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這年初春,年關之喜未去,宮中忽有旨意傳下。今上體貼宮中妃嬪皆入宮多年,想來父母家人皆思念而不能相見,特啟奏太上皇皇太後,許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若有重宇別院的不妨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京中頓時嘩然,皆讚此為曠古爍今的奇事。一時有女兒在宮中得了聖寵的人家悉數忙亂起來,看地的看地、采買木石古董的采買木石古董,熱鬧之極。


    龔鯤並不著急往各家收債,倒是悠悠哉哉等著欠債的捧著錢送上門來。沒人問他消息哪裏來的,隻是央告再三,如有旁宮內的消息,不拘哪塊兒,隻管賣來便是。如此他空手套白狼竟套了五十萬兩之多。


    賈琮兩輩子沒得過這麽多錢。起初知道數目之時便樂了半日,如今實實在在見了銀票,愈發兩眼放光了。因思忖了會子,望著龔鯤歎道:“我今兒才明白,人真的是會變的。”


    龔鯤問道:“何以見得?”


    賈琮道:“我素來的計劃便是,偷偷匿著點實力以自保、紈絝度此一生。偏後來得了好幾個信得過的人,又有了你相助,如今還有了這麽多銀子。我感覺到野心開始從閑心底下長出來了。”


    龔鯤笑道:“隻怕是野心醒過來了。”


    賈琮瞧了他一眼。


    龔鯤道:“三爺當年才那麽點子大便肯教劉豐他們識字了,怎麽竟沒想到教藍翔紫光識字呢?”


    賈琮怔了怔,苦笑道:“那會子……我過得頗為艱難,一心想討好我爹。我爹看重那群親兵叔叔,親兵叔叔看重他們的孩子,他們的孩子想念書。”


    龔鯤道:“若隻為了這個,三爺善待維斯一人足矣。教那麽多人識字何等麻煩,三爺是個怕麻煩的人。”


    賈琮想了想:“也是。保不齊那時候已有旁的念頭,隻自己不察罷了。”因道,“翼之,若是我找爹再要點人,他會答應嗎?”


    龔鯤問:“要來做什麽呢?”


    賈琮道:“算是護衛吧。”


    龔鯤道:“三爺屋子太小,住不下。除非有個院子。”


    “院子……”賈琮腦中將榮國府地圖轉了一圈兒,道,“那隻能把薛家轟出去、謀梨香院了。”


    龔鯤含笑道:“這個不容易,三爺有主意麽?”


    賈琮撇嘴道:“喂喂,你才是謀士喂。你琢磨琢磨他們幹嘛非賴在我們家?又不是沒錢,聽說在京裏頭也有宅子。”


    龔鯤道:“他們家縱有錢又如何?這裏是京城,滿大街的達官貴人,薛家大爺又是個沒本事的。若不靠著你們府裏、借你們的名頭,憑他有多少錢,權貴、公公、豪奴一齊上,不用兩年就能啃幹淨了。”


    賈琮道:“還有王子騰不是?”


    龔鯤笑道:“隻怕薛家大爺不願去受母舅約束。”


    賈琮嗤道:“王子騰自己的兒子也不過管成那樣,還會管他麽?聽聞二太太一直在設法從薛姨媽那兒借錢,他們再不走,隻怕要被掏空了。”


    龔鯤道:“有薛蟠在,不被這頭掏空也須被旁人掏空。橫豎都是掏,誰掏都一樣。二太太掏保不齊還能弄點子出來。”


    賈琮無語了半日,道:“咱倆還真是一路人……許久以前我也這麽想過,果不其然,沒有她們二太太還拿不出那些錢來。”


    龔鯤笑道:“三爺豈非是得了便宜就翻臉?”


    賈琮哼道:“爺跟他們就沒合臉過,從何翻起。”


    當晚,他特去尋賈赦,拉著他做撒嬌之態,低聲道:“爹,我想住梨香院。”


    賈赦先是眉頭一動,又裝作淡然的模樣瞥了他一眼:“薛家呢?”


    賈琮道:“設法讓他們搬出去。如今聖人下旨、各位娘娘都預備省親了,宮裏的大姐姐依然沒有動靜,大約是捱著等年齡滿了放出來的。聽聞二太太近日終於明白了此事沒戲,日日驚天動地的嚎哭;薛姨媽大約也知道薛家姐姐進宮當娘娘的美夢該醒了。趁這會子將薛家趕到王家去算了。”


    賈赦道:“這些麻煩事兒我懶得管,你能將他們轟出去我就讓你住去。”


    賈琮大喜:“真的?老祖宗不答應呢?”


    賈赦哼道:“你搬進去便是,橫豎不出來,她能奈你何?來日我與你備下些能打的守著院子,她手底下那幾個娘們,能扛得住半招算她們有天分。”


    賈琮樂得直蹦:“爹你太好了!我本來就想著過些日子再找你要幾個打手呢。”


    賈赦瞥著他:“要打手作甚?”


    賈琮嘿嘿傻笑了兩聲,道:“先預備著,保不齊來日作甚。”


    賈赦盯了他會子,問:“幾個?”


    賈琮道:“十幾個總要有的。”


    賈赦點點頭:“這個好辦。隻是恐怕老太太來日與什麽四六不著的親戚說你壞話。”


    賈琮笑道:“她日日說爹壞話也沒法子奈爹何麽,況我才多大點子?等我長大了,這些子風言風語鬼還記得呢。再者說,來日我高中了,我的名聲人品是聖人說了算、是林姑父蘇先生說了算、是她說了算?”


    賈赦不禁笑道:“就你小子最鬼。罷了,你隻管去。”


    賈琮歡天喜地的揮了揮胳膊道:“說定了!”忙撒腿跑出去,過了會子又跑回來,“爹!拉鉤!”


    賈赦一時好笑,轟他:“去去!小孩子勾當。”


    賈琮粘著他撒嬌兒:“本來就是小孩子麽,爹爹拉鉤拉鉤~~”


    賈赦瞧他模樣可愛,當真伸出手指頭去與他勾了一勾。賈琮喊了聲“謝謝爹”,跑了。


    過了些日子,薛蟠正在花樓飲酒,因多喝了兩杯,跌跌撞撞的去小解,又暈暈乎乎的預備回席上去。忽有人從背後踢了他一腳,薛蟠登時摔了個狗啃泥。才欲張口大罵,有人拿帕子塞住他的口,又有個袋子從後頭將他套了頭,扭著雙臂塞進左近的一間屋子去了。


    薛蟠又急又懼,掙紮了半日,那雙扭住他的手如鐵打的一般,分毫掙紮不動,又喊不出聲來,急的眼前一陣昏黑。


    才進那屋子,隻聽有人問:“是他嗎?你可瞧準了?”


    那抓著他的道:“就是這小子,我決計不曾走眼!”便踹在薛蟠後背將他踢撲於地上,又一腳踏住他的背。


    有人冷笑道:“跟我們小爺搶人,也不打聽打聽我們小爺可是好惹的!”


    另一個問:“這不怕死的小子是誰?”


    前頭那個道:“管他是誰,先揍了給小爺出氣!回頭查查,好惹的便丟他在這兒,不好惹的便剁了滅口。”


    薛蟠登時玩命兒掙紮起來,偏後背踩的那隻腳極大力氣,掙紮不動,口裏隻能發出“嗚嗚”聲。那腳忽然抬起來,薛蟠尚不及爬起來,一陣拳打腳踢如雨點般往下落,還夾雜著許多謾罵,將薛蟠打得如爛泥一般動彈不得。他起初還欲發聲,後來連氣兒都難出了,隻得抱頭硬捱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好容易捱到這幫人打完了,才聽他們說了兩句消停話,外頭有人進來,顯見帶了笑腔說:“我問過,沒事了。這小子不是什麽人物。”


    薛蟠有心告訴他們自己是薛大爺,又恐怕當真被滅口,況他這會子也說不了話,隻得倒在地上裝死。


    又有人踢了他一腳:“半日沒動彈,別是打死了罷。”


    那個探消息笑道:“打死了也無礙,若是早些年還罷了,如今卻是不打緊的。這小子姓薛,是從南京來的一個商戶,早年在金陵打死了人來京城避禍的,跟榮國府的二太太有親,全家都寄住在那府內。隻可惜榮國府兩房不合,從前是二房當家,隨意拿府裏的片子出去使,薛家倒是混的不錯的。如今二房早倒了,隻能拿到賈政的片子。賈政才從五品的小官兒,誰搭理他呢。”


    另一個笑道:“原來是他,不就是人常說的薛大傻子麽?最好哄錢的那個,窯子裏頭不論粉頭相公,但凡長得不算太見不得人的,在他跟前晃兩晃、奉承幾句便能撈到不少銀錢。聽聞榮國府二太太貪墨公帳,讓大房查出來了逼著她還錢,那女人舍不得自己的私房,最後竟是薛家替她還了幾十萬兩銀子,不知可是真的。”


    又有一個道:“怎麽我聽說的乃是那個二太太日日宣揚她女兒要當娘娘,薛家信以為真,也想將女兒送進宮去謀些富貴,特賄賂她的呢?”


    還有一個說:“你們都哪裏聽來的閑話,都不在點兒上。我聽到的才是真的。薛家的女兒要同賈家二房那個口裏銜石頭的兒子結親,那幾十萬的銀子乃是預支的嫁妝錢。”


    前頭那個笑道:“從古至今從沒聽說過預支嫁妝的,你又哪裏聽來的閑話。”


    這人說:“前幾個月在翠香樓聽玉蘭說的,她也是聽客人說的。那客人起先乃是榮國府二房下頭的大管事,兩房內杠的最狠厲那會子遭了殃,讓大房直拿出去發賣;幸而他女婿本來便是外頭的,掏錢買下了老丈人一家子。如今他也沒什麽錢、又沒什麽本事,日日往窯子裏混。他那女婿也算有良心的,因起初他生意做起來本是依仗了老丈人當日的勢力,故此對他還不錯。後來他又與那二太太屋裏的什麽丫頭子遇上了,聽了些閑話,沒事就說給窯姐兒聽取樂。”


    他頓了頓,又說:“薛家的兒子——就是這個,沒個屁本事,成日隻會使錢惹事,薛家太太恐他再次惹禍,又瞧榮國府二房失勢、恐來日他惹上大麻煩榮國府愈發不理會,才花了四五十萬的銀子將女兒塞給那個銜石頭的,好歹算是官宦親眷不是,來日也算有了仗腰子的。”


    又有一個笑道:“好淺見的婦人!官宦親眷又如何?京裏頭卻不比什麽金陵府。下頭那是衙門口兒八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京裏頭卻是有錢無官莫進來。若他們家去打官司,拿不出榮國府的印信來就沒人搭理他。我聽說如今已有人開始打他們家主意了,隻怕過些時日便有惹事兒的去試探。但凡兩通官司打下來、他們沒法子奈何,眾人都能明白這是一頭好肥羊。肉在鍋裏,大家都有湯喝,隻看誰下手快便是了。保不齊那二太太自己先割一刀去。”


    前頭那個又說:“預支嫁妝乃是那二太太自己的盤算,賈政並他們家老太太都不知道,這門親來日成不成還兩說呢。”


    又有人笑道:“若成不了親,銀子還不還也兩說呢。”


    “還?罷了,榮國府那個二太太貪得快冒煙兒了,油鍋裏的錢都撈出去藏著,半個京城都知道,指望她還錢還不如指望榮國府抄家!”


    說的眾人一陣哄笑。


    笑完了有人問:“那此人如何處置?”


    另一個道:“還處置什麽?死活不與咱們相幹,回去領賞去!”


    一群人哄哄的笑鬧了幾聲,還過來又踢了薛蟠幾腳才走。


    薛蟠這會子早驚傻了,整個人都如臘月喝了涼水一般冰到了心窩子裏,連疼都不記得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另一頭,因他不見了,隨身的小幺兒等了半日等不來他們家大爺,那與他一道吃酒的笑道:“別是掉進茅坑裏去了。”


    小子們恐回去不得交代,忙四處尋找,又托了花樓的人幫著尋。尋了半日,終在一間空屋子裏見著一人倒在地上不見動彈,穿著他們家大爺的衣裳,過來一瞧,頭上還頂著個布袋兒。小子們忙摘下布袋來細看那張臉——雖又青又紫又腫,好歹還能分辨出委實是他們家大爺,隻不知死活,不由得嚎哭起來。


    不一會子有花樓的人過來拿手指頭探了探薛蟠的鼻息,道:“莫哭,還活著呢。”遂將他扶了起來,後頭跟著一群看熱鬧的,鬧哄哄攙到吃酒的那屋裏。又有人取來什麽香給他聞了會子,半日才清醒過來。


    薛蟠眯著眼睛瞧了瞧屋裏這些人,又閉目呻吟幾句,如今這模樣也沒法子喝酒了,隻說家去。


    小幺兒忙應了,架著他下了樓,幾個人欲扶他上馬。後頭有一道喝酒的朋友罵道:“糊塗!這樣子如何騎得了馬?還不雇輛車來。”小幺兒這才急急的在街頭喊了輛馬車將薛蟠塞進去,拉著回梨香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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