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楚國特使向柳小七道,想雇傭“背鍋俠”去護著楚王。柳小七聞言立時問道:“是護著楚王極長久的一段日子、還是隻護著他直至做完一件事?這位可忙的緊。”


    特使想了想道:“得是不短的一段日子。”


    柳小七道:“大人想雇傭個職業保鏢,不如我們局子另派個給你?價錢公道。”


    特使嗔道:“哪有你這樣做中人的,總想著拿自己人頂掛單人的生意。”


    柳小七正色道:“本店客戶至上,最是為客人著想的。日子太長的生意‘背鍋俠’不會接。”


    特使奇道:“這是何故?我們王爺又不是不給錢。”


    柳小七道:“價錢這東西素來水漲船高。從他來我們這裏接第一單生意到現在,保一趟鏢的價錢已翻了七倍不止,殺人翻了十幾倍。若在一樁生意上耽擱時日太長,於他於本店都是虧的。再說,保護王爺,並不是有保鏢就成的。”他嘴角扯出一個假笑,“明人不說暗話。你們楚國是個什麽模樣,我清楚的緊。想害死楚王、好自己坐他那把椅子的,少說有十幾個。保鏢能擋住明槍,未必能仿住暗箭。什麽毒.藥啊、火.槍啊,一個不留神,怕是當真要替人背黑鍋了。損了他的名聲不說,還得損本店的名聲。”他又低聲道,“先頭那位楚王是怎麽沒的,我也知道些子消息。嶺南白家不過是義忠親王餘黨,後成了商賈之流。要說楚國沒人幫忙、單憑他們就能殺了楚王,我是不信的。”


    特使眼神一跳,強笑道:“殷七爺,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柳小七嘿嘿兩聲:“我說什麽了嗎?”


    特使瞧了他一眼道:“既這麽著,怎麽方才殷七爺還薦自家的人替他做這單生意呢?”


    柳小七道:“這個‘背鍋俠’——你聽他給自己擬的代號:背鍋俠——是個不吝惜吃虧、背黑鍋的明、白、人。這樣的人,雖做的是非法生意,卻是存了良心的。”乃盯著特使慢慢的道,“保護王爺這等差事,他未必能勝任。”


    特使驀然打了個冷顫,也慢慢的道:“殷七爺,不若說明白些。”


    柳小七垂目道:“你見過手底下幹淨的王爺麽?”


    特使苦笑道:“實不相瞞,我們王爺當真幹淨。倘若天底下還有一個幹淨的王爺,便是他了。”柳小七哂笑,端起茶盅子來吃茶,顯見不信。特使歎道,“先頭那位王爺走得早,又突兀,許多事尚且不及教他。再有……他們爺倆繼位時都極順當。”


    柳小七吃了口茶,端著茶盅子在手裏道:“罷了,大人,我是幹哪行的?你們楚國的官匪比哪家都猖狂些。”


    特使怔了怔,又苦笑:“你們連這個都知道。”默然片刻,“倒也不奇怪,人多嘴雜。那事兒是瞞著王爺的。他若知道了,定然就不許了。”


    柳小七道:“倘若他連官匪都不許,那就更不能接你這樁生意了。”乃放下茶盅子肅然道,“狼群裏住著一隻兔子,他能活多久?你們這些臣子再忠心也是枉然的。”


    特使道歎道:“總不能看著王爺被奸人害了。”


    柳小七道:“還不如好生教教他。”


    特使搖頭:“天性已定,怕是沒法子。”乃道,“不耽誤那位背鍋俠太長日子,隻煩勞他護著我們王爺到他大婚。”柳小七瞧了他一眼。特使正色道,“我們王爺今年四月大婚。隻需護他到大婚之後便好。”


    柳小七道:“此事我知道,娶的是你們一位將軍之女。隻要到那個時候?”特使點頭。柳小七笑道,“這生意就好談了。”遂命柳莊取了紙筆過來,細細的開始盤算價錢。


    他兩個正談生意呢,柳明漪跑來找柳莊玩兒。楚王特使見她小小年紀器宇軒昂,讚道:“小姑娘好生氣派。”


    柳小七含笑道:“莫看她小,最有誌氣不過。”偏柳明漪聽見了,回頭向她叔叔燦爛一笑,笑得柳小七都想要個女兒了。遂也不覺笑起來,神色柔和。


    特使看看柳小七,再看看柳莊輕輕撣了撣柳明漪袖子上蹭著的灰、拉著她的小手出門去,猛然起了個念頭:莫非這殷家小爺對潘家小姑娘有意思?乃試探道:“那女孩兒氣度不凡,不像是尋常人家出來的。莫非有什麽來曆?”


    柳小七隨口道:“不過家裏頭嬌慣罷了,能有什麽來曆。”特使望著他了然笑起來。又打聽“背鍋俠”是個什麽人,柳小七道:“我們這行的規矩,從不問因果、來曆、目的,隻認錢。”


    特使點頭:“也好。”


    這日晚上,柳小七到榮國府與賈琮等人碰頭,說了今日經過。末了道:“那楚王特使的神情,當是斷定明漪有來曆了。”


    賈琮道:“外人誰知道宮中還有你們柳家這戶奇葩?明漪的年歲又沒瞞著街坊鄰居,極亦易推斷出她母親懷著她時還沒出宮;宮裏頭的男人雖多,能使女人懷孕的隻有一個。那個特使九成九推斷明漪是太上皇的遺珠了。他試探你,你又拿虛話遮掩,他便愈發肯定你知道。”


    柳小七道:“陳姑娘讓我那麽說的。”


    賈琮忙說:“你做得對啊!我誇你呢。在旁人瞎猜的時候,給一個讓他自以為猜對了的答案才是聰明人。”


    柳小七橫了他一眼,道:“那生意我接了,但沒篤定是二哥去做。”


    賈琮道:“莫非他們擔心楚王的婚禮會出什麽事麽?”


    “這回楚王要娶的正妃本是用來拉攏軍隊使的,那姑娘的老子手裏捏著兵權。他的叔父、兄弟們自然不願意。這婚事一成,王位便穩了許多。”柳小七忽然笑道,“倘若要出事,說不得楚王自己也有份。他喜歡他前年娶的一個側妃。去年楚國太後、文武塞給了他四五個側妃庶妃,他皆不放在眼裏。”


    陳瑞錦思忖道:“那還不如就稱了他的意。”乃瞥了柳小七一眼,“別讓你二哥去,換個神盾局的其他人。”


    柳小七問道:“做什麽?”


    陳瑞錦閑閑道:“到時候再說,橫豎去的人本事得足。除了會武藝,還得有些察言觀色的能耐,並攛掇人的口才。你二哥老實了些。”賈琮頓時猜到了一二,望著她直笑。


    柳小七道:“隻是那個特使認定了我二哥。”


    陳瑞錦想了想:“客戶若指定非你柳二哥不可,就使個伶俐的與他一道去。臨走時來見見我,我有話吩咐。”柳小七瞧了她兩眼,沒問。


    這天晚上柳二也沒閑著,又上鎮國府走了一回。這回連牛繼成的書房也翻過了,依然什麽都沒尋著,坐在屋頂上發愁。依然沒察覺暗中有七八個人在盯著他。愁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返身回到牛繼宗的書房,在牆壁上敲了半日,並未找到暗格或是密室,悵然走了。乃不緊不慢的穿過半座京城,到了一處高樓背後,攀上屋頂,從懷中取出一物來綁在屋頂的套獸脖項上,又如猿猴般攀著牆壁下去了。


    跟著他的人都想知道他在人家套獸脖子上綁了什麽,再說都知道這廝腳底下功夫厲害、昨日想跟他都沒跟上,又覺得他明日說不得還會來鎮國府找東西,便沒跟著他。待柳二走遠了,有一個先跳上屋頂查看。原來他隻鬆鬆的綁了一塊尋常的紅色細絹帕,四四方方,上頭什麽也沒有。此人解下帕子來看了半日,又鬆鬆的綁回去了。他走後,暗中又跳出一個人來察看那帕子。


    幾個人看完帕子,都到下頭看了看地方:這樓乃是座酒樓,喚作得夢樓。此樓說尋常並不尋常。尋常之處在於,也不知道多少人查過多少回,委實就是座尋常的酒樓;不尋常之處在於,早年先南安郡王霍煊曾在此處遭人暗算丟了顏麵、摔斷了腿、傷透了元氣,前些年又有燕王司徒磐的次子司徒岧在此處遇刺身亡、刺客的手段與當年對付霍煊的一脈相承。而司徒岧之死至今不曾查明,隻知道是有人雇傭了綠林大盜做的。


    次日晚上,柳二並未再去鎮國府。除去那些跟著柳二的人,得夢樓頂的紅帕子再沒人動。兩日後,夜風一吹,直從套獸脖子上飄走了。在左近盯梢的探子恍然大悟:那個草帽客隻不過是給人打信號罷了,紅色便是信號,使了細絹的帕子鬆鬆綁著,便是為了過幾日好被風吹走。


    馮紫英遂尋了個借口上鎮國府去套牛大老爺的話,沒問出什麽來;又請牛繼宗出去吃酒,灌醉了套話,依然沒問出什麽來。而柳二卻失了蹤跡。


    楚王特使又走了一趟獵鷹書局,問“背鍋俠”可得空了沒有,能否接他們王爺的生意。柳小七歎道:“他這幾日心情不好,才剛失了一宗大買賣。”


    特使眼中含笑,口裏還道:“怎麽會失了大買賣的?”


    柳小七道:“不是所有買賣都能做成的。”


    特使道:“若是不成,你們待如何?”


    柳小七愁眉苦臉道:“退回訂金唄,還能怎樣。”


    特使道:“換個人去不成麽?”


    柳小七抽了抽嘴角道:“人家客人信不過我們,隻信他。我到這會子都不知道他們做的究竟是什麽生意。”


    特使奇道:“你連生意是什麽都不知道,如何談價錢?”


    柳小七道:“我說錯了。不知究竟……”想了半日,擺手道,“知道大略,不知究竟,橫豎就是那麽個意思。”又歎道,“罷了,錢本賺不完的,不該我的我不要便是。”


    特使嗬嗬直笑,內裏猜他知道客人托柳二去鎮國府找東西、不知究竟要找什麽。乃道:“可見老實人有老實人的好處。”便愈發篤定,非要柳二不可。


    這年正月底,穆氏那頭已預備好了。賈琮便去見賈政,道:“王子騰叔父那邊有許多新鮮事兒,寶玉哥哥要學的東西多了去了,一時半刻回不來。是不是讓寶二嫂子過去瞧瞧他?老祖宗的孝眼看要滿兩年了,他總得有個嫡子吧。”賈政早已諸事不管,聞言忽然想起賈琮年幼時是有“送子”之說的,以為裏頭有什麽玄機,立時答應了。賈琮白預備了滿腹的說詞皆沒派上用場。


    二月初,史湘雲與穆氏的車馬結伴出城。穆氏之父替她取了個男子的名字,喚作穆簡。施黎撂下手裏的事物,悄然隱在左近護衛著。


    襄陽候府仍舊替老侯爺辦喪事,隻是不去城西找打了。戚氏懸心了這些日子,見她哥嫂並那府裏皆不再來擾,也安下心來。


    這一日,潘喜貴正在街上等活做,有個穿儒生袍的先生走了過來,含笑道:“師傅,拉晚生去會個朋友。”潘喜貴才剛打了個千兒,抬目一瞧:此人正是榮國府的琮三爺,趕忙弓腰問好。賈琮擺擺手,笑眯眯上了車,道:“不會少你的車馬錢,隻管安心。”


    潘喜貴笑道:“您老說哪裏話來?小人縱白拉三爺一回也是應當的。”又問他去何處。賈琮便說了個地址。潘喜貴有心問他上回說的差事、又不敢開口,隻揚鞭催馬而去。


    路上賈琮告訴他:“襄陽候府去找你們是個誤會,以為你們認得他們要找的一個要緊人。偏他們已經從別處找到了那人,你們沒用了。”潘喜貴念了聲佛。


    不多時到了地方,賈琮下了馬車道:“你也進來吧。還記得上回我說的麽?”潘喜貴一瞧,乃是青磚綠瓦的座宅子,從外頭看還不小,不禁在身上擦了擦手。


    賈琮上前扣門,有個小子開門出來行禮道:“三爺。”


    賈琮問道:“秋生在麽?”


    “石先生在呢。”


    “鴛鴦呢?”


    “金太太也在。”


    賈琮點頭,回身向潘喜貴招手,二人一道進去了。這宅子裏頭清靜的很,前院沒人、正廳沒人。拐個彎子到了書房,見石秋生與金鴛鴦兩口子臉對臉坐著,案子上攤滿了書冊紙張。賈琮笑拍了拍手:“同誌們,我領新同誌來了。”他二人趕忙站起來。賈琮指著潘喜貴道,“這就是我上回說的潘師傅。”


    潘喜貴見他們都是讀書人,有幾分手足無措。石秋生已走了過來,向他伸出右手,肅然道:“潘喜貴同誌,歡迎加入革命共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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