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洋洋灑灑,容夏依舊沉浸在夢境中。


    尤利西斯輕手輕腳地換上厚重的羽絨服,冒雪去附近的物流站點取快遞。


    容夏人緣相當好,雖然不常出門,卻總能收到眾多好友寄來的禮物。今天收到的快遞已經算相當少,站點隻發送了一條消息。


    看到這個發件地址不明、署名為“何”、比手掌還袖珍的小紙盒,尤利西斯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今天的容夏睡得格外沉,等他再度回到家,臥室裏沒有傳來任何動靜。他依舊不打算叫醒容夏,而是徑直走進廚房準備早餐。


    等豆漿、燒餅、煎蛋和小菜整整齊齊擺放在桌上,臥室裏的人依舊沒有回複消息時,尤利西斯終於意識到狀況的異常。


    他連圍裙都來不及解,便火急火燎地穿過走廊,衝向臥室。


    臥室的窗簾遮蔽功能極強,房間昏暗得不似白晝。羽絨被亂七八糟地堆疊在床腳,右側的枕頭也被擊落在地毯上。


    兩小時前,大床左邊還側臥著熟睡的容夏。


    此刻,那裏盤踞著一隻羽毛雪白、點綴著月牙形斑點的大型雪鴞。


    和普通雪鴞不同,它的個頭要大出許多,翅膀和背部的斑點也要稀疏淺淡許多,是溫柔而亮眼的淺金色。


    這隻猛禽似乎對自己的種族定位不太清晰,它將麵盤埋在鬆軟舒適的枕頭裏,翅膀微張,兩隻布滿絨毛的爪心毫無防備地朝向天花板。


    害怕雪鴞會窒息,尤利西斯連忙往床邊走去。


    察覺到身後傳來的腳步聲,雪鴞這才一臉茫然地抬起腦袋,金色的雙眼滿是睡意。


    雖然視角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半睡半醒的容夏還是沒有發現多少異常。


    她打算起床,卻發現自己的四肢笨拙生澀得不像話。她試圖伸手去夠床邊的終端,一抹灑滿金斑的白羽毛卻出現在她驟然加寬的視野。


    她動動胳膊,發現那簇翅膀尖上的羽毛也跟著晃了晃。


    尖銳嘹亮的鳥鳴還沒蹦出嗓子眼,破曉先替她嚎上了:“原來你也可以變身,而且也帶了一對翅膀?!”


    雖然破曉的“也”字重點不太對,但從破曉的長嚎和係統的介紹中,容夏大致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她現在的外表,大概是一隻雪鴞。


    ……其實也不是特別難接受。


    雪鴞一邊扭轉著靈活的頸部,一邊心平氣和地分析處境:都是從一個研究所裏出來的,尤利西斯都能變成貓科動物,她是從蛋裏出來的,當然也有變成白色貓頭鷹的可能性。


    現在的問題是:她的形態不受控製,她沒辦法變回人型。


    她還要當多久的雪鴞?她又該怎樣適應這樣一種全新的形態?


    容夏正在悶頭沉思,一隻手忽然搭在她的腦門上,還輕輕撫摸了兩把。她連忙轉動脖頸,眯眼看向床邊的尤利西斯。


    雪鴞長得又萌又帥,眯起雙眼就像在微笑。


    尤利西斯低下頭,一臉嚴肅地與雪鴞對視,右手卻根本沒打算從那顆毛乎乎的腦袋上撤下來。


    雪鴞隻得轉過頭去,裝作無事發生:沒有辦法,都是報應。


    她當初差點把菜菜rua禿,現在也隻能乖乖奉獻出自己的羽毛。


    *


    萬幸萬幸,容夏的形態雖然發生了變化,卻還是能夠食用人類的食物。


    雖然變成了雪鴞,生活還得繼續。


    探出尖利小巧的喙,艱難地吃完尤利西斯處理過的小塊麵包和雞肉,一份署名為“何”的快遞擺在她麵前。


    容夏瞪圓雙眼,細細打量著那張署名便簽條。


    她從未找過何元洲,何元洲也從來沒有打擾過她。但她這幾年偶爾會收到何元洲寄來的快遞,基本都是最新型號的電子產品(甚至還有最新款的遊戲艙)。


    何元洲本人從事的正是電子領域,給容夏送的禮物也頗為自以為是——雖然容夏確實不討厭這些東西。


    容夏並沒有使用這些新奇的禮物,也沒有將它們全部丟掉。她隻是將這些東西當成最平常、最不常用的物品,再將其統統塞進倉庫角落。


    然而,或許是出於猛禽的直覺,容夏總覺得這次的禮物和從前不太一樣。


    紙盒實在太小,她用爪子輕輕一劃,盒子裏的東西便暴露在她圓溜溜的金色眼珠下:一台微型播放器,播放器的指示燈是黃色,表示裏麵有尚未觀看的視頻。


    在這個通信技術極其發達的年代,這種播放器幾乎沒有人使用了。


    容夏深吸一口氣,然後抬起翅膀尖,在尤利西斯胳膊上蹭了蹭——她現在還不會飛,隻能把他當成代步工具。


    尤利西斯立刻心領神會,他抱起雪鴞,又端起播放器,朝會客廳走去。


    何元洲顯然不太會做剪輯,視頻開頭是一段相當冗長的黑暗。


    雪鴞蹲在沙發上,注視著黑漆漆的屏幕:假如她現在有手,那她肯定會拖動進度條。


    她焦灼地等待,餘光捕捉到身邊人蠢蠢欲動的手指時,心底卻又忍不住想笑。


    她剛想和尤利西斯互動,播放器上卻終於出現了畫麵。


    一位穿著深紅色正裝、化著精致妝容的中年女士出現在顯示屏中央。她五官深刻,攃著相當顯氣質的紅棕色唇釉,臉頰和眼尾卻有遮掩不住的憔悴。


    容夏幾乎要看呆:視頻裏正是她朝思暮想的母親,容秋虹女士。


    秋虹女士應當是在家拍的照片,牆上還掛著她倆一起挑選的風景裝飾畫。為了打這個連通兩個世界的電話,她明明在家,卻換掉常穿的藏藍條絨睡衣,掏出自己開會時才穿的衣服,還化了一個妝。


    容夏非常了解自己親媽——她化妝不是因為對前夫還有意思,而是要在那個混賬麵前維持氣場,抱有尊嚴。


    聯盟人本來就老得慢,何元洲現在都不一定長出皺紋與白發,更何況二十年前。


    容秋虹俯視著鏡頭,顯然對視頻通話另一頭的人相當不耐煩:“何元洲,你最好不要糊弄我。”


    她挑起眉頭,眼中全是質疑:“你說夏夏正在病床上昏迷,可我隻是委托你幫我拍一張照片,又沒有讓你把她叫醒喊茄子。”


    何元洲瞬間失語。


    鏡頭之外,容夏無奈地低頭看著自己的白肚皮、黑爪子。她當然知道何元洲為何會失語,因為她那時還是一顆大鳥蛋。


    如果讓她媽知道她慘遭改造,那她媽肯定要崩潰。單就這一點來看,她暫時認可何元洲這堆蹩腳的隱瞞。


    在過去的二十年間,希望何元洲能夠隱瞞到底。


    假如何元洲這事瞞得漂亮,白發蒼蒼的秋虹女士應該正在和自己的老姐妹一起瀟灑度日。她的好女兒在另一個時空平平安安地生活了二十年,完全不需要她來操心。


    苦也罷,變成猛禽也罷,有些事情不用給至親交代。


    視頻裏的何元洲顯然和容夏想到了一起,他憋了好半天,最終還是開口轉移話題:“你不用擔心,容夏在這個世界肯定更有出息。”


    看到此處,視頻之外的雪鴞發出一聲短促的嗤笑。


    從某種角度來說,這句話簡直就是“人上人”的溫和弱化版。


    果然,聽到這句話的容秋虹瞬間爆炸:“放屁,夏夏本來就很優秀!”


    “看來——”


    她抱臂冷笑,“你這個親爹根本不了解她,還在像嫌棄我一樣嫌棄她。”


    說到這裏,容秋虹的眼神驟然溫軟下來。她不再執著與同何元洲對視,而是試圖在與容夏對話。


    隔著一塊屏幕,隔著兩個世界,隔著二十年的漫長時光,她雙眸通紅,聲線有點顫抖沙啞:“我對你的期許隻有一個,那就是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做到了。


    媽,我確實做到了。


    我有了能搭夥過一輩子的對象,我有了一大塊地,我可以想吃什麽就吃什麽。


    我反殺了想要殺死我的人,打跑了土匪,幹掉了侵略軍……我現在終於能踏踏實實地當鹹魚了。


    回應的聲音無處傳達,容夏的心底湧起相當強烈的迫切與悲愴。


    向容夏叮囑完畢,容秋虹又披上自己的武裝,繼續與何元洲對線:“你信不信,隻要她願意,她一定能幹成想幹的事?”


    ……


    視頻戛然而止,播放器的指示燈終於變成綠色。


    這就是老何送給容夏的新禮物——來自秋虹女士的叮囑。


    顯示屏之外,沙發上的雪鴞瞪著大眼,金色的鞏膜上覆蓋著一層淺淺的淚光。


    動物形態或許就是要敏感一些,自從來到這個世界,這是容夏第二次沒有控製住自己的眼淚。


    明明已經經曆過了,明明已經交出滿意的答卷了,結果沒辦法將試卷上傳給考官——她肯定是急哭的。


    她有些羞恥地抬起翅膀,一隻溫柔幹燥的手卻輕輕拍上了她的脊背。


    不拍還好,被尤利西斯這麽一拍,雪鴞的眼淚反而流得更加洶湧,幾乎要打濕胸口細軟潔白的羽毛。


    安慰起了反作用,尤利西斯一時也有些慌張。


    他手足無措地坐在原地,那團又輕又軟的羽翼卻慢悠悠地挨了過來。


    他僵直著身體,盡量保持著穩定的姿勢。


    過了好半天,他的身側傳來穩定的呼吸聲。他轉動眼珠,看到了一顆小小的、夾雜著淺色斑點的腦袋。


    腦袋垂得很低,還將尖尖的喙埋進羽毛裏。


    雪鴞又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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