動就跟他說葷話。最糟的是每次霍恒一說,他就會自然而然地被霍恒帶出了那種感覺來。隻好又瞪了霍恒一眼,想讓霍恒別在這種地方鬧。結果話還沒說出來就被霍恒堵住了嘴。


    前麵幾對準備領證的夫妻要麽在說悄悄話,要麽也是你儂我儂的氣氛,誰也沒空去盯著別人看。


    周盡歡眨了眨眼睛,推霍恒的手都還沒用上力,就被霍恒抱著後背,被那條舌頭滑進嘴裏,撥人心弦地彈奏著靡靡之音。


    等到他渾身發軟地癱在霍恒懷裏喘氣時,裏麵那一對終於出來了。看著那兩個人互相望著對方手裏的結婚紙,他也不禁被那兩張臉上的喜悅和幸福所感染了。雖說是在外麵,卻一點也不想從霍恒的懷抱裏抽身出來。


    他倆就這樣依偎著彼此,靠的時間久了,霍恒的手就自覺地摸上他的腰,有技巧地按摩著,放鬆腰部的神經。這是醫生交代過的,經常這樣按摩有助於減緩孕期對腰的壓力。


    前麵一對對的進去,又一對對的出來,等到工作人員終於叫了他倆的名字時,霍恒才牽著他進去了。


    那就是一個很簡單的辦公室,辦公桌後的牆上貼著大紅的“喜”字,周圍的牆上還有一些帶著科普的畫報。周盡歡瞄了一眼,有的內容一開始就很大膽,指導新婚夫婦該如何正確地生育後代。


    在他們坐下來,聽完相關的征詢後,便有兩張早已準備好的結婚紙放在各自的麵前,工作人員讓他們看完內容確定無誤再簽字。霍恒認真地看著每一個字,然後又把周盡歡那份拿過來核對,確定了沒問題就拿起鋼筆簽名。周盡歡看著他簽完,等到恒字的最後一筆寫完後才接過筆,在霍恒的注視下工整的寫下了“周盡歡”三個字。


    那是他這輩子第一次這麽認真的書寫自己的名字,心裏裝著對美好未來的期望,也裝著對九泉之下的爹娘說不盡的話。然後再一次用拇指沾了紅泥,在自己的名字上蓋下指印。


    婚書一式兩份,工作人員讓他們交換過來,又各自簽了一次,然後笑著祝他們百年好合。


    周盡歡拿著那張輕飄飄的紙,卻覺得好像捧著餘生那麽重,重得他手又開始抖了。可還不待他壓抑又要失控的情緒,那工作人員就開始給他們科普婚後對於生育的一些基本常識。


    他是個肚子裏有貨的,可工作人員並不知道。還耐心地與他們說什麽時代在變革,要摒棄舊習俗,如果有了孩子要記得定時產檢,千萬不要因為不好意思就照著以前的土法生孩子,那樣不但大人危險,孩子畸形的幾率也高。


    他聽得麵紅耳赤,頭低得都要鑽到桌子下麵了,頻頻去拉霍恒的衣角。霍恒卻聽得津津有味,明明都把他肚子搞大了還裝糊塗,問那些個與生育有關的注意事項。


    本來這些私事應該是紅娘或者雙方家裏去操心的,可民國的政府為了倡導新式生育政策,就主動把這些科普的活兒都招攬下來了。不過平時多數來領結婚證的都是些害羞的,能耐著性子聽完就算很不錯了,哪裏還能提問的。好不容易遇到霍恒這麽一個有求知欲的大好青年,那工作人員就像終於找到了伯樂的老馬,一刻不停地給他宣揚知識。


    周盡歡聽得鼻血都要出來了,霍恒才終於滿意了,裝了一腦子新知識,打算等周盡歡的肚子懷穩了之後慢慢實踐。


    他倆起身跟工作人員致謝,對方最後祝他們早生貴子。走出門後,周盡歡覺得太丟人了,不肯跟霍恒一起走,霍恒也沒勉強他,就在後麵笑眯眯地跟著,等回到了車裏才把他抱住,親著他又紅又燙的臉頰道:“我老婆害羞起來怎麽這麽要人命。不行,還是去趟醫院吧,我得問問醫生有沒有其他瀉火的辦法,否則再忍一個多月非得憋出毛病了。”


    周盡歡泄憤似地咬在了霍恒的下巴上,卻沒有拒絕。本就被剛才那些科普弄得渾身燥熱,現在霍恒還要點火。想想去醫院也好,最近晚上除了難以入眠外,早上起來也經常要換內褲,這樣下去不行,真的太難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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