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賈環領著賈琮陳瑞錦到了廬州城西範誠的院子,一瞧,他們跑鄂州的功夫人家學堂已經開張了,靠近些便有齊齊整整的讀書聲傳來。


    賈琮羨慕道:“好實幹的人!可惜先被廬王撈走了。”


    陳瑞錦瞧了他一眼道:“你又想撬人家?”


    賈琮搖頭:“撬不到。我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撬到手的。從司徒兄弟手裏撬林姑父撬了多少年?還是他們內杠才讓我鑽了空子。這個範誠,隻能看著流口水了。”


    賈環也道:“起初我隻讚他忠心,不想此人越來越使人敬重。”


    “他與林姑父這樣的人,也是我們民族的脊梁。”賈琮道,“雖然有時候挺讓人憋屈的。”乃上前向門子拱手道,“請問範先生可在麽?”


    那門子道:“我們爺這會子不在,敢問兩位爺尊姓大名?”


    賈環思忖片刻道:“他今日會來麽?”


    門子道:“我們爺下了衙門會來轉轉、瞧瞧學生。”


    賈環點頭道:“既這麽著,我們到裏頭去瞧瞧、等他可好?”


    門子見他們連名姓都不肯說,頗為遲疑。隻是他二人皆穿著儒生袍,又有幾分貴氣,沒敢攔著,放他們到了裏頭。三個人在院子裏轉了轉,看各間屋子皆有先生在教授功課,細聽皆是蒙學那幾本,有快有慢,不禁點頭。


    到了黃昏時分,範誠照例來學堂走走,聽門子說來了兩位年輕的先生,忙走到裏頭。隻見學生們都已下學,老大一群圍著不知做什麽。走過去一瞧,有位胖乎乎的書生正坐在一塊木板上,木板下頭是院子裏蓄水的大缸,下頭站滿了學生與教書先生。


    隻聽那胖書生道:“我曾聽人說過,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下頭的學生紛紛點頭。“然而,為何許多人都覺得破荷葉、枯草根子並不值錢呢?因為他們用不上,沒買賣過這兩樣東西。雖然許多人不知道,這兩樣東西依然是值錢的,並不會因為許多人不知道它們可用變得不值錢。韓非子曰,千裏之堤毀於蟻穴。這話聽著容易,我是總也想不明白怎麽回事。因為我不懂治河,也不懂蟻穴。倒是有另一個故事。說是古時候有個鐵匠,平素做事皆好,做的刀槍甚至鐵鍋都是京中首屈一指的。偏有一日他在做一枚釘子,懶散了些,那釘子做的不甚結實。他遂想著,橫豎不過是枚釘子,便罷了。”他一壁比劃一壁說,說到最後,鐵匠之國輸了一場要緊的大仗,亡國了。鐵匠全家被俘虜,淪為異族奴隸。


    學生們嘩然。


    那胖書生乃問道:“諸君,咱們議論下,此國既亡,都是誰做得不對?”


    下頭一群人喊:“鐵匠——”


    胖書生道:“鐵匠自然做得不對,然除去他,另有旁人也做得不對。”


    下頭另一位書生道:“國主也不對,還沒預備好就與鄰國開戰。倘若戰備足夠,何至於區區一戰失利就亡國?”範誠見了他大喜,正是出去請將軍的趙三先生!


    胖書生道:“保不齊是鄰國不打招呼直接開戰呢?數百年來外虜入侵我國從未打過招呼,他們自己悄悄預備好了便打過來。國主之過在於鬆懈。還有麽?”


    有位教書的先生道:“釘馬蹄鐵的釘子何等要緊,將軍府買釘子的那個人竟然不查,此人亦有過。”


    胖書生點頭道:“不錯,此人有過。買釘子的多半是尋常下人,看不出來什麽釘子好什麽釘子不好,隻去最好的鐵匠鋪買便是。此人之過倒是小些。”


    下頭一位學生道:“那將軍自己也有過。怎麽選了個外行去買釘子呢?下人不知道釘子要緊,他總知道的。”


    胖書生“啪”的一擊掌,伸出大拇指來:“不錯!小夥子,你說的對。”那孩子不過六七歲,聽他喊“小夥子”有幾分不好意思。他接著道,“依我說,這件事裏頭,最大的責任便是將軍,最能避免此事之人亦是將軍。”他乃道,“鐵匠是個打鐵的。人都有犯困、犯懶、犯迷糊的時候。他縱然是京師第一鐵匠,也難免個別器物有瑕疵。何況釘子是個尋常小物,一如破荷葉、枯草根子一般,他也難免覺得不要緊。這釘子若是在牆上掛畫必然掛一千年不會壞,千年後人們依然會說這是好釘子、不愧為那時的京師第一鐵匠所造。然而將軍是知道此釘子要釘在馬掌上的,也知道馬掌上的釘子何等要緊,怎麽就派了一個不懂行的下人去呢?他若派一個懂鐵器之人去,這事兒就有轉機了。”


    學生們又開始議論紛紛。


    那胖書生又拍了拍手:“故此,每一個器物都是要緊的,每一個人都是要緊的。一枚尋常的釘子做差了、一個買釘子的下人不懂行,也會亡國。各位,你們當中少有人能考取進士、入朝為官,多數長大後從事各行各業,農、工、商。然而你們每一個人都極要緊。於廬州、於天下,都極要緊。你們眼下都是少年,就如同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二十年後,天下是你們的。你們今日好生念書,不是因為念書須得花好多好多錢、白占範先生便宜;乃是為了借機學些為人處事的道理。一如範先生常說的,毋以善小而不為,毋以惡小而為之。來日縱不能飛黃騰達,總不至因為些許可以避免的小事釀成大錯,不成為那枚釘子、那個蟻穴。”範誠正欲叫好,胖書生忽然臉皮子一緊,正色從左到右掃視了下頭一圈兒,眾學生先生俱屏氣凝神,範誠也不禁肅然。


    胖書生乃翻身站在了木板上,直著背負手大聲念到:“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


    範誠脫口而出喊了一聲“好!”趙三率先鼓起掌來,旁人立時跟著鼓掌。


    胖書生就在水缸上向眾人作了個揖,跳下來直走到範誠跟前,當眾一躬到地:“範先生言出必行、雷厲風行,晚生佩服得五體投地。”


    範誠趕忙伸手相攙:“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胖書生道:“老子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這群孩子來日都是我朝各行各業的中堅力量,他們知事明理則天下大治。我方才還說,範先生與林海先生這樣的人,乃是我們民族的脊梁!”


    趙三在旁道:“他委實說了,就在書院門口。”


    範誠怔了怔,連連擺手:“在下哪裏比得了林大人!他老人家乃天上皓月,我不過地下螻蟻爾。先生過譽、過譽。”話雖如此,心裏卻暗暗歡喜不已。遂拱手請這幾位到書房坐坐。


    一時小童上了茶,範誠便請教他們名姓。胖書生含笑道:“晚生姓賈名琮,乃是金陵府人氏。”


    範誠便是一愣:“莫不是榮國府三賈中的那一位?”


    胖書生點了點頭。不待範誠驚喜,趙三上前深施一禮:“上回來廬州,因著些不大方便的緣故,晚生不曾對範先生說實話。晚生名叫賈環。”


    範誠便知道他們當真是三賈,嚇得登時站了起來。賈環再三打躬作揖賠不是。範誠回想趙三所言所行,苦笑道:“難怪先生當日說,你這會子若是投了廬王未必是好事。”


    賈環又拱手道:“實在是這小子——”他一指賈琮,“行動太惹眼。廬州如今最好就是安安靜靜的弄些銀錢養些精兵,莫引得旁人留神。”


    賈琮道:“既然廬州小,小有小的好處。範先生,我才有了個念頭,隻不知廬王可願意。”


    範誠忙問:“什麽?”


    賈琮道:“義務教育。如你這般的學堂,建起三十所來,叫做小學堂,隻教《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這三樣,讓廬州的百姓子弟都可念完這三本書。其餘《千家詩》、《聲律啟蒙》、《幼學瓊林》等皆另建五所中學堂教授,小學堂中念書最好的可以進中學堂。並建一所高學堂,正經教授四書五經,自然是中學堂最拔尖的才能進。這些錢,廬王一個人未必出得起。故此可以讓中學堂念罷、功課好的學生去小學堂授書抵稅,高學堂的去中學堂授課。”


    範誠聽罷整個人懵了半日:“全城的百姓子弟……都念書?”


    賈琮含笑道:“廬州不過方寸之地,群狼環伺。縱然練兵,人數有限。平安州也小,但他們已經從兩條商業街擴展出商業區了,商業區裏頭有許多王爺大人的鋪子。沒人敢亂動他們,因為不敢得罪太多人。廬州比平安州還小。單單指望旁人心慈手軟放過廬州是不可能的,除非有點別的什麽、讓旁人不敢亂動。若是廬州能以全民義務教育博得士林讚譽,諸王多少會有些顧忌。單單隻教三本書,說實在的,也花不了太多錢。名聲,有時也很有用。誰對廬州動刀兵,便會遭天下人口誅筆伐,而廬州百姓也會奮力抵禦外敵。”


    範誠想了老半天,忽然“哎呀”一聲,向賈琮一躬到地:“先生奇才!晚生佩服之至!”


    賈琮擺手道:“我隻會動嘴皮子,唯有範先生這般實幹家才是天下棟梁。”見範誠仍舊一臉敬佩,正色道,“範先生,我是說真的。知易行難。我有許多好主意,隻是因種種緣故皆做不了。如範先生這般得了點子便做了,實在難得。晚生極佩服先生。”


    陳瑞錦在旁撲哧一聲笑了:“這位先生與三爺都自稱晚生,你們究竟誰晚生些?”


    賈琮忙說:“範先生年長我這麽些歲數,自然我是晚生了。”範誠又說不敢。賈琮不待他自謙搶著說,“不如我稱先生做大哥,你看可使得?”


    範誠忙說:“哪裏擔得起?”


    賈琮立時向他作了個揖,口稱“範大哥”;賈環也跟著喊“範大哥”。範誠見他們都喊的誠心,也不便推脫,且聽在耳中極為順耳,心裏喜之不盡。乃又問可要去見廬王。


    賈環忙說:“暫且不見,我們今兒過來另有一事。我們已撬來了兩員大將,人家肯不肯留在廬州就得看王爺自己了。”遂將他們昨日賄賂杜得渠之事大略說了一回,隻沒提那粉頭並錢的數目。末了道,“杜得渠既得軍心,這會子不可驚動,先讓小鍾將軍占了廬王武師傅一職再說。煩勞範先生悄悄告訴廬王,莫要讓旁人知道。”


    範誠問道:“曾大人呢?”


    賈環道:“人多嘴雜,萬一露餡呢?隻廬王一人知道便罷。再說,曾家小算盤打得太利索,我還不怎麽信得過他們。”


    範誠聞言連連點頭:“趙先生……賈先生說的是。”


    賈琮笑了:“範大哥別這麽客氣。再說我也姓賈,你喊他賈先生,我還自作多情以為喊我自己呢。”


    範誠道:“我何嚐做了什麽?這主意是……”他一時不知道喊賈環什麽好,賈先生、賈三爺都與賈琮重了,頓了頓,“主意是環先生出的。”


    賈琮渾然不顧:“範大哥你這項本事叫做執行力,執行力能強到你這份上的人非常非常非常難得。橫豎我是不成的。”


    賈環瞧他恨不得從肺腑中掏出心肝子來的模樣,偷偷向陳瑞錦道:“他看著人家都快流哈喇子了。”


    陳瑞錦忍笑了半日,道:“當年劉玄德遇趙子龍於公孫瓚營中,大略也是如此。”


    賈環嘖嘖了兩聲:“我見了人才就不會這麽激動。你瞧,終究他才是為人主的料。”


    一時賈琮與範誠互相誇讚完了,幾個人稍稍說了些閑話,賈琮等人便告辭了。範誠親送出了一條街,賈琮還頻頻回首招手。


    賈環瞥著賈琮道:“正經走道別摔下去!演過了。”


    賈琮撇嘴道:“這種戲碼非演不可好麽?我還指望廬州義務教育大獲成功、四周的什麽吳王楚王也能學學呢。開民智保不齊這就是頭一炮。”又歎道,“此人暫時是弄不到手了,可惜可惜。”


    回到客棧,鍾威出去看了一日的房子也回來了。留在客棧的人說,杜得渠今兒下午使人來過,說是那事兒他過幾日便提,守院子的也依著鍾威的話告訴他事成之後還有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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