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優雅的花香,爛漫的杏子與白桃的芬芳,俏皮的青檸與蘋果的甘冽。”


    明逾在萊茵河邊的旅館裏讀著酒莊送來的凍酒的畫冊,她的德文退化了,隻能看個粗淺。窗外河那邊的山坡覆著薄雪,正是釀造凍酒的最佳時節。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冬日的萊茵,像每個精明的遊客一樣,她隻在其他或明媚或香醇的季節來過,ice火車一路沒有風景,直到抵達法蘭克福,再乘當地的小火車往西倒回這個小鎮,火車在每個風景如畫的小鎮與鄉村停靠,又沿著萊茵河緩緩行駛,這裏和美國太不一樣了,高度發達的公共交通將城市與鄉村緊密連接在一起,小而精的疆域,相對高密度的文明分布,都讓德國的小地方顯得更加夢幻和精致。


    一切都有看頭。伴隨著“叮叮叮叮”的鈴聲,小火車駛入也許有著一兩百年曆史的小鎮站台,也許隻有兩三個人上車,手裏握著車站旁小咖啡店裏買的一杯濃鬱的咖啡,瘦高又略微禿頂的中年男人裹挾著冷氣走進來,毛線圍巾的一角從脖子後麵掉下來,仿佛能看到自脖子上的皮膚升騰出的一股熱氣。又是一陣“叮叮叮叮”,小火車冒著白煙駛離了站台,一路將她帶到這個酒莊所在的小鎮上。


    旅館房間沉重的木門被人叩響,明逾從窗前轉過身,走到門邊,從貓眼看了一眼,是位彬彬有禮卻又沒精打采得恰到好處的中年男子,她打開門。


    “下午好,ming女士,我是伯奈柯酒莊的小伯奈柯先生,歡迎來到德國。”他用發音生硬卻流利的英文說著。


    德國人不會自來熟,第一次見麵總是用先生、女士稱呼別人和自稱,得要熟一陣子,你再告訴對方,叫我名字就行了。


    明逾伸出手,“小伯奈柯先生,很高興見到你。”


    “我也一樣。我想請問ming女士,旅途都順利嗎?旅館怎麽樣?”


    “都很好,謝謝。”


    明逾之前與他通郵件,對方說會在下午四點來接她去酒莊看看,她以為會派個夥計過來,沒想是親自來,堂堂酒莊主人,不忙嗎?


    “很好,如果您準備好了,我們可以出發嗎?”


    “哦……”明逾一時沒有適應這四點來四點走的節奏,“我好了,穿個外套就好。”


    “當然,您慢慢來。”


    小伯奈柯沒有進來的意思,明逾也不假客氣耽誤工夫,輕輕掩上門,套上外衣挎上包便出發了。


    旅館驅車到酒莊不到二十分鍾,小伯奈柯極具涵養,和美國上流社會的涵養又不太一樣,他沒有那精致的周到、誇張的客氣,他疏離又關切,客氣又自我。


    酒莊的屋舍都很樸素,小伯奈柯將她帶到一座稍大的房子前,大門口掩著一塊石頭,上麵的刻字是德文尖角體,很難辨認,且年代久遠沒有翻新,依稀可以看到1869年的字樣,明逾想起伯奈柯酒莊正是1869年創立的。


    推開門,裏麵像極了一座小型博物館,全都是酒莊的資料圖片。


    裏麵沒有人,小伯奈柯緩緩給明逾介紹:“你知道,伯奈柯酒莊以雷司令為生,一百五十年來,我們的雷司令係列酒被公認為世界一流的,而伯奈柯的凍酒也是由雷司令釀成,由於果皮較薄,這不是容易掛枝到隆冬的一個品種,我們不能允許貴腐菌的存在,每一顆果實必須完美,每一滴伯奈柯雷司令凍酒都必須優質。”


    “優質,所以伯奈柯針對的客戶是少數人。”


    “j…jein,”這是德語ja(是)和nein(不是)的合體,表示“是也不是”,小伯奈柯接著道,“優質在伯奈柯從不表示高端或昂貴,而是一種風格。”


    “風格?”


    “我們生產不同等級的凍酒,從便宜到昂貴,但從伯奈柯出去的每一瓶酒,都必須有自己的個性與靈魂,便宜的一瓶並不是它的品質不好,可能是那串葡萄的甜度不討大多數人喜愛,可能是減少了冷融而讓它保留更多原始的口感,它也許是小眾的,但一定要有自己的靈魂。”


    明逾發現,談論起酒,小伯奈柯氣質裏的那種疏離和沒精打采在漸漸消融。


    “ming女士,當你一個人在酒窖裏,靜下心,你會聽到每桶酒、每瓶酒,都在竊竊私語。”


    明逾笑了,她想,小伯奈柯的狂熱都在酒上。


    “你笑了,”小伯奈柯卻把她的心思說了出來,“每位學徒聽到這句話都在笑我,你知道,每年酒莊的季節性雇工會在十月底陸續離開,到了十二月份,釀造凍酒的時節,酒莊裏一線上工作的人員就隻有我和我的伴侶,我們每年都在這時候招募誌願工,每年都有五到十個人來工作,但能聽到那聲音的,幾年都遇不到一個。”


    加州的凍酒時節卻遲遲不來。


    遲遲不來的還有那個預想中的“珍奇島冠名讚助商”。


    陳西林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一籌莫展,和著窗外霧蒙蒙的天。她在等一個電話,她的房產經紀的電話,她想知道,人魚島那處產業目前估價多少。


    若“珍奇島”資金不夠,她打算匿名募捐。


    秘書送了兩隻手機進來,是白鯨即將上市的新一代產品,陳西林掐了煙,示意她丟在桌子上就好,說實話她對公司這種大眾商業品不感興趣,她的誌向不在這裏。


    “lynn,大邁的王先生打電話來,要接嗎?”


    陳西林微微挑眉,愁的就是他,既然來了,不妨聊聊。


    “陳總,你覺得那家dtm怎麽樣?”


    陳西林愣了一愣,“什麽?”


    “哦……你可能還沒看到郵件,有一家叫dtm的公司給我發了封郵件,抄送了陳總,他們有意做冠名讚助商。”


    陳西林迅速將電腦解鎖,“稍等,我看看。”


    “沒事沒事,要不陳總先看看?”


    陳西林已經找到了那封半小時前發來的電郵,“好的,我看完打回給你。”


    郵件是從一家叫做dtm的公司發來的,陳西林從未聽過這家公司,再一看簽名處的地址,倒吸一口氣,難怪沒聽說過,那是西索的公司,而西索一直在美國經濟製裁的黑名單上。


    再看郵件,發件人是dtm的ceo,他說dtm這三個字母在西索語言裏是“墓上玫瑰”的縮寫。


    “我在他的墓上散發出香氣;當暴風雨襲來的時候,我的花瓣落到它身上,這位《依裏亞特》的歌唱者變成了這塊土地中的塵土,我從這塵土中發芽和生長!”


    陳西林的世界變得寂靜無聲,她去看dtm的網站,卻沒想打開後滿眼多彩溫馨,dtm居然是一個兒童用品生產商,主打玩具和嬰幼兒服飾。


    ceo繼續解釋企業宗旨與文化:


    西索已經支離破碎,長期的戰爭使得生育率和嬰幼兒成活率逐漸走低,如果再不照顧好我們的孩子,這個國家也許會在戰爭結束前先自行滅亡。


    戰爭讓這片土地變成墳墓,孩子是墓上開出的芬芳的玫瑰。


    ……


    得知q基金將在鄰國東索建設難民城,收留從西索過去的難民,我們願意盡所有努力幫助這一項目。


    但是眾所周知,三千萬美金是一筆龐大的數字,我們有意投出這筆錢,但希望它的每一角每一分都用在有意義的地方,除了貴基金會發布的項目企劃書,我們希望能夠看到一份更為詳細的項目書,以幫助我們作最終決定,是否要做這個冠名讚助。


    無論如何,我們都將捐出一批玩具和衣物,作為額外的贈與。


    dtm是一家無黨派、非政治的私營公司,我們反對戰爭,擁護和平。


    ……


    陳西林在辦公桌前想了很久,這才撥通了王祁的電話。


    “陳總,你看完啦?”


    “嗯,”陳西林略微歎了口氣,“他們之前已與你聯係過嗎?”


    “從未聯係過,這封郵件是他們第一次與我們溝通,想必一直在關注我們的‘珍奇島’。”


    “嗯……你怎麽想?”


    “我有點犯嘀咕,一個嬰幼兒玩具公司,怎麽能一下拿出這麽多現金?”


    “更何況它還在西索。”


    “呃,對!”


    陳西林點著一支煙,動機可以用情懷解釋,錢呢?錢怎麽解釋?


    “陳總,是不是先調查一下dtm的背景?”


    “我查一下,”陳西林吐出一團晦澀的煙,“如果沒有問題,你就準備好他要的詳細項目書,我們約他麵見。”


    錢沒著落時發愁,有人送錢了還是愁。果然是庸人自擾,陳西林笑了笑,不過是個庸人,在自己眼裏大過天的事,不過是茫茫世事中的一粒塵埃。


    桌上的電話又響了,陳西林接起,秘書說是曼菲洛酒莊,又不是房產經紀,“接過來吧。”


    “lynn,我知道你很忙,長話短說,曼菲洛今年將籌辦一次跨年萊茵之旅,想邀請幾位尊貴的vip客人一起去德國萊茵區的伯奈柯酒莊參觀觀光,12月29號去,1月2號回,我會將邀請函連同詳細信息寄到府上,隻是很想先口頭與你通個氣,你看如何?”


    陳西林一時反應不來,“跨年……還剩三周而已,現在看來,我恐怕很難成行……不過我好奇為何要參觀伯奈柯酒莊?”


    對方笑了笑,“問得好!還記得我與你提過的凍酒嗎?我們曼菲洛的凍酒技術完全師從伯奈柯,曼菲洛掌握的是最為傳統最為正宗的德國萊茵區凍酒技術。”


    “聽上去很棒,我下周再給你答複好嗎?”


    “完全可以,曼菲洛熱忱邀請您和您的一位賓客一同出遊。”


    陳西林不由苦笑,她從不是有伴兒一同接受邀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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