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攸自打去南邊當了海盜便沒回過京城,這次回來得空便圍著爹媽轉悠。他娘瞧著他便樂嗬嗬的,他爹吳豹子也幹脆不去馬行了、就在家陪兒子。


    忽有榮國府之人過來傳信,說有人向四姑娘提親,驚得吳攸跳起來喊:“不可能!”過了片刻又問,“你們三爺還說了什麽?”


    那小子道:“沒了,讓我說完就回去。”


    吳攸思忖片刻,笑道:“無事無事,你回去吧。”打發他走了。


    他老子娘互視一眼,有些疑惑,吳豹子問道:“你不是護著四姑娘四處賣方子嗎?”


    “是啊。”吳攸伸了個懶腰,隨口道,“四姑娘之事哪裏是賈珍能做主的。”


    吳豹子道:“你還是趕緊過去瞧瞧,環三爺不會平白的讓人來告訴你一遭。”


    吳攸哼道:“他就是想看熱鬧,我才懶得成全他。”


    他母親瞧他眼角眉梢皆是笑意,頓覺事情不對,試探道:“看什麽熱鬧?”


    吳攸擺手道:“沒什麽,您老別問了。”見他母親依然目不轉睛,有些無措,隨意尋了個借口就想往外溜。


    他母親靈光一閃,立時明白了,喊道:“你快些上榮國府去!”


    吳攸一麵走一麵說:“不去——”


    他母親急的跺腳:“快去!無論如何得去!不去不許回來!”


    吳攸聽了心中有些異樣,嘴上仍逞強道:“我去作甚?平白多餘!才告訴您老的,四姑娘哪裏是賈珍拿捏得動的。”


    “你懂什麽!”他母親摔了手裏的針線笸籮,“你得著急!著急明不明白?看笑話也得讓人看!快些去!”吳攸登時醍醐灌頂,“哎呀”一聲拔腿就跑。


    他老子不曾轉過彎來,指著他的去處問道:“這是做什麽呢?”他母親笑而不答,從炕上拿回針線笸籮,命丫鬟穿針。


    吳攸快馬趕到榮國府,從梨香院進去。他對府裏極熟,橫豎如今姑娘們的院子唯有惜春住著,一不做二不休,來都來了還管別的麽?遂翻牆而入,不一會子便循著人聲摸到了惜春繡房窗外。窗戶本是開的,簾子也拿鉤子勾了,吳攸側身窺視,裏頭坐著好幾個人。他附耳貼上牆根,聽見有女子啜泣聲,仿佛在哭什麽並無父兄扶持之類的。隨即聽見惜春的聲音,不禁一笑。


    卻聽她道:“我勸嫂子,隻撿自己愛吃的命人做來吃、做些自己愛做之事,別再管他了。或琴或書或繡,抹骨牌得成一技也好,自己尋樂子去。”


    另一個女聲道:“你瞧瞧,我自打得了全兒,日子立時有了滋味,老爺在不在京城也顧不上了。”嘀嘀咕咕沒完。


    吳攸聽了一陣子,覺得她們太絮叨,想來四姑娘也不愛聽,乃學了一聲貓叫。因瞧見裏頭賈惜春身子顫了顫,幹脆坐到窗下仰起臉無聲大笑。忽然,窗戶上探出了一顆腦袋,嚇了他一跳!定睛一看,是個五六歲的小男娃,胖乎乎的臉蛋子,頭頂紮著總角,閃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吳攸忙伸手指壓在唇上“噓”了一聲。那小男娃眨巴眨巴眼睛,也“噓”了一聲,又看了吳攸會子,縮回去了。


    沒過多久,就聽見裏頭有人在告辭。吳攸偷瞄一眼,果然見惜春送人出去。一時她回來,命丫鬟將前兒從海貨鋪子裏拿來的銅盆大的西洋雕花玻璃鏡捧到桌案上,她自己把鏡子轉了轉,恰照見窗外。吳攸便趁她的丫鬟出去剪花兒,悄悄從窗下探出頭來,在鏡子裏對著惜春招了招手。惜春抿嘴一笑。吳攸不禁歡呼一聲,立時捂住嘴。


    乃撤身閃回牆後,躡手躡腳繞開外頭的丫鬟婆子,翻牆走了。待他回到梨香院,長出了一口氣,拍著胸口道:“幸而沒讓環哥兒看成笑話。”


    這會子賈環還在周姨娘院中逗奶娃娃玩。一時賈政使人過來,讓他往衛家去一趟,隻說既然四姑娘不願便罷了。賈環歎道:“到了最後又是我!”沒奈何,回屋換衣裳去。


    乃騎了馬奔去衛家,來到他們府門口隻說求見他們大爺。不多時衛若蘭親迎了出來,含笑道:“兄弟來得好急。”


    賈環在外頭終究斯文些,老老實實作揖道:“衛大哥,冒昧來訪,實在有要事相商。”


    衛若蘭笑道:“為兄明白。”忙將他讓到自己的書房,又命人上了茶水點心。


    賈環也顧不得吃點心了,以目示意他將服侍的人都撤下去,低聲道:“怎麽好端端的,你們家會上我們東府裏去求親?衛大哥難道不知道四姐姐早已是我們府裏的人了、他們說了不算麽?”


    衛若蘭一怔,旋即拱手道:“實在抱歉的緊,我們府中絕無冒犯之意。雖早知道四姑娘是養在你們府裏的,因想著終究是寧國府的人,三媒六聘之禮終究要從那府裏走的。”


    賈環歎道:“如此大事,也不事先同我說一聲,不然何至於兩家弄個尷尬別扭。”


    衛若蘭忙上前作揖:“委實不知此事如此要緊,還望恕罪。”


    賈環擺手道:“倒不是別的;隻因四姐姐是何等情形、他們那府裏全然不知,我們府裏卻是知道的。”


    衛若蘭怔了片刻,問道:“敢問四姑娘是何等情形?”


    賈環道:“不會讓別人替自己做主的情形。”衛若蘭眉頭一蹙。賈環飲了口茶接著說,“她乃是俠女一般人物,後院困不住的。前日燕王還盛讚其才——不是吟詩作畫的那種才,是真才實幹,總有一日她會入朝為官。敢問衛大哥,你家可肯娶一個手捧笏板上朝堂的女大人麽?”


    “這……”衛若蘭瞠目結舌了片刻,急道,“朝堂上哪裏有女大人!”


    “眼下暫且還沒有。”賈環道,“大約過不了幾年就能有了。西洋四處有女帝,我朝又已分作諸侯國,幾個女宰相女尚書倒也不稀奇。”


    衛若蘭呆了。少說有一盞茶的功夫,他方搖頭道:“如此奇女子我雖愛慕,家父家母想來未必肯答應。”


    賈環拍手道:“正好,我四姐姐也八成不會答應的。”


    二人默然片刻,衛若蘭苦笑道:“我因舊年去了嶺南,與琮兒說了許多話,因想著,他的姐姐必是不差的。”


    賈環笑道:“委實不差,個個不讓須眉。”


    “七八日前我剛快馬趕回京來。”衛若蘭道,“才歇了會子,尚且沒精神出門會客,便聽我母親說,榮國府的四姑娘回來了、三姑娘卻沒回來,想是已在南邊嫁人了。”賈環“撲哧”笑了。衛若蘭道,“瞧你那模樣就知道並非如此。”賈環笑而不答。衛若蘭接著說,“故此我才央求母親請媒人去寧國府求親。”


    賈環正色道:“多謝你一片心意。”


    衛若蘭歎道:“既是這般奇女子,想來是瞧不上我這俗人的。”


    賈環道:“倒不是瞧的上瞧不上,你二人不合適罷了。衛大哥還是娶個三從四德的女子替你管家理事妥當些。”


    又過了半晌,衛若蘭忽然問道:“琮兒從前可曾告訴你,他瞧過我媳婦的命數?”


    “哈?”賈環愣了愣,“沒啊!再說他這些年也不知破了多少命數,命數個算什麽?”


    這話聽在衛若蘭耳中,顯見是承認了賈琮有來曆,忙問:“他可告訴過你,依著命數,我媳婦兒該當是誰?”賈環誠懇搖頭。衛若蘭思忖片刻,又問:“他可有故意將哪位貴眷嫁出去麽?”


    賈環側頭細數了半日:他們家裏隻嫁了賈迎春出去,那是賈赦做主的,與賈琮無幹;其餘秦可卿是柳湘蓮自求的、薛寶釵是蔣子宣自求的、薛寶琴是賈環自己之拉郎配、史湘雲是賈母之意、連邢岫煙都是謝家設計謀娶的;都沒賈琮什麽事。乃搖頭道:“委實想不出來。我數遍了親戚家的女子皆不是他嫁出去的。”


    衛若蘭悠悠長歎,半晌,輕聲道:“……罷了。”


    他遂告了個罪,實則去門外吩咐一個心腹將此事去告訴他母親,自己返身回來陪著賈環說話兒。賈環自然也不能立時就走,二人又閑扯了半日。


    忽然外頭來了個大丫鬟,撩開簾子向衛若蘭使眼色。衛若蘭無奈,又向賈環告罪,自己抽身出來。因屋門並未闔上,門簾子雖垂著、那丫鬟的聲音脆且不低,賈環竟聽見了些他們的話。什麽“太太說,既這麽著,李二爺也還沒議親呢。他不是長子,想來舅老爺不會太計較的。”又聽衛若蘭急的跳腳讓那丫鬟趕緊回去、讓太太莫再出餿主意,不禁啞然失笑。


    不多時衛若蘭回來,滿麵漲紅,見賈環似笑非笑便知道他聽見了,苦笑道:“我家太太絕無低看四姑娘之意思。”


    賈環含笑道:“她不是低看了我姐姐,她是低看了我們哥幾個。令堂有今日,難道靠的不是令舅父、而是才貌賢良?”衛若蘭連連拱手搖頭,無言以對。


    賈環乃起身告辭。


    送了他出去,衛若蘭輕歎一聲,去見他母親。衛太太李氏笑招他去身邊坐了,問道:“那個賈公子可有意麽?你雖不便娶一個拋頭露麵的女子,橫豎你表弟也不繼承家業。”


    衛若蘭苦笑道:“太太,不是我瞧不上她,是她瞧不上我。既然瞧不上我,哪裏又會瞧得上表弟。”


    李氏登時撂下臉來:“她憑什麽瞧不上你!”


    “憑賈琮、賈環、賈寶玉。”衛若蘭道,“人家姑娘家自然憑的是兄弟,不然還能憑什麽?賈環方才特意跟我說了,四姑娘算是他們榮國府的人,不與寧國府相幹的。”


    李氏瞧著他道:“賈環之意,他們兄弟幾個能扶持著這個四姑娘為官?”


    衛若蘭歎道:“是。故此太太莫要再胡思亂想了。”


    李氏頓時笑了起來:“好的緊。蘭兒,我方才那話本是試探他的。”衛若蘭一愣。她捏了捏兒子的手掌,“甚至今兒去提親也是試探他們府裏的。我早已猜著這門親事八成結不了。”


    “太太既猜著了,怎麽還使人去提親去?”


    李氏瞥了他一眼:“你歡歡喜喜的跟我說,倘若直言人家瞧不上你,你能甘心麽?再說,不鬧這麽一回,我要你娶的媳婦你未必肯娶。”


    衛若蘭身子一動:“誰?”


    李氏道:“我早就瞧上榮國府了。”她乃長歎一聲,“許多年前我曾聽人提起,榮國府那個賈琮說,女人最要緊的便是父兄子,其餘皆不要緊。那時候他還是個七八歲的幼童,我便知道此子是個通透的。後來……”李氏頓了頓,“他們家二姑娘出嫁。一個庶女,嫁給平安州高家的嫡子。老早就訂了親,卻直拖到賈二姑娘十八歲才出嫁。你猜猜,這個賈琮拖延他姐姐出嫁,說給高家的緣故是什麽?”


    衛若蘭搖頭:“不知。”


    李氏道:“女子十八歲前生子易夭折。”


    衛若蘭皺了皺眉頭:“可是真的?”


    “真的。”李氏點頭道,“縱然不夭折,也多半身子弱。”


    衛若蘭道:“他倒是什麽都知道。”


    李氏道:“隻是拿這個做借口拖延婚事,尋常人家是不肯答應的。偏那高家竟答應了。不止答應了這個,竟還答應了高三爺不得納妾!你隻想想,憑什麽!總不能憑賈赦那個老糊塗。”


    衛若蘭道:“自然是憑著琮兒了。”


    “不錯。”李氏點頭道,“可知,平安州節度使高曆眼中,賈琮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但凡能與他結親,什麽條件都肯答應。方才賈環的意思,他們竟能扶持四姑娘為女官!這哪裏是尋常人家做得到的?”她乃看著兒子語重心長道,“你想想,你爹與高曆、咱們家與高家,如何比得?他們家豈肯將四姑娘嫁到咱們家來?”


    衛若蘭默然不語。


    停了片刻,李氏又說:“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如今這世道鬼神難測,隻是榮國府必是越來越興旺的。肉爛在鍋裏,並非人人都有湯喝,總得扒上鍋沿才行。賈琮是個重親緣的。他們那珠大奶奶乃金陵名宦之女,父親李大人曾為國子監祭酒,合族無不讀書,委實算得上書香門第。她有兩個娘家侄女,從前一直在他們府裏跟姑娘們住一個院子。後他們家姑娘南下,便跟著寡母搬出來在寧榮街賃住,一直是珠大奶奶接濟的。舊年那個李大姑娘已嫁了個舉子,正在等會試榜單。”


    衛若蘭呆了半日:“太太的意思?”


    李氏微笑道:“能與他們府裏搭得上且身份不差、與你年歲相當的,唯餘李二姑娘了。隻是,先等她們那大姑爺中了舉再說。不然,咱們這親就結得太顯眼了。”


    衛若蘭苦笑道:“她們大姑爺中了舉難道就不顯眼麽?”


    “傻子。”李氏撫了撫他的頭,“但凡有個遮掩,雖聰明人心裏都明白是怎麽回事,仍比沒有遮掩強些。蘭兒,示弱與人說不得比強橫更有好處,稍稍扮傻亦無妨。”她輕歎一聲,“你來日終究是走武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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