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就快到葡萄的成熟季了。


    曼菲洛莊園看上去清閑得很,畢竟,果子都還沒熟。


    加州的酒莊拚命想占據北美市場,也想在世界葡萄酒界占有一席之地,其實它氣候夠好,水土不錯,技術也是過硬的……可同是赤霞珠,它就是沒有波爾多左岸一根老藤上結出的那串壁格高。這世上有多少傳奇,名聲能百分百折射內涵?從名畫到名酒,傳奇是別有用心的推行者和心甘情願的被推行者共同築建的、略帶謊言性質的宮殿。


    陳西林有意推曼菲洛莊園,她的別有用心來自於……她覺得這裏的酒品質好。


    向白鯨毛遂自薦的酒莊和代理商品牌很多,白鯨和白氏家族辦酒會,尊貴如路易十三也要擠破頭做酒會供應商,等陳西林長指一劃劃到了曼菲洛莊園,再抬頭跟策劃人說就用它家的酒,曼菲洛的運氣就來了。


    所以這會兒陳西林坐在vip品酒區,看著山穀景色,麵前放著酒莊主人贈送的一瓶珍藏版特釀,她卻執意要了上次和明逾在水榭餐廳喝的那款,明逾說要好好醒,不然有點膻。


    迪恩取了塊威斯康辛白切達奶酪放在口裏嚼,“你看上去氣色挺好的。”他看著陳西林說。


    陳西林聳聳肩,無甚花頭的黑灰色太陽鏡讓露出的鼻尖更顯嬌俏,而好氣色大概得靠橘紅唇膏薄染的唇,她笑了笑,唇角在白皙的臉側往上揚,“迪恩,打算什麽時候退休?”


    迪恩剛想合計這事,又放棄了,“你不需要我的時候就退休。”


    陳西林笑意濃了,搖搖頭。


    “你呢?什麽時候退休?”迪恩問。


    “我嘛,”陳西林拈起酒杯碰了碰迪恩的,“明年怎麽樣?盤下這麽片葡萄田,每天品品酒曬曬太陽。”


    迪恩仰頭大笑起來,半晌,“願意退隱是一件好事,不過,也意味著我要退休了?”


    “你可以來幫我打理葡萄田。”


    “待我回家和勞拉商量一下,”他接下這個玩笑,“可退休前,我們得把這票幹好!”


    陳西林抿了口酒,“迪恩,為什麽選擇支持我?”


    “沒有什麽選擇,當初認識你,覺得你做事很靠譜,相信你會把白鯨往好的方向帶,就是這樣,從沒有在你和其他勢力之間權衡選擇。”


    “現在呢?覺得當初的感覺和信任還準確嗎?”


    “準確。”


    “好。”


    “昨天你在電話裏說,白西恩那邊態度模棱兩可?”


    “這一次,我似乎摸不清他們究竟想幹什麽。”


    “他們究竟是否支持q基金做‘珍奇島’?”


    “問題就在這兒,我有種感覺,仿佛他們不在意‘珍奇島’通不通過,他們意不在此。”


    “傑克當時投了反對票對嗎?”


    “這很奇怪啊!他在會議開場時就揪住q基金和白鯨的關係不放,我當時甚至懷疑他在放煙霧彈,提醒在座的三位白鯨董事,‘珍奇島’項目是能給白鯨競標jedi帶去好處的,從而引導他們投讚成票。”


    “你當時覺得他為何要作這樣的引導?”


    “我是這兩個項目的負責人,簡單而不精確地說,這兩項目一個負責殺戮,一個負責安撫。”陳西林偏過頭,從太陽鏡後眺望遠處的葡萄田。


    她多麽不願意這兩個項目被如此粗暴定義,然而在世俗眼中,既是如此。


    “所以從根本上說,這是兩個自相矛盾的項目。”


    “對,如果同時存在,我就會遭到質疑,很可能淪落到二選一的境地,而慈善是不會輕易被否定的,最可能的結局是,白鯨的項目負責人換人。”


    迪恩交叉著雙手,眉頭擰在一起,他抬起頭,“lynn,我不明白,你明知道‘珍奇島’的存在會威脅到你在白鯨jedi項目的最終掌控權,卻還是批準了王祁的提案,並把它帶到q基金的董事會上,為什麽?”


    陳西林看著山穀間一株株矮藤上待摘的果實,看著初秋的陽光在上麵跳動。


    她摘下墨鏡,眼周的肌肉在突至的光線中收緊,又慢慢放鬆,她的瞳孔在陽光中呈出淺棕的溫柔的色調。


    “因為我親眼看見過這個世界的瘡痍,所以對身邊的每一線陽光都充滿敬畏。”


    迪恩盯著她的眼睛,說不出話來。


    “‘珍奇島’對於亂世中的千百萬人來說,就是陽光,我怎好為了個人功利而遮住它?”


    迪恩垂下眸,端起麵前的紅酒杯往陳西林的杯子上清脆地碰了一聲,“當初的感覺和信任,一直準確。”說完將酒一飲而盡。


    陳西林麵前的這杯酒醒好了,味道也升華了。和青卿在一起時,她做的那些事業是為了行業突破,為了替父母報仇,青卿走後,她所做的一切除了這些原因,又多了一個尋找青卿,於是q基金誕生了……如今,她卻為了明逾在朋友圈發出的那句話,不知不覺改變了所有初衷,為了那一線陽光,她寧願冒著丟掉jedi項目負責人的風險,冒著永遠無法複仇的風險……這杯酒,味道不知不覺變了。


    而這句話的原主人卻對它的影響渾然不覺。


    她隻知道那天收音機裏傳出的那把聲音再次擾亂了她內心的平靜,或者說,那片心海也許從未真正平靜過,隻不過它一直在暗夜裏獨自湧動。


    “auntie,跟我去德國散散心吧?”


    安吉站在阿姆斯特丹中央火車站前的廣場上,兩條未發育豐滿的長腿繃得直直的,踩在一雙幹淨的白鞋上。還有半小時她的火車就要開了,一路優哉遊哉通往法蘭克福。


    明逾笑了笑,“好好享受成年前的閑暇時光,長大了就不那麽自由了。”


    “小孩子才不自由,沒有自己掙的錢,沒有自己的屋子,沒有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的車,不能結婚,生小孩還要監護人簽字。”


    “嗯……這些東西和權利我都有,可眼下卻不能像你這樣乘火車閑逛。”


    “為什麽不能?”


    明逾聳聳肩,邊轉身往站裏的人流看,像是在自言自語,“快樂的源泉不同了。”


    “auntie,你快樂的源泉是什麽?”


    明逾轉回身,想了想,自嘲地笑了笑。


    安吉的電話響了,是青暉,明逾放空了眼神,廣場對麵是一片不知究竟是否有人認領的單車。


    “auntie,爸爸想跟你說話。”安吉舉著手機。


    明逾硬著頭皮接下,“喂?”


    那邊用恰到好處的語氣感謝著明逾這些天對安吉的款待,明逾突然感到不痛快起來,她接待安吉,隻是因為覺得和這孩子有緣,這下卻變成了在幫青暉照顧女兒。


    “什麽時候回美國,我們聚聚。”青暉說。


    “嗯,等我回去聯絡。”明逾不鹹不淡的,沒有客氣,也沒有不敬。


    “定個日子吧,中秋怎麽樣?”


    明逾愣了愣,青暉竟然說真的。


    “中秋……是幾號?”


    那邊頓了頓,“下下周,回來的話說不定能和安吉一起飛。”


    “哦……有點趕,我這邊工作……是有什麽事嗎?”


    “倒也沒有,就是想聚一聚,聊一聊,這麽多年逢年過節都沒聚過。”


    “……好,我如果能確定就告訴你。”


    “囡囡這個時候回來蠻好,能同老爹一起過中秋了。”白亨利一身白色中山裝,麵前桌上攤著幅古畫。


    “中秋……什麽時候?”陳西林已經把這些事都忙忘了。


    白亨利從畫兒上抬起眸,“算起來還有十天呢,你啥時候回海城?過了節再走吧。”最後一句幾乎是請求了。


    被請求的人略一沉吟,“嗯。”


    白亨利看出了她的心思,“把爸爸媽媽接到家裏來,一起過節。”


    陳西林笑了笑,“他們可能在療養院裏更適意吧。”


    白亨利麵孔一沉,“讓老爹去療養院團圓嗎?”


    陳西林不作聲,白亨利稍稍緩了緩,擺了擺手,“再說吧。”


    慶幸這個話題的結束,陳西林掀開手提,“‘珍奇島’的提案,爺爺都過目了?”


    白亨利慢慢將畫幅卷起,“很震撼,我lynn越來越做得大事了。”


    “環太的傑克相信,一旦這個提案通過,白鯨必須出三千萬做冠名讚助,才能讓我逃過一劫。”陳西林開門見山,因為她相信這些消息白亨利早就知道了。


    “此話怎講?”


    “他擔心有人詬病,我做難民的慈善是為給白鯨競標jedi拉票,所以他的邏輯是,要麽我退出jedi,要麽白鯨捐出三千萬。”


    “白鯨捐出三千萬,就不是借著‘珍奇島’給自己拉票了嗎?”


    “他認為,現在白鯨和q基金的關係還不是眾所皆知的,容易被媒體拉出來詬病,但如果光明正大地拿真金白銀砸出關係,大家反而無話可說。”


    白亨利目光定定地看著卷起的畫筒。陳西林的思緒飄回到上午和迪恩的會談中。


    迪恩本能地反對白鯨捐贈這筆錢款,他有個大膽的推測,怕到頭來陳西林被栽贓洗錢,利用q基金將白鯨的流動資產作轉移。


    她想知道白亨利的態度。


    那雙蒼老的眼睛動了動,隨即搖了搖頭,“後天的董事會上,我會第一個反對白鯨做冠名讚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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