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雨延不明白聶清玄為什麽這樣說。


    所有人都知道,天生劍心澄明通透,不易受七情六欲所擾,最適合無情道。


    當年浮黎劍尊修的就是無情道,起三百三十歲便躋身合體,是修界至今無人可超越的傳奇。


    因此當裴雨延被發現是天生劍心時,所有人也認定他該修無情道。


    為什麽偏偏聶清玄覺得不適合?


    這不是聶清玄第一次說這樣的話,上一次提及是他剛來中原不久,在青冥穀與之論道時。


    他當時反問了一句“為什麽這樣說”,但聶清玄沒給理由,而是莫名其妙說了句:“談個戀愛吧,雨延。”


    他一直把聶清玄當長兄,覺得這樣不太合適,便拒絕了。


    現在回想起來,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師兄的意思可能不是要親身幫他證道,而是讓他去找個人試試。


    嘩啦啦的水聲喚回了裴雨延的思緒,他忙向身邊看去。


    他此時身在浴池邊,浴池被各色珍貴藥材填滿,一滴千金的原玉髓不要錢般地倒了一池,聖心蓮、七月姝等靈藥浮在上麵,滿滿當當。


    而他的小師侄黎青崖閉著眼坐在水池中央。


    青年隻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長袍,被水浸濕的部分緊貼在身上,沒入水中的長發如同海藻般蕩開。


    血魔池的火毒已經侵蝕了他的骨血與髒腑,這種毒極為難纏,無法拔除。救治之法是將被火毒浸染的地方剔除,然後用神藥重塑。


    這一池為刮毒準備的藥材裏九成都是用來止痛的,這暗示了這會是個非常痛苦的過程。


    刮毒過程中是不許他人輸送靈氣的,裴雨延幫得上忙的很少,隻能在一旁護法,保證黎青崖在此過程中不出意外。


    藥劑開始起效,黎青崖白淨的皮膚上冒起點點冷汗,如同水珠在瓊玉上凝集。


    他隻覺得骨頭仿佛在被烈火灼燒,渾身的血肉都在被撕裂。


    痛,太痛了,痛到他恨不得舍棄副身體。他再也保持不住入定的姿勢,“嘩”地跌進靈液中。


    模糊中,有個人靠到了他身邊,黎青崖伸出手,如同抓救命稻草般拽住了他。


    “救……救命……”


    他沉在水麵下,長袍與墨發飄蕩,黑與白都極為濃烈,讓人想起民間怪談裏潛伏在水中,用美貌與聲音引誘過路人溺水的水妖。


    “幫……幫我……”


    痛到極點的他,苦苦哀求那個站在水中的人。那人沒有說話,如同一座石像般沉默冰冷。忽然,他手上一鬆,那人卸了力道,順從地被他扯入水底。


    飛珠濺玉般的水花炸起,聖心蓮的花瓣蕩開,很快又合攏,將水下的兩人淹沒。


    在馥鬱的藥香中,黎青崖聞到了一股如冷雪般輕淡的味道,幽淡綿長,毫不因濃厚的藥香遜色。或者說,正是因為藥香太過豔烈,所以這冷香顯得更別具一格。


    又一陣痛楚襲來,他開始抽搐痙攣,死死咬住牙,忍受痛苦。


    那人將他抵到池壁上,撬開了他的嘴,塞進齒關的先一個堅硬如鐵的東西,但緊接著,那人將它撇開,換了個軟和些的東西。


    黎青崖死死咬住嘴裏的東西,承受一波強過一波的痛楚,起初他還能克製,但隨著疼痛加劇,他像隻發狂的野獸般掙紮起來。


    那人抱住他,將他死死固定在懷中,但這隻是讓他不能動了,痛苦毫不減緩,他的嘶吼依舊慘烈。


    忽然,湯泉內響起了一陣低沉的歌聲,詞句模糊,旋律繾綣,帶著極強烈的地域風格,像一個異域的年輕姑娘,在低聲訴說情思。


    幽幽的月光裏似乎飄起了雪花……


    黎青崖突然感覺身上好像也沒那麽痛了。


    見到懷裏的師侄安靜下來,裴雨延鬆了一口氣,然而這樣的折磨還有三輪。


    ……


    挺過一輪疼痛的黎青崖睜開眼,茫然環顧,最後將目光落到裴雨延身上,低啞地喚了一聲:“小師叔。”


    裴雨延錯以為自己聽到了貓叫,這幾天他偶爾有這樣的幻覺——那隻貓兒的後勁兒實在太大。


    小師侄倚靠在他臂彎裏,羽睫粘連,眼角微紅,像是才哭過一般。


    但青崖是不會哭的……他從小到大都不愛哭。


    看到了裴雨延手腕上帶血的齒印,黎青崖眼中閃過一絲愧疚,分神期修士的軀體堅韌無比,但依舊被他咬破,可見他當時用了多大的力。


    他疼也就算了,怎麽還連累小師叔吃痛。


    裴雨延看到的是自己的手被黎青崖捧起,然後小師侄張開嘴,含住了他手腕上的傷口……


    柔軟的舌頭舔過皮膚,裴雨延渾身巨震,感覺腦子裏有什麽東西炸掉。神經在發麻,甚至忘記了躲避。


    然而罪魁禍首絲毫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舔幹淨血後,偏頭看著他,一臉純良無辜地致歉:“對不起,還疼嗎?”


    他的語氣溫柔,透亮的雙眼中盛滿心疼,仿佛是在安慰自己的情人。


    裴雨延忽然想到了什麽——


    是那些止痛藥材!


    它們止痛的機理,是通過興奮與致幻,當與之抵消的疼痛褪去後,幻覺便占據了上風。


    黎青崖現在並不是清醒的。


    沒有得到答案的黎青崖湊到裴雨延麵前,又問了一遍:“小師叔還疼嗎?”


    方才在掙紮中他的長袍散到腰際,與長發一起,遮住下半身,這使得他往前靠的動作看起來像是沒有腿在飄,更像水妖了。


    裴雨延慌亂地退後一步,跌倒在浴池邊……


    估摸著刮毒已經結束,聶清玄來接師弟的班,進行後麵重塑經脈的工作。


    但一進湯泉,他發現這裏比他預想的還要淩亂,水濺滿一地,本來泡在池中藥材也散落到岸上,到處都是。


    不難猜出方才發生過多“激烈”的事情。


    而裴雨延捂著口鼻,坐在岸邊,玉冠破碎,墨發散落,濕透的長袍淩亂地掛在身上,如何努力也沒辦法完全遮住劍修修長勻稱的肢體。


    而黎青崖趴在他大腿邊,睡得酣然。


    聶清玄微皺眉頭。


    裴雨延並非在中原平靜祥和大環境下長大的宗門子弟,他是賞善罰惡的北境天澤城城主,戰鬥經驗豐富且警惕性極高。


    自己進來時並未刻意隱藏氣息,但都走到這裏了,裴雨延還沒發現,這非常反常。


    “師弟。”


    聽到呼喚,裴雨延遲緩地抬頭,他拿開手,將一掌心的猩紅遞給聶清玄看了看:


    “師兄,我好像受內傷了。”


    聶清玄微怔,接著眼神在他與黎青崖之間來回遊移了兩圈:


    “上火了,吃點清熱去火的藥。”


    ……


    再度蘇醒的時候黎青崖隻覺得身體前所未有的蘇泰,神藥重塑了他的筋骨,他現在的身體素質比他受傷之前還要好,隻是體力與精力消耗過多,需要一段時間恢複。


    他左右看了看,確定這裏隻有坐在水池邊的聶清玄:“師尊一直在這裏嗎?”


    他雙手一撐,坐到岸邊。聶清玄遞給他一套幹淨衣服,他也沒避諱,脫下衣物就往身上套。


    聶清玄耐人尋味地瞥了他一眼:“看你說的一直是什麽時候到什麽時候嘍。”問出這樣的話,看來這個小壞蛋完全不記得自己對小師叔做了什麽。


    黎青崖將手伸到脖子後麵,把被衣服壓住的頭發撥了出來:“師尊是不是唱過歌?”


    “沒有。”


    “但我聽到有人唱歌。”


    “幻覺吧。”


    “哦。”


    ……


    解完毒的黎青崖滿血複活,但聶清玄依舊把他扣在青冥穀“住院觀察”,呆了兩天他就覺得自己快發黴長毛了,恨不得長翅膀飛回臨崖當風。


    在這裏住著太不自在,看話本都像打遊擊。


    之前小師叔還偶爾會過來,但這兩天小師叔也不來了,他見到的活物除了飛鳥就是聶清玄,兩個都是他害怕的。


    這天早上,聶清玄好像離開了青冥穀。趁此機會,黎青崖拿著夜明珠,鬼鬼祟祟地窩在被子裏,翻看自己藏的話本。


    正看到精彩處,他忽然感覺到一隻手摁到了自己被子上,嚇得趕緊收起東西,掀開被子。


    但來的不是聶清玄,而是謝君酌那張英氣落拓的臉。


    黎青崖長舒了一口氣,然後抱怨:“謝師兄!怎麽是你?嚇我一跳!”


    謝君酌“嘿”地笑了:“你狗狗祟祟幹什麽虧心事呢?是不是在做手工?”


    說著伸手就要來掀他的被子,檢查他的褲子。


    黎青崖急忙摁住腰帶:“你別鬧!你怎麽過來的?”


    青冥穀雖然也在太一仙宗內,但實際是聶清玄的隱居地,若無特殊允許,門內弟子不得踏入。


    謝君酌被問題轉移注意力,放過了黎青崖的褲頭:“我師父特批的,說滄瀾峰派個代表來看你。雲去閑也想來,沒搶過我。”


    說著他在床頭坐下:“其實我一個時辰前就來了,但沒急著進來,先逛了一圈。”


    青冥穀對黎青崖來說跟自家後院一樣,沒什麽特殊的,但對其它弟子來說卻是道尊隱居的聖地,謝君酌完全忍不住參觀的,逛了老半天。


    他向黎青崖抒發了自己觀摩後的感慨,並夾雜了對聶清玄的一係列彩虹屁。


    “上次我來青冥穀還是跟著我師父,九歲吧。當時看到道尊我差點沒被——”


    黎青崖明白了,謝君酌和雲去閑兩個人搶機會根本不是想來看他,他們圖的是老東西。


    他聽不下去了,打斷:“行了,打住!把東西給我你可以繼續去參觀。”


    謝君酌不解:“什麽東西?”


    “探病你能空手來?別裝了,肯定帶了是不是?”


    謝君酌不帶點“違禁品”他還叫謝君酌嗎?不出意外就是酒。黎青崖沒酒癮,也不是真的饞這口酒,主要是追求背著老東西偷偷摸摸幹壞事的刺激。


    謝君酌還在裝:“什麽啊?我不知道啊。”


    “再不給,我師尊就回來了!”


    謝君酌伸出一隻手比了個八(幫他打八次掩護)。


    黎青崖擺手,隻肯給個三。


    謝君酌比了個六。


    黎青崖想了想給了個五。


    謝君酌咬牙,拍掌,成交!


    他悄咪咪地把一個酒壇子塞給黎青崖:“先說好,被抓住了不能說是我帶給你的。”


    “這個要算一次。”他不白幫謝君酌隱瞞。


    謝君酌咬牙切齒:“卑鄙無恥的法修!”


    黎青崖回嘴:“厚顏無恥的劍修!”來探病送點東西都要討價還價。


    得到探病允許的似乎不止謝君酌,後麵陌織煙也來了。


    和這位師姐,黎青崖可不敢鬧,全程規規矩矩的。


    陌織煙問候了一些他的情況,他有詳有略地回了。


    她略帶愧疚地歎了句:“要是我當時和黎師弟一起回去就好了。”


    黎青崖爽朗笑道:“我倒要慶幸陌師姐沒和我一起回去,否則遭難的是兩個人不說,多半還要花更多時間才能發現是墨宗把我們擄走的。”


    陌織煙知道他在安慰自己,心內感念。


    看著她,黎青崖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在血魔池救了自己一命的女子。隻是他現在不能告訴陌織煙慕容極的下落,畢竟一個從沒聽她說過過往的同門師弟知道慕容極的存在,也太奇怪了。


    陌織煙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而她之後,黎青崖沒再等來其他人。


    傍晚時,他最後望了一眼門口,依舊空空蕩蕩,他收回目光,神情有些失望。


    ……


    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黎青崖隱約看見有個男人坐在床頭,幽幽注視著他。


    月光從窗楹中招進來,灑在背部,臉則陷在一片陰翳中,縱使這樣黎青崖還是一眼認出了他:


    “大師兄?”


    那人沉默許久,應了一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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