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去商會之前,蘇氏書鋪又攢過一波名聲。


    《雲仙夢憶》的繡本開始售賣了。


    書鋪前排起的隊伍甚至超過了那日來買《青石文選》的長度。


    傅陵晃到櫃台,隻搖著折扇笑笑:“什麽時候都是看閑書比正經書的人多。”


    這不一樣的。


    上回的《青石文選》書院中人不用來買,無心入仕之人不必來買,閨閣中人不大來買。


    這便少上許多人。


    蘇遙記好賬目,隻抬頭一笑:“多謝鶴台先生。”


    傅鴿子十分得意。


    接著便聽得蘇遙笑道:“也該謝謝許先生的。”


    傅鴿子有一點點不開心。


    其實這不過是正常感謝商業夥伴的語氣,傅陵明白純粹是他自個兒醋性大。


    越明白便越忍不住酸。


    傅陵倒杯甜甜的牛乳茶緩緩心緒。


    傅陵發覺,蘇遙雖然對他整日的撩來撩去略有些害羞之類的反應,但並未完全動心。


    比如,蘇遙拒絕許澤六月初六一同去賞蓮的理由。


    傅陵端起瓷盞,飲一口:“蘇老板方才為何不告訴許先生,你是要與我一同前去?”


    蘇遙一頓,不自覺地捏住賬本一角:“就是……”


    就是總感覺說出來,許澤便一定要跟著去了。


    蘇遙不是很明白,這幾人明明互相看不順眼,偏偏有機會湊到一處時,又誰都不肯走。


    那當然是因為,有白菜在。


    誰先走就是把白菜拱手讓人了。


    並且蘇遙印象中,但凡他和傅鴿子,外加一個朋友一道出門,聊天氛圍便會瞬間切換陰陽怪氣與電石火花模式。


    也不知他們有什麽仇。


    還是少見麵為好。


    情敵自然不共戴天。


    可惜蘇遙連傅陵的心思都不大明白,自然更意識不到這一群豬的虎視眈眈。


    蘇遙不知如何解釋,隻好抬眸笑笑:“傅先生隻和我一個人一起出門,不好嗎?”


    這話讓傅鴿子瞬間滿意。


    雖然知道蘇遙並非是喜歡他才如此說,但結果都一樣。


    歪打正著也是著。


    傅陵心內暗爽,又挑眉:“蘇老板既答應我,可不能再答應其他人了。”


    那是當然。


    蘇遙也擔心他們幾個互相看不順眼之人在廟會上打起來。


    那人山人海的,可就丟人丟大發了……


    此想法在先,白憫遣人遞話時,蘇遙便也沒答應。


    蘇遙亦打算以同樣的理由拒絕謝琅,但此番謝琅倒並沒有遞話來。


    謝夫子近來與他的聯係甚少。


    自打青石書院的藏書閣開始修書之後,謝琅便忙得腳不沾地。


    蘇遙隻得麻煩齊伯走一遭:“先前答應謝夫子要幫忙留繡本,也不見他的人來,隻能送過去了。”


    齊伯跑一趟,回來隻道:“謝夫子都不在家中。謝府管事說,當真已住在書院數日了。”


    那估計是不會相邀了。


    不來正好。


    蘇遙鬆口氣。


    傅陵暗自開心。


    聽說此事是成安促成,對成安的態度愈發溫和起來。


    成安十幾年沒享受過這等待遇了,一時受寵若驚。


    總之書鋪氛圍甚為和諧。


    蘇遙又賣過周三先生的《木芍藥》,秦四先生的《大荒百靈記》與楚五先生的《南山小劄》,便到了六月初二。


    書局分會的日子。


    昨夜宿雨,晨起時地麵仍濕漉漉的,連綿薔薇的花葉上還沾著晶瑩的雨珠子。


    蘇遙叩叩傅陵的門:“傅先生,你見著阿言了嗎?”


    瓊江邊有一家畫坊,尚雲朝約阿言一同去,正好邀請蘇遙湊他家的馬車。


    “在呢。”


    吳叔應一聲,蘇遙一進門,卻瞧見傅陵正湊在阿言耳邊說話,還似乎躲著蘇遙塞一件東西。


    蘇遙好奇:“你和傅先生背著我做什麽?”


    傅陵挑眉望過來。


    阿言轉手就把傅陵賣了:“傅先生不讓我說。”


    這小孩。


    還是和蘇遙親。


    傅陵輕咳一聲:“是我與阿言的秘密。”又瞧阿言:“你可剛答應我,君子言而有信。”


    阿言佯作無辜:“公子你看。”


    蘇遙隻得不問。


    雖然倆人的眼神像極了要去偷雞摸狗……但傅先生應當不會的。


    他要偷雞摸狗,估計也是吩咐家仆去。


    蘇遙按下好奇,帶著阿言成安往門口一站,卻瞧見尚家來了兩輛馬車。


    尚家管事上前一禮:“我家老夫人也同去。請蘇老板坐後麵這輛。”


    蘇遙連道麻煩,登上尚家富麗堂皇的馬車。


    軟墊絨毯綢簾,一看就造價不菲。


    蘇遙前些日子品著五月入賬不少,在裝修房子與買馬車之間糾結一下,選了買馬車。


    以後也是舊京有大馬車的大戶了。


    待車馬行送來,阿言就能坐馬車上學了。


    舊京的大道寬闊平穩,沿街俱是小商販的叫賣聲,格外熱鬧。


    蘇遙正撩開簾子往外瞧,阿言便湊來:“公子,我答應傅先生的事不能告訴你,我隻能說一點點。”


    蘇遙的好奇心複被勾起:“你們到底要做什麽?”


    阿言一笑,悄聲道:“傅先生要送公子一件東西,托我幫忙。”


    蘇遙愈發好奇:“什麽東西?”


    阿言卻不再說:“公子肯定會喜歡。”


    還神神秘秘的。


    蘇遙笑笑:“那平白無故的,為什麽要送東西?”


    哪是平白無故。


    人家喜歡你。


    阿言不便於此開口,頓一下,又念起先前之事:“公子探問過傅先生身份了嗎?”


    蘇遙點頭:“傅先生告訴我了。”


    阿言微微一怔,要措個辭試探一下,瞧見蘇遙稀鬆平常的模樣,複咽下。


    也對,自家公子與旁人素來不大一樣。


    對身份地位一向便很不在意。


    對齊伯如同親長,對成安如同友人,也從未把他當下人使喚。


    那不在乎傅先生的出身,也是尋常。


    阿言一時微有感喟。


    他小小年紀便經曆了許多人一輩子都不會遇見的風波,望著蘇遙明淨的雙眸,不禁感歎上蒼垂憐。


    他躲在蜀中暴雨的山林中,藏在人牙子擁擠的馬車上,發著高燒被扔在柴房中的時候,從未想過有一日,能遇見蘇遙這樣好的主家。


    吃飽穿暖,從不打罵,想方設法幫他脫籍。


    他想讀書,還竟然真的送他去了舉世聞名的青石書院。


    如今的讀書人皆想科舉入仕,但阿言並沒有這個命數。


    他的一切都是假的。若是往上走,遲早有一日,會被發現。


    說不定還會連累蘇遙。


    阿言曾問過蘇遙一次為什麽會送他去書院。


    蘇遙當時思索片刻,隻笑道:“也沒什麽原因……小孩家不都應該讀書的麽?更何況,你不是也很想去麽?”


    阿言很想去,隻是因為,若當年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如今就應該在讀書。


    他什麽都沒了,卻唯獨這點放不下。


    但他什麽都沒了,卻遇見了蘇遙。


    日後他必傾盡所有護著蘇遙。


    阿言默默良久,忽然抬眸:“公子放心,日後若誰敢對不起你,阿言一定要與他拚命。”


    遠在家中的傅鴿子刻木頭的手,突然就一個哆嗦。


    蘇遙瞧著這小孩一臉鄭重,愣了下,頓時哭笑不得。


    剛才就看阿言不說話,這是又想到了啥?


    蘇遙無奈笑道:“哪裏就有人會對不起我,你小小年紀整日都在想什麽?”


    阿言不由低頭,複小聲道一遍:“反正要是有,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蘇遙隻得默默感歎一句年紀大了就是有代溝,順著他隨口應兩聲。


    臨近瓊江岸,正是正午日頭的時辰。


    蘇遙簡單囑咐兩句,便與成安一道前去牡丹畫舫。


    瓊江碧波千尺,水光瀲灩,足有三層的牡丹畫舫點丹綴彩,甚為氣派地停在岸邊。


    門口正是匯文堂的於掌櫃,滿麵和氣:“蘇老板來得甚早,我帶您進去。”


    這場商會本是個午飯局,蘇遙是新人,理當早到些,以免被同行說拿架子。


    他進門坐下,於掌櫃親自給他倒盞茶,笑道:“蘇老板最近生意紅火,鶴台先生的新繡本正搶手呢。”


    蘇遙客氣一二。


    於掌櫃又坐下與他商業互吹一會子,複出門迎客去了。


    蘇遙確實到得早,舫中餘下之人,聞得於掌櫃的說辭,都陸續地坐來打招呼。


    商業應酬局,就是沒得吃。


    蘇遙瞧一眼一桌子擺設似的茶點,前前後後與二十來個掌櫃都打了個招呼。


    從前也沒覺得舊京有這麽多書鋪。


    這還是數得上號的。


    有客氣的:“蘇老板的書鋪近來可有名。”


    有攀交情的:“從前沒見過蘇老板,聽說是因病了?我手頭正好有個大夫,改日介紹給蘇老板?”


    有送經驗的:“我手邊有個先生不想簽獨約,蘇老板願意一起簽麽?”


    有套情報的:“蘇老板如何與青石書院和鶴台先生說上生意的?”


    當然也有酸的:“蘇老板開在祝家麵館旁,可真是占了老大的便宜呢。”


    蘇遙一一應對回去。


    成安於一旁瞧著,仿佛又回到陪自家傅相迎來送往的時候。


    隻是,都是應酬交際,蘇老板這張臉比傅相可親和多了。


    蘇遙最擅長這種隻需要職業假笑的場合了。


    商業往來,禮貌客氣。


    眾人隻瞧見蘇氏書鋪的老板頗為年輕,還生得極標致清俊。雖聽說是舉子出身,又一來便坐上主桌,卻無一點傲人的架勢,反而格外文氣謙和。


    或許是生得一張親切的麵容,一口客套話都比旁人順耳。


    蘇遙著實結交不少人。


    這場應酬竟直到天色向晚,聽了滿耳朵同行八卦並舊京新鮮話。


    沒白來。


    夜幕悄悄暈開,湖畔楊柳依依,次第燃起明亮的花燈。


    蘇遙望一眼夜色中的點點燈火,突然便心下一頓。


    他這念頭尚未清楚,便瞧見一桌子菜色皆換了,寶簾微動,忽進來數位淡妝濃抹的女子。


    寶髻鬆挽,纖腰倩影。


    舫中絲竹聲漸起,燭火盈盈,歌妓柔婉的聲音咿呀響起。


    ……不是,我來之前,沒人告訴我這商業聚餐還有少兒不宜的環節啊。


    雖然蘇遙的年齡放在古今都不是什麽少兒,這畫麵他隻聽說過,還真沒經過……


    一大腹便便的掌櫃瞧蘇遙一眼,笑笑:“蘇老板頭回來,別拘謹麽。咱們同行半年才聚一回,助興罷了。請得都是風雅姑娘呢。”


    這掌櫃隨手一指:“那個誰,采荷姑娘,咱們蘇老板是位舉人,你給換個,雅一點的曲子。”


    名喚采荷的姑娘輕攏雲鬢,盈盈施一禮,柔媚萬千地遞來一眼波:“蘇老板既在,那我唱首《雲仙夢憶》中的詞。”


    蘇遙讓她一個嬌羞眼風瞧得手足無措。


    婉轉歌聲伴著琵琶飄在層層水波上,在這種場合聽鶴台先生的詞,怎麽聽怎麽詭異……


    蘇遙強自鎮定,要抬手飲一口茶,又一掌櫃按住他杯盞:“蘇老板怎麽還喝茶?”


    一攬旁邊的舞姬:“也沒點眼力見,去給蘇老板斟酒。”


    這女子端著酒壺,婷婷嫋嫋地行過來。


    蘇遙當真沾不得酒,更碰不得香粉等物,隻想避讓。


    成安忙上前一步,笑笑解釋:“諸位掌櫃見諒,我家公子碰不得脂粉等物。”


    主桌上驀然一靜。


    諸位掌櫃互相對視一眼,於掌櫃便和氣笑笑:“這倒是思量不周了。蘇老板既……碰不得,早說就是,不必客氣。”


    他使個眼色讓那舞姬退下,又附耳與一小廝囑咐兩句,複望過來:“蘇老板且安心坐著。我已重新安排。”


    蘇遙隻好笑笑圓場兩句。


    飲兩口茶,卻瞧見絲竹管弦並姑娘,都照舊。


    隻是都離蘇遙遠遠的,這算重新安排了麽?


    蘇遙暗道,他不玩也沒資格按頭不讓別人玩,大不了……看一會兒就走。


    他正琢磨著如何找個客氣的脫身借口,忽見方才那小廝又進來。


    與於掌櫃對視一眼,一點頭。


    蘇遙隱約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他剛放下瓷盞,便瞧見輕紗微動,簾後進來兩位白白淨淨的小倌,行個禮,朝他走來。


    蘇遙猛然愣住。


    墨衣小倌一頭烏發垂下,斟一盞酒遞到蘇遙唇邊,盈盈抬眸:“蘇老板,請。”


    蘇遙手一抖,半盞茶差點潑一身。


    ……不是,我碰不得脂粉是字麵意思,不是這個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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