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過翠綠的樹梢,吹過少年介於青澀和成熟之間的明晰眉眼,吹向從未來回來的年輕男人,那陣風輕柔地鑽進他擋著眼睛的胳膊裏,吻上他潮濕滾燙的眼角。


    男人在哭,少年在笑。


    他們麵對著麵,中間隔著一個時空和無數條生命,無數人的希望和絕望。


    “陳先生,你沒事吧?”朝簡擔憂地問道。


    “沒事。”陳仰揉了揉眼睛,“太陽太曬了。”


    “山裏是有些曬。”朝簡從背包裏拿出一瓶水遞過去,“你喝點水。”


    陳仰看著少年眼中的善良和正直,愣了愣,手伸過去,接住了那瓶沾著他體溫的水:“多謝。”


    他走過康複院b區那一步,身上的皮被扒掉了一層,鮮血淋漓,可現在他將一身皮肉翻裂的血口藏了起來,一同被他掩藏的還有悲傷和痛苦,他隻給少年看他的疲憊。


    陳仰擰蓋瓶蓋,仰頭往嘴裏灌了幾口水,又疼又澀的嗓子得到了緩解,他餘光裏的小對象還彎著腰低頭看他,那張青春氣息濃鬱的輪廓每一寸都是這麽鮮明。


    “這裏是幻境吧。”陳仰呢喃。


    朝簡皺眉:“不是鬼打牆?”他抓抓頭發,“我以為是鬼打牆。”


    陳仰看他皺眉的樣子,腦中是目前這個任務的相關記憶,不受他掌控地播放起來,二十個人,角色扮演,每一輪都會有個人當“護林員”,其他人是“盜賊”。


    每輪沒有時長。休息時間是早中晚飯時間,分別是早六,中十二,晚六,休息一小時。


    順序是按照抓鬮決定的,充當“護林員”的任務者會以脖子上出現一條黑繩子開始,也以它的消失結束。下一個是同樣的步驟。


    “盜賊”不能被“護林員”抓到。抓到就會被厲鬼剝皮吊在樹上,那厲鬼是曾經的護林員。


    這是第一輪。


    第一個“護林員”是新人任務者,她哭哭啼啼地閉上眼睛數數,數十下就開始抓人,剩下的所有任務者全部分散在山林裏麵。


    當年他跟香子慕,孫文軍分開行動,他遇到了朝簡。


    朝簡主動走向他,跟他搭話。


    以上都是規則給他看的,不知道有沒有摻假,他現在病了,不正常了,就算是真的擺在他麵前,他都會疑神疑鬼。


    這病是好不了的,路還要走。


    “是鬼打牆。”陳仰放下了礦泉水瓶,垂眼將蓋子蓋上。


    朝簡問道:“那要怎麽辦?”


    陳仰有一瞬的晃神,這話太熟悉了,他經常說。


    “鬼打牆的話……”朝簡踢了下腳邊的石頭子,“道家是咬破食指,對著正前方彈出血珠就可以了,我試了,沒用。”


    陳仰抽抽嘴:“你還試了什麽?”


    朝簡的眼神有點躲閃,臉上也浮現一抹很可疑的薄紅。


    陳仰想不出朝簡幹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他投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朝簡捏著後頸偏頭,半晌才動了動抿直的唇角:“撒泡尿,朝著那個方向一直往前走。”


    “……”陳仰扶住額頭。


    “陳先生,我是不是你接觸的新人裏麵最蠢的一個。”朝簡低下黑色腦袋,悶悶道。


    “新人沒有最蠢的,隻有更蠢,你不在那一行列裏麵,肯動腦子,勇於嚐試是好的。”陳仰想了想,又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誇讚的話,“你的知識麵還挺廣。”


    “我平時無聊,會逛些冷門的論壇。”朝簡撇嘴,“綁了身份號進來這裏,我以為我看的那些能有用,結果發現都不行。”


    “兩個世界運行的規則不同,一些東西不能通用,尤其是驅鬼方麵。”陳仰敏銳的感知能力讓他本能地凝起心神,“附近有屍體。”


    朝簡猛地抬眼。


    陳仰看向一處:“血腥味是從那個方向飄過來的。”他抓著礦泉水,大步踩進茂密的荊棘裏麵,“你跟著我。”


    後麵沒動靜,陳仰回頭發現他的小對象愣在原地,瞳孔裏有他滄桑泣血的身影,和一片燦爛日光。


    “小朝同學,跟上!”陳仰啞聲笑。


    朝簡大步邁向陳仰。


    屍體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孩,她是第一輪的“護林員”,現在她死了,身子趴在灌木叢裏,腦袋都碎了。


    朝簡沉聲道:“人為的。”


    陳仰看著眼皮底下的屍體:“是嗎?”


    “嗯,如果是厲鬼殺的,她會被剝皮,不是這個死法。”朝簡確定道,“而且厲鬼也不殺‘護林員’,它隻殺‘盜賊’。”


    “沒有了?”陳仰瞥瞥站在距離屍體幾步遠的少年。


    朝簡的神情有幾分窘迫:“我看不出來別的。”


    陳仰想直接告訴他答案,從嘴裏出來的話卻是:“那是因為你站得不夠近,過來。”


    朝簡躊躇不前。


    陳仰看他:“怕啊?”


    朝簡還沒點頭,就聽到陳仰來一句:“怕也要調查,在這裏大多時候都隻能靠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陳仰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哦。”朝簡從黑褲口袋裏拿出一把小刀,蹭出刀刃,他握住刀湊近屍體的腦袋,小心謹慎地檢查,“碎爛的傷口邊緣一圈有點怪。”


    “那是被瘋狂吸吮過的痕跡。”陳仰語出驚人。


    朝簡一愣。


    陳仰的視線落在他冷白的側臉上麵:“你吃過果凍嗎?豆腐腦?”


    朝簡白t的領口上麵的喉結一滾。


    陳仰走到朝簡身邊蹲下來,隨意扳過屍體血糊糊的腦袋:“有個人敲碎屍體的腦袋,湊過去把崩出來的腦漿吸走了。”


    朝簡看向陳仰:“人還能那樣?”


    “那就改一下,是怪物,人變成的怪物。”陳仰無意識地說笑,“看我幹什麽,我的眼裏沒有答案。”


    朝簡蹭蹭鼻尖上的汗,對他展開尷尬又單純的笑容,還帶著點不太容易察覺的崇拜。


    陳仰的嘴角壓了下去。


    “不要瞎找瞎翻,先觀察。”陳仰望著朝簡撥動屍體四周的樹叢,脫口而出,“越是稀鬆平常的東西,越能帶給我們驚喜。”


    說話的人呆住。


    聽話的人眼睛黑黑亮亮,沒有絲毫陰鷙跟狂躁:“我知道了。”


    陳仰垂眼:“嗯。”


    曾經是我在牽著他走,後來換他牽我,他教我的,都是我教過他的。


    這不是我早就知道的事了嗎?很早就清楚了啊,怎麽還這麽大反應,陳仰聽著胸腔裏咚咚咚的跳動聲,有短暫的頭暈目眩。


    朝簡通過觀察發現幾片枯葉子上麵有血跡,他根據血跡找到一個土坑,看見了裏麵的血石塊,周圍還有淩亂的鞋印,以及一小塊掛在樹枝上麵的破布。


    那布被朝簡拽下來,湊近打量。


    “布很老舊,如果是很多年前來過這的人留下的,會有風吹日曬的痕跡,我稍微用點力就能搓爛,這個沒有爛,顯然是剛留下的,可是隊伍裏沒人穿這麽舊的布料,這不是我們的人。”朝簡麵色凝重。


    “是啊。”陳仰點點頭,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裏,除了假扮的護林員跟盜賊,以及鬼護林員,還有一個東西混在裏麵。那是會用石頭把人腦袋砸碎,再把腦漿吸走的怪物。


    “快走!”陳仰突然變色。


    朝簡反應算快的了,但比不上陳仰,他在陳仰那麽說的時候,體內的警報並沒有響。


    陳仰拽起朝簡就跑。朝簡的個子比他要高一截,被他拽得腰直不起來。


    朝簡什麽都沒說,任由陳仰抓著他,兩人一起躲進了一個……棺材裏麵。


    那棺材有一半嵌在山裏,一半露在山外,裏麵的屍骸沒什麽腐臭味,陳仰跪趴在裏麵,一隻手還緊緊抓著朝簡。


    陳仰在心裏默數到4,一個身影出現了,那是個男人,他邊走邊搜尋什麽,脖子後麵拖著一條黑繩子。


    第一輪的“護林員”死了,第二輪開始了。


    男人是第二輪的“護林員”。


    陳仰短促地吸口氣,二十人的順序都通過抓鬮排出來了,孫文軍是第十一個,香子慕排在十三,他是第十九個,而朝簡是第十八個,在他前麵。


    陳仰壓下紛亂的思緒,他緊盯著還在不遠處沒走的“護林員”,對方轉過來,一張胡子茂密的臉。


    那一瞬間,陳仰整個頭皮發麻,那“護林員”就是去年在公交車上碰到的,一直看他的大叔!


    原來大叔是我隊友,曾經的隊友,陳仰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他半眯的雙眼徒然一睜,對方朝著棺材這邊走過來了!


    陳仰屏住呼吸,下一刻他的眼皮就猛地一跳,不敢置信地轉過頭去看旁邊的人。


    被他抓著的手臂想要抽離出去,他收力一扣。


    朝簡想要用自己引開外麵的護林員,他這麽做,必死無疑。


    陳仰用指間的力道回答他,不行!


    朝簡不敢大力掙脫,隻能隱忍地克製著氣息聲,眼睜睜看著護林員靠近棺材。


    “我們都要死,不如活一個。”朝簡用氣聲說。


    陳仰不回應,他隻是用盡全力扣著朝簡,閉氣,心跳的頻率也不斷被他放慢,漸漸沒了。


    朝簡很聰明,他發覺到了陳仰的變化,就有樣學樣,也開始控製自己的心跳跟呼吸。


    棺材裏麵像是沒有活人的氣息一般。


    “護林員”走到棺材前,半蹲著往裏看,棺材裏很黑,死氣沉沉。


    “沒有……”他的精神不太好,自言自語了句就轉過身。


    把朝簡護在身下的陳仰聽見了大叔變得粗重的呼吸,他像是發現了什麽,突然朝著九點鍾方向竄跑。


    緊接著,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驚恐的尖叫,夾雜著不屬於大叔的蒼老聲音:“抓到你了。”


    風吹進棺材裏,裹挾著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


    那個被抓到的“盜賊”任務者皮沒了,血肉模糊地吊在一棵杉樹下麵。


    陳仰撐著朝簡的肩膀,眉心緊擰,鬼打牆等於豬圈,他們是被圈在裏麵的豬,如果出不去,都會被一個個抓到,殺死。


    “鬼打牆怎麽破?”朝簡也想到了這一層。


    “不慌。”陳仰的音量很小,“一會我帶你出去。”


    朝簡沒出聲,過了會,他才開口:“陳先生,你能起來點嗎?”


    陳仰:“嗯?”


    “壓到你了?我不重……”陳仰沒說完就爬起來,“走!”


    .


    片刻後,陳仰將朝簡帶出鬼打牆,背靠大樹喘氣,他一步一步走向終點,每走一步都受一層折磨,不知道他從審核任務結束到現在真正過了多長時間,精氣神太虛了。


    朝簡在道謝,要是換個人,這個狀態的陳仰會敷衍地擺擺手……


    “沒有幫你,我也要保命。”陳仰安撫把他當救命恩人的少年,笑笑。


    朝簡看到他笑,也跟著笑,有點傻。


    陳仰忽然說:“你往前跑。”


    朝簡麵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又過來了?”


    “不是,”陳仰說,“你先跑。”他又說,“就跑一段路。”這補充裏麵帶著苦澀的期望。


    我忘記了奔跑的你是什麽樣子,剛才隻顧著逃命沒注意,現在我想看看。


    朝簡不明所以,但他還是跑了一段,停下來回頭看陳仰,那意思是說,可以了嗎,不可以我再跑。


    陳仰閉了閉眼睛,對他招手。


    少年跑回來,陽光灑在他烏黑柔軟的發頂與線條平整的肩頭,風把他的額前發絲吹起來,露出他飽滿的額頭和深刻的眉骨。


    他幹幹淨淨,一身明亮地跑到了陳仰身前。


    “陳先生,你嘴巴流血了。”朝簡驚道。


    “沒事。”陳仰舔掉下唇傷口上麵的血跡,不在意道,“幹的。”他想喝水的時候,才發現水丟在棺材裏麵了。


    朝簡把背包拿下來,又背上,他看看四周:“你等我會。”


    陳仰站在野草叢裏,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離他越來越遠,他眨了下幹澀的眼睛,喉間溢出壓抑的哽咽。


    不一會,朝簡捧回來一把野果:“水沒了,我摘了這些果子,都是沒毒的。”末了又說。“我懂一些野外求生的知識,不會弄錯。”


    陳仰伸手,少年捧著野果往旁邊偏了偏,他一臉茫然。


    “紅的澀,你別吃那個,你吃黃的,黃的甜。”朝簡認真道,“我擦過了,你可以直接吃。”


    “這樣啊。”陳仰拿了個黃的小果子放進口中,清甜的汁水在他唇齒間散開,他笑著說,“很甜。”


    朝簡低眉吃起紅果子,太澀了,他不怎麽嚼,幾口一個。


    陳仰抬起頭看著蔚藍天空,到底誰先喜歡的誰啊……


    .


    中午十二點,遊戲暫停。


    還活著十四人聚集到了一起,一個個都是渾身濕透,臉色煞白。


    陳仰走到兩個老搭檔那裏,壓下激烈翻湧的情緒:“子慕,小文哥。”


    這一站的他們不會知道,他剛從什麽樣的環境裏出來。


    孫文軍上下打量陳仰,確定他沒受皮外傷才鬆口氣:“還好吧?”


    “還好。”陳仰問道,“你們呢?”


    “我躲的地方比較安全,沒有哪個‘護林員’路過。”香子慕得意道,“你們下午要不要跟著我。”


    “你自己躲,人多容易暴露。”孫文軍說。


    香子慕聳聳肩:“好吧。”


    陳仰給他們小果子。


    “好甜啊,哪來的?”香子慕邊吃果子邊問,有點髒的臉上滿是吃到好東西的愉悅。


    陳仰說:“一個新人給的。”


    “就那個,朝簡。”他把他未來的小對象介紹給他的搭檔們。


    香子慕順著陳仰指的方向瞧了瞧,語言犀利又簡潔:“高,白,帥。”


    陳仰動眉頭,香子慕對朝簡的初次印象不壞啊。


    咽下嘴裏的果肉,陳仰講了朝簡分析屍體的一幕和他的隨機應變能力。


    孫文軍推一下眼鏡:“作為新人,有潛力。”


    香子慕說:“就是長得太招搖了。”


    “皮相是父母給的,”孫文軍掃了掃被好幾道異性目光包圍的少年,“不過,確實低調不起來。”


    陳仰舔舔唇,此時的朝簡跟暴力危險分子不沾邊,他的靈魂是健康的,沒有生病,好接近。


    孫文軍壓低聲音:“小仰仰,你對那個新人小孩有興趣?想帶他?”


    香子慕立即看過來,慎重道:“讓他加入我們?能力可以嗎?拖後腿會害人害己。”


    “我目前沒有那個打算,看機緣。”陳仰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陳仰揪了一把細細長長的野草,手心被勒得有點疼,朝簡說的是對的,第一次合作的時候,他並沒有讓朝簡做他的搭檔。


    一見鍾情,被愛情衝昏頭是不存在的。


    任務者的怦然心動,和過著平淡生活為學習為工作為家庭奮鬥的普通人不太一樣,也許要有看不見的硝煙,看得見的死亡,再加點血淚。


    也不排除就是一瓶水,一個果子,一塊麵包那樣簡單。


    隻有它來了,我們才會看到它的樣貌。


    大家隨便填飽肚子就開始交流,死的六個任務者裏麵,有四個是“護林員”,兩個是“盜賊。”


    後者死在厲鬼手上,前者被不明生物砸爛腦殼,吸走了腦漿。


    一比較起來,各有各的恐怖。


    上午的最後一個“護林員”男生從脫水昏迷狀態清醒過來,透露了自己死裏逃生的事情。他說自己在找“遭賊”的時候,感覺後麵有雙眼睛在盯著他,幸虧他直覺夠強,躲過了野人的襲擊,不然他腦子早就開花了。


    朝簡拿出那塊破舊的小碎布,問野人穿的是不是這個顏色的衣服。


    那男生的眼睛瞪大:“是,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布料眼熟,我好像在哪見過。“香子慕看著手上的碎布,嘀咕了聲,不等孫文軍讓她仔細想想,她就大叫,“盜賊!”


    “穿這衣服的人,就是當年殺害護林員的盜賊之一!”香子慕快速拿出手機,翻到她拍到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麵是一塊殘缺的報紙碎片,左下角有塊彩圖。


    圖上是張合照,一共三人,站在中間的是個很高很瘦,麵向凶狠的男人,他上半身的衣物布料和朝簡拿的一模一樣。


    男生抖著手指照片合照中間的男人:“是他,是他是他……”


    眾人都感到心悸,盜賊竟然沒死全,還活著一個!


    朝簡丟掉碎布:“看來這個任務是“護林員”抓“盜賊”,盜賊獵殺“護林員”。”


    有部分任務者聽不懂,朝簡還解釋給他們聽:“野人盜賊在山裏躲躲藏藏成了怪物,他記恨護林員,會下殺手。”


    “那護林員早就死了啊,都成厲鬼了。”


    “不是還有我們嗎,我們是新的‘護林員’。”


    周圍的氣流凍結起來,一股股的寒意往眾人的心頭衝湧,膽小的都打起了哆嗦,仿佛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死狀。


    “冤有頭債有主,厲鬼怎麽不把那怪物的皮剝了?”有任務者受不了地哭叫起來。


    “鬼有鬼的規則。”孫文軍的嗓音文雅和氣,“你們可以當成一個遊戲,這裏的一切都是副本設置。”


    “所以就是,不管是當“護林員”,還是當“盜賊”,都很危險。”


    隨著孫文軍的這句話落下,隊伍裏又有幾個人掉在了懸崖邊上,搖搖晃晃。


    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很短,發呆都不夠用。陳仰既屬於這個任務,也不屬於這個任務,他的心理和精神所遭受的摧殘和其他人不同。


    陳仰坐在石頭上麵,視野裏是正在和隊友說話的朝簡,不知對方說了什麽,他笑了一下。


    “哢嚓”


    陳仰咬了一口小果子,曾經的朝簡眼裏並不是隻有他。這讓他既感到微妙的不適應和茫然,又覺得心酸。


    朝簡的世界原本是很大的,那裏麵裝著友情戰友情,後來卻縮成了隻融得下他一個人的大小。


    友情,戰友情,愛情,親情全都是他。


    陳仰一個果子吃完,畫麵一轉,他聽到了“叮叮當當”聲,呼吸裏充斥著嗆人的石灰氣味,口中沒有一點果香。


    香子慕和幾個人打造石像,那石像的麵目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左手牽著小孩,右手拄著拐杖,整體的進展很粗糙。她氣喘籲籲地喊道:“仰哥,小孩我不會修,你幫我一下!”


    陳仰他下意識過去,他從香子慕汗濕發紅的手裏接走鑿子,動作幹練地敲起來。他說了些他不懂的話,都是些技術上的東西。


    香子慕“嗯嗯”地回應,一副不走心的樣子。


    “認真點。”陳仰喝道,“等你學會了,下次再有類似的任務,你就不至於急成這樣。”


    香子慕薅著沾滿灰塵的頭發:“不是有你嗎。”


    “萬一以後我不在了呢?”陳仰不由自主地說道。


    香子慕瞬間就變了臉色,她要發火,孫文軍搶在她前麵訓斥陳仰:“別說這種話,聽著刺耳。”


    孫文軍像個大哥,他教訓完弟弟,完了就掉頭教訓妹妹:“你也是,學了又沒有壞處。”


    香子慕抖了抖起皮的嘴唇,垂下頭:“我學。”


    陳仰拿著鑿子的手緊了緊,他想起來無名小鎮的任務裏,香子慕修過女瘋子的孩子石像,那活基本是她一人扛的。


    那時候陳仰很意外,他沒想到香子慕還能有那技術。


    原來這一手是他教她的。


    陳仰不停揮動鑿子,這是任務最後了,修完老人和她孫女的石像,讓她們住進來,大家就可以離開。


    不遠處是剛才替下去休息的幾個任務者,他們癱坐在地,灰頭土臉,滿身疲憊,朝簡就在其中。


    陳仰走了下神,差點鑿到手,這是他在山林任務後,再次跟朝簡碰麵。


    這期間朝簡做過幾個任務,他的身上很明顯已經少了一些東西,多了一些東西。


    陳仰跳過任務前期,他直接用大家搜集的工具,把小孩的石像打細一點,手上的水泡又多了好幾個。


    當陳仰退開些,找個地方坐下來的時候,朝簡湊了過來。


    “陳先生,你好像什麽都會。”


    “怎麽可能,我又不是神,”陳仰蜷縮起手指,掩藏手心的水泡,“我隻是任務做多了,掌握了一些技能。”


    朝簡低著頭:“你的身份號是比較靠前。”


    “019,”朝簡喃喃。


    陳仰愣怔了一下,我在第二次合作的時候就把身份號告訴朝簡了啊。


    朝簡拉開外套拉鏈,用刀劃破裏麵的襯衫,扯下一塊布遞過去:“把手纏上吧。”


    陳仰想接,可他卻說:“不用。”


    “不疼啊?”朝簡抬起頭看他,沾著髒灰的眉峰攏在了一起。


    陳仰發現這個時候的朝簡眼裏那片晴空有了一大片陰雲,每一朵陰雲的背後都是他走到現在的艱難。


    “還好。”陳仰說。


    朝簡把布條塞進他懷裏:“那就是疼。”


    陳仰不再拒絕,他幾下就將布條纏在手上,沒說話,朝簡也沒。


    朝簡像是很累很困,眼白被一條條血絲覆蓋,看著瘮人。


    但他周身的氣息是平和的,他不知道在想什麽。


    陳仰發現朝簡十根手指的指甲裏都是灰,一眼掃過去就掃到七八個口子,指間還有疑似水泡磨破的水液,髒兮兮的,自己的手不管,卻給他撕布條。


    陳仰翻背包,將果然又在裏麵的筆記本拿出來,他翻了翻,上麵多了很多份筆記。


    有他熟悉的,也有不記得的。


    厚厚的筆記本已經寫完了將近一半。


    陳仰沒有一頁頁去看,他找出筆,和筆記本一起送到朝簡麵前:“你在本子上麵寫下你的聯係方式。”


    朝簡愣道:“出去就沒用了。”


    陳仰往他跟前送送。


    朝簡把手在襯衫上麵擦擦才去接筆記本跟筆。陳仰捕捉到他掌心的情況,鼻子一酸。


    朝簡翻到空白頁,筆在他手中握了半天都沒動,他偷偷看一眼陳仰,低低道:“我也想像這上麵的人一樣,記下自己的任務經驗。”


    陳仰在發呆。


    朝簡誤以為陳仰不願意,覺得他多事,他有些無措:“陳先生,我不是故意亂看的,我隻是幾乎過目不忘。”他撇了撇嘴,“剛才往後翻的時候,我條件反射地記住了。”


    陳仰:“……”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本事!


    “隨你。”陳仰摩挲手上的布條,“你想怎樣就怎樣。”


    朝簡笑起來。


    那笑容灼燒了陳仰的雙眼,他扒了幾下亂糟糟的栗發,耳邊又響起聲音:“那我能像別人一樣,叫你仰哥嗎?我們是第二次合作了,算是老隊友了吧。”


    少年趁熱打鐵,得寸進尺,他有他的王國要建,現在正在打地基。


    陳仰扒拉頭發的動作不停,他的語氣隨意道:“可以啊。”


    朝簡笑得很開心:“仰哥。”


    陳仰心想,等到談戀愛了,你就叫我哥哥了。他剛這麽想完,麵前的朝簡就變了樣。


    朝簡穿著幹淨整潔的灰色休閑裝,坐在餐廳的包間裏,對麵是……


    當年的自己。


    陳仰抿嘴,現在是那個打造石像任務出來後的第二天,他按照筆記本上麵的電話聯係到了朝簡。這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出。


    “小朝同學,我的提議你考慮考慮。”


    陳仰聽到自己說,“不要有太多壓力,我隻是覺得你挺投緣的,跟我也算合得來,就打算帶你走走,走多遠說不準,看情況,生死有命,好聚好散。”


    然後,他自己又換了個說詞:“有件事要說明一下,我的目的地不是終點,我就這麽往下走,沒想別的,你要是想去終點的話,我送送你。”


    說完了還露出一個老父親的微笑。


    朝簡似乎是洗了頭發匆匆趕過來的,發梢還有點潮,他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冷白均勻的指骨:“仰哥,你跟我提的事,你那兩個搭檔知道嗎?”


    陳仰飛快盯著那個懶洋洋的自己,他也想知道答案。


    “當然,我和他們商量過了。”陳仰聽見自己說。


    朝簡抬了抬眉頭:“我已經做了四個任務了,對你來說也還是新人一個,你想帶我,必定要在我身上費心費力,他們同意我加入?”


    “你看你明知故問的,他們不同意,我能坐在這?”


    “仰哥,你別不耐煩,我隻是怕你難做。”朝簡起身繞過半張桌子,停在他身旁,微彎腰伸出手,“從今以後請多指教。”


    “這麽正式?”


    “你注重儀式感。”朝簡唇邊帶笑。


    “不錯,打聽的可以。”陳仰目睹就跟自己逗小狗一樣,握住朝簡的手左右晃一下,“弟弟,合作愉快。”


    陳仰坐到朝簡身邊,毫無意義地瞪著窩在椅子裏的那個自己,腦海裏全是他和朝簡的關係變化。


    他們已經從隊友,老隊友,變成了搭檔。


    還不是戀人。


    陳仰沒管對麵的自己點什麽菜,直到有句話傳入他耳中,他才猛然驚醒。


    “抹茶冰淇淋,吃嗎?”那時的自己抱著手機,熱切地介紹道。


    朝簡咕噥:“我不喜歡抹茶。”


    這句陳仰聽得很清楚,對麵的自己卻沒聽見,還在說:“這個口味很不錯。”


    然後陳仰就聽朝簡道:“我吃。”


    陳仰歎口氣,朝簡不喜歡吃抹茶味的冰淇淋啊。


    接下來陳仰都在放空,耳邊忽地傳來一聲,“給你。”


    陳仰本能地偏頭,入眼是一把瓜子米。他好想把臉埋進朝簡寬大的掌心裏,把那些瓜子米一個個吃掉。


    可他現在還沒回到朝簡身邊,他隻是在看以前的朝簡。


    “仰哥,我看你直勾勾地盯著瓜子,以為你想吃,又不願意剝,怕手髒,麻煩。”朝簡把放著瓜子米的碗端到對麵。


    “觀察力不錯,我確實喜歡吃,不喜歡剝。”


    朝簡抿著的唇微揚,笑道:“那下次有瓜子在邊上的時候,你想吃就跟我說,我給你剝。”


    陳仰有那麽幾秒忘了呼吸,心跳也沒了。


    然而過去這個時間點的自己沒有他這麽澎湃的情感,就隻是前傾上半身,手肘壓著桌麵,和藹可親地揉了揉朝簡的頭發。


    “好啊,乖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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