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對所有的事情都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願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對我很重要。


    ——賽爾喬萊翁 《美國往事》


    年三十早晨七點的寧城國際機場。


    機組貼心地給每位乘客發了一隻一次性醫用口罩,後來明逾才發現,這真是一個大善舉,落地後她再也沒有買著過口罩。


    “lynn,我們沒有時差了,好奢侈。”


    “十幾小時才賺回七小時,這單好虧,”陳西林的聲音有些虛弱,“車我幫你訂好了,司機在到達大廳等你,直接去平城吧,別再乘高鐵了。”


    明逾看著大廳裏稀稀疏疏的人,這些大年夜還在旅途中的人們,不知都有著怎樣的故事。


    “本來是想,高鐵到平城一個多小時,再沒有比這快的了。”


    “可是你還要從機場去高鐵站,在平城下了高鐵還要再搭車,算了。到了平城會住舅舅家嗎?”


    明逾架上墨鏡,“不會。”


    “我想也是,酒店我訂在‘別院’了。”


    “讓你好好休息,你倒好,淨給我操心了。”


    “不是說好了養你的?”


    明逾苦笑,“放心吧,工作一時半會兒還丟不掉,我可是有fates股份的人了,哪能說炒就炒的。”


    在到達大廳與司機接頭,上了車,明逾學著這裏的每個人戴好口罩,海城彌漫的未知病毒,讓整個國家草木皆兵。


    “小姐回來過年嗎?”司機從口罩後甕聲問道。


    “嗯,對。”


    “這個時候回來,真得注意安全,平城離海城那麽近。”


    “是啊。”


    “現在國內人心惶惶的,”司機好像沒看出明逾的疲倦,“你要上網就看到說什麽的都有,也不知真假,有人說這是美帝的陰謀,隻有黃種人能得這種病。”


    明逾在墨鏡後苦笑。


    “還有個大神,也不知是醫生還是什麽,說ta以前在非洲做什麽研究時遇到過這種病毒,這人開了個微客,現在漲了很多粉,要我說就是騙子,要真是個專家,這時候國家還不把ta當神奉著?還用在微客上匿名博眼球?”


    司機邊說邊搖頭,自信於自己的邏輯分析力,明逾想起在飛機上看到的那則轉發量驚人的“科普”文章,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醒來時恍惚瞥見平城北的收費站,睡夢中的不安襲上心頭,夢裏她拿著手術刀,不停地在陳西林身上劃出芯片……愕然驚起,看了看表,原來一下睡過了兩個小時,她趕緊拿出手機。


    ——結果出來了嗎?


    ——你醒啦?還沒呢。你快到了。


    ——嗯,你怎麽知道?


    ——我不放心你,給司機打過幾個電話。


    陳西林聯係不到明逾,聯係司機,知道她在後座睡著了,又不放心她的安全,便一直給司機打電話,以確保一切正常。


    明逾撥通了她的手機,“現在方便說話嗎?”


    “嗯,我一個人在病房呢,你進平城了吧?”


    “我真的睡成豬了……你感覺怎麽樣?”


    “我挺好的,應該沒事,隻是你累壞了。”


    她說挺好的,聲音裏卻透著虛弱,明逾眼眶一熱,“等你出來了,等海城解禁了,我們去結婚吧。”


    司機從後視鏡看她。


    陳西林閉上眼睛,唇角揚了上去,“那我得趕緊去買戒指。”


    “我們回美國結婚,聖弗蘭,或者c城都行。”


    “好啊,挑個暖和天,辦一場婚禮。”


    “我們會公開嗎?”


    “why not?會有很多很多記者來,你會怕嗎?”


    明逾笑起來,“你都不怕,我還有什麽怕的?”又想了想,“怕她們說lynn chin的新娘子不夠美。”


    陳西林莞爾,“誰這麽說,要去看眼科了。”


    明逾笑著,笑容又黯淡下來,“等你出來了,我帶你去見見我的家人。”


    “好啊,我先跟你去平城提親。”


    明逾愣了一下,她本說的是洛杉磯的“家人”,可眼下並不是說這件事的好時機,暫且也就不作解釋。


    許是因為新年,許是因為疑似病例暴漲,等陳西林的測試結果出來,已經超過了原先承諾的24小時,多等的這十小時讓人心力交瘁。


    好在結果是陰性,也就是說,陳西林很有可能就是吃了未煮熟的豆角導致食物中毒。


    “還嫁嗎?”陳西林問。


    明逾在早晨六點空落落的庭院套房裏舒了口氣,“不嫁,娶你。”


    七點鍾辦好了離院手續,好在陳西林當時給醫院打電話時,急救車忙不過來,她是自己開車去的醫院,否則今天她恐怕要步行回家了。平日裏人山人海的海城鬧市區,此刻空無一人,短短幾天時間,海城成了上帝無暇顧及的地方。


    店鋪全部打烊,就連出租車都看不到了,陳西林的車慢慢劃過街頭,街角居然還有一對夫妻在賣春聯,大年初一的早晨,紮眼得很。


    陳西林將車駛近,水果攤旁立著一塊牌子,上麵寫道:


    外地人回不了家,也沒有客人了,存錢要用完了,沒錢交房租,沒錢吃飯,隻會寫點字,求好心人接濟。


    陳西林將車停在路邊,拿出錢包,她帶的現金不多,抽出了幾張票子打開車窗遞給他們。夫妻倆戴著發毛的口罩,也不敢多說話,指指攤子上的春聯,陳西林搖了搖頭,淳樸的夫妻見這情形便局促起來,一邊是白白送給自己的幾百塊錢,一邊是骨子裏的不好意思。


    “快拿去吧,不好意思我沒有更多現金了,今天先回去過個年,新年好啊!”陳西林笑著給他們打氣。


    夫妻倆這才反應過來,“新年好!新年好!”丈夫捅了捅妻子的手肘,妻子走過來,一臉的局促,將錢接了,又走回去幾步,這才說道:“小姐這麽好心,一定會走大運的!”


    陳西林將這話學給明逾聽,“今天有人說我要走大運了,我掐指一算,該是要娶親。”


    明逾笑了起來,半晌,“真開心我過來了,你睡覺的時候我也睡覺,你醒著的時候我也醒著。”


    “逾,我剛才算了一下,我們之間是78公裏的路程,你說我們要被78公裏困多久?”


    “一個小時……”明逾小聲嘀咕,“以前我們隨時都可以往對方身邊奔赴,卻守著心裏的那段無法逾越的距離,如今明明是一個小時就能見到的人,卻見不到了……”頓了頓,“可我寧願活在現在。”


    “我也寧願活在現在……逾,其實我們隻是暫時被困了,這個世界上恐怕有些人永遠地困在這個冬天,過不去了。”


    “誰?怎麽會?”明逾在庭院中間的躺椅上曬太陽,卻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


    “我今天看到一對夫妻,是小生意人,外地來海城討生活,如今這情景,他們生意沒有了,房租交不起,再這樣下去,恐怕吃飯都是問題……我不知道海城還有多少這樣的百姓……這場突如其來的腦膜炎對我們來說,也許隻是在家裏躲一躲的事,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場傾家蕩產的劫難。”


    明逾歎了口氣,“可不是麽,第一例死亡的那個男人,後來我有看到報道,他和妻子都來自外地的工薪家庭,家裏將他供出來,研究生畢業留在了海城,年薪也有四十萬,結婚時兩邊父母將所有積蓄拿出來湊了點首付,小兩口貸款買了房,小孩出生後妻子辭了工作,她以前是空姐,打算孩子大了再換個工作……現在男人走了,妻子還在醫院裏,每月一兩萬的房貸眼看就拿不出來,一個中產家庭頃刻就要變無產了……”


    “好慘……”陳西林不禁感慨。


    “你知道嗎?十幾年前我剛到美國時很不理解,為什麽有那麽多有手有腳的流浪漢,他們很多人頭一年還在一家公司裏體麵地上班,下一年丟了工作就交不起房租,在大街上乞討。”


    “確實有些人是這樣的。”


    “lynn,你可能有所不知,我舅舅那代人社會環境非常不同,他們成家立業時沒有什麽商品房,也沒人貸款買車,就是單位分個房子,或者後來也有很便宜的單位集資房或商品房,他們大多數人從上班起就在存錢,城市裏的老百姓很多都有存款,沒有那麽多的商品去購買,無需貸款,那時的人雖然窮,可抵禦風險的能力比現在這些光鮮的中產強多了。”


    肯特和江若景這對光鮮的中產目前尚無生存壓力。有房的本地人果然占盡優勢,這也就難怪肯特追女孩子時要強調自己是海城本地人,家裏兩套現成的房子……瘟疫掃過,這優勢可就凸顯了。


    可他們偏偏為自己製造出麻煩來。


    海城的物流徹底停了,肯特剛剛接了香港的一個電話,這會兒急得他直想罵娘,從客廳轉到陽台,再從陽台轉到客廳,沒辦法,還是得找江若景。


    江若景正盯著手機屏發呆,在這個酒店房間裏待了近一周,她突然覺得死亡也許就是觸手可及的事,她開始回想自己近三十年的人生,和手機裏想聯係的人。


    手機卻自己響了,這個房間太寂寞,她把手機都調成了響鈴模式。打來的人是目前在這世上離自己最近也是最遠的人。


    “你到底什麽時候能出來??”


    江若景聳聳肩,“一個禮拜總要的。”他當然不是來關心自己的,她也不在乎他是否關心。


    “我現在出去也沒用啊,”她又補充道,“物流都停了。”


    “你知道他們那邊現在每天損失多少嗎?四萬美金!一天四萬!剛才香港給我打電話威脅說要從我們的錢裏扣!”


    “那怎麽行??怎麽這麽不講理!這種天災人禍是不可抗力,又不是我們的錯!”


    肯特冷哼一聲,“你以為他們這些人還能跟我們講道理?意思很明顯了,他們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們得想辦法弄出去。”


    “怎麽弄?難不成讓我跟地下黨似地逃出去??逃出這酒店再逃出海城??我可沒這個本事!”


    那邊沉默了片刻,“隻能冒險放雲盤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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