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回賈大人的話,大營的庫房,就……就就都是這樣的兵甲了。”從平南大營趕來的軍需官結結巴巴地向賈放陳詞。


    賈放登時氣笑了,道:“本官上次問你的時候,一問軍需可還充足,二問兵器與裝備可還趁手,三問士兵人數可與在冊人數對得上。你當時是怎麽回答本官的?”


    那個軍需官登時朝前一撲,跪倒在賈放麵前,答道:“報喜不報憂嘛!大營裏一向是這個規矩。”


    賈放將後槽牙磨得咯咯響,心裏真想將對方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一遍。“現在倒是知道要報憂了?”


    他前日裏派人前往平南大營調用軍需,也就是為武元縣和桃源寨征用一些必要的兵器與裝備,誰知道,偌大一座平南大營,送來的竟然是朽壞不堪,拎起來像是網兜似的軟甲,還有一百枚長矛、一百枚長刀。矛尖與刀身都鏽跡斑斑,賈放真的很懷疑,這些兵器是不是一上磨刀石,馬上就能崩斷了。


    原本就算不指望平南大營能夠給他撥人,但至少指望對方能夠提供一點兵器和裝備。


    現在可好,對方一句“報喜不報憂”,就想把身上的責任輕輕地卸去。這導致賈放非常想罵人——這就好比設計師、建築團隊已經全都進場了,卻發現運到現場的建築材料不僅少得可憐,而且全都貨不對板。這還建個什麽工程?豆腐渣工程嗎?


    “對不住,往後的一段時間裏,就煩勞你留在武元縣裏。本官這座節度使官署若是不保,你也休想保住這項上狗頭——把你比作狗,這還侮辱了誰呢!”


    誰知軍需官誤解了賈放的意思,竟然手腳並用,爬到賈放身邊,響亮地“汪汪”了兩聲。


    賈放登時伸手掩麵:不,他沒有在這裏,也沒有見識到這樣的馬屁精——


    待抬起頭,卻見麵前一群官員,甚至包括南方大營的將官,都似笑非笑地望著賈放,單看他如何應對。


    賈放甚至沒有思索,便朝那軍需官虛踢一腳,怒斥道:“給本官起來!縱使你不把自己當人看,本官可沒想著要和狗一起開會!”


    那軍需官縱使老臉如城牆般厚,此時也耐不住紅了臉。


    “且先將你的罪過寄下,待此次山匪繳清,論功行賞之時,再一一清算。”


    吃空餉、瞞報軍需的弊病在平南大營由來已久,若是直接殺了這個軍需官,估計他到了陰曹地府,也要向閻王投訴的。現在賈放聲明此前的瀆職之罪一定會被清算,同時也給那軍需官留下了一條將功補過的小縫,那軍需官連忙爬起身,滿臉惶然地低著頭縮在一旁,靜聽賈放示下。


    “南夷調兵的情形,可是已經打聽清楚了?”賈放問一名叫做吳申庸的平南大營將官,此人雖然名叫“無甚用”,但該打聽的還是都打聽清楚了,頓時回答:“已經探明,南夷共調動了三路大軍,共九個兵寨的兵力,朝我國境襲來。”


    南夷喜歡“九”這個數字,每個兵寨的兵力號稱“九千人”,因此九個兵寨就有八萬多的兵力向國境上的三關兩寨襲來。


    但這和平南大營的人數一樣,都有點兒水分,因此南夷出動的兵力大約也就在兩萬七千人左右的水平。


    “三關兩寨,平南大營至少要留兩萬兵力。”吳申庸誠懇地向賈放請求,心裏也十分擔心,這個生得如一朵花朵般鮮亮的少年高官,會否為了他自己的安全,把平南大營僅剩的一點兵力全部調往永安州——那可真是撿了芝麻,掉了西瓜。至少平南大營的人是這麽認為的。


    南夷有象兵,大象皮糙肉厚,在戰場上衝殺起來不是那麽容易對付的。三關兩寨,任何一處失守,國境之內便很難再有這樣的關隘能夠讓南方大軍據險而守。


    而且失土的責任是賈放也擔不起的。


    “三關兩寨的軍需是否也如此?”賈放趕緊問,伸手指著地上那一坨破破爛爛的軟甲。


    吳申庸沒想到賈放關心起這個,愣了一下才答道:“邊兵鎮守關隘多年,武器與兵甲一向時時保養,倒沒有像大營中這樣急缺……”


    賈放頓時舒了一口氣,道:“這就好。”


    軍方的幾個將領頓時相互看看,心中都對賈放生出好感——別看這名節度使年輕,可也是知道輕重緩急的。


    賈放可不知道他這舒的一口氣已經幫他贏得了一部分軍方的好感,他頓時點頭:“準你等所議,平南大營兩萬邊軍,調往三關兩寨,抵禦南夷大軍。”


    “派遣夜不收在十個州縣中偵查山匪的痕跡。永安州尤其留意‘銅環三六’的蹤跡。平南大營餘下的兵力暫且機動,隨機應變。”賈放宣布了目前的兵力分配結果。


    麵對區區山匪與南夷,偌大的平南大營竟如此捉襟見肘,這與官員大量吃空餉不無關係,但是現在戰事就在眼前,就地調查懲處顯然已經做不到了。唯有讓軍官們心中有數,這件事他之後一定會追究,而現在勠力向敵,或許有一絲絲將功贖罪的可能。


    “而你,留在武元縣!”賈放告誡那個軍需官。這軍需官姓薛,單名一個景字。薛景聽見這話,登時苦了臉,躬身道:“是!”


    *


    不久南方各州縣的情報聚攏到一處,終於繪出了這次南方“銅環三六”反叛的全貌——銅環三六總共出了兩個寨子,八千人的兵力,打著為兄報仇的旗號,五千人逼近永安州;三千人向鄰近的永寧州攻去。


    賈放看到這人數的時候,直覺冒出一句:“不可能!”


    此前沒有一點風聲,南方州縣裏突然悄無聲息地冒出八千山匪——試想這山匪平時吃啥、喝啥、住在哪裏?他們如果是尋常百姓,官逼民反,那麽他們的家眷在哪裏,婦孺在哪裏?這些都沒有,又怎會是尋常百姓?


    這憑空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八千山匪,直接驗證了此前他聽到過的傳聞:這些根本就不是什麽山匪,而是某些人養的私兵。


    這山匪的出現,將給賈放在南方的名聲帶來極壞的影響。此前他在桃源寨和武元縣所做的一切改革,馬上變成了“弊政”與“苛政”,成為了官逼民反的理由——可笑賈放這都還沒有怎麽在整個永安州大展拳腳,他隻動了武元縣的土地所有權,就引來了這麽大的反彈?!


    ——某些人這是多恨他,多盼著他趕緊走呀!


    賈放已經能夠預想到,南方這一鬧“山匪”,京裏都察院會怎樣給他扣各種大帽子了。


    而賈放原本就不是個願意摻和政治事務的,京裏的各種壓力估計得由他老爹賈代善替他頂著。


    好在除了賈代善之外,夏省身老大人待在武元縣,親眼見證賈放的各種所作所為,也能為他提供一些言論上的支持。


    於是,賈放索性和榮府裏打了招呼,這一段時間裏連大觀園都不回,將全副精神都放在武元縣和桃源寨抵禦山匪的工作上。


    *


    正如早先南永前預測的,平南大營裏預留的一萬兵力,必須分出兩部分給永安州府和永寧州府,保證兩個州府裏大量百姓的安全。剩下能支援武元和桃源的兵力少得可憐。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永安州正好位於平南大營到武元縣的路上。平南大營的兵力過來可以先駐紮在永安州,然後再視情況增援武元縣。


    武元縣這時開了縣庫,將縣城裏所有可以用於防禦的兵器全部取了出來,分發給縣吏、衙役和民夫。這些兵器有些甚至是三十年前留下的,在那個倒黴軍需官薛景的帶領下,著鐵匠和木匠將這些兵刃一一修繕到能用的狀態。


    守城能用的武器除了這些兵器之外,就是將民房拆除,拆下來的滾木礌石。現在武元縣還沒有遭遇大規模圍城,倒也不必急著拆房子。


    同時縣庫敞開,大肆存儲百姓們從各處送來存糧——武元縣有過被圍困半年之久的曆史,這也證明,隻要武元能夠儲夠糧草,有城牆庇護,城內又有水井可供吃水,百姓們躲在城裏,撐個半年應當沒有什麽問題。


    每次武元百姓們路過武元縣正中的文廟,看見那節度使府署的大招牌,心裏都能略感輕鬆:畢竟平南節度使大人的府署也在這兒,就算是山匪真的人多勢眾,那朝廷也一定不會不管賈放賈大人的吧?!


    賈放卻並不總是留在武元縣裏。他已經收到了滴翠亭送來的情報:確認桃源寨將是銅環三六的直接攻擊目標。


    滴翠亭已經探明:銅環三六的人近來清空了桃源寨附近一座村落,驅散了那裏的百姓,進駐了八百至一千人,就躲在那村中。據說銅環三六本人很可能也在那裏。


    賈放看到情報也不免感慨:用這種手段,驅散一座村莊,躲在那裏,準備攻擊,更加證明那絕對不是山匪,而是私兵——隻不過他們刻意躲在附近等待,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藏。


    要知道,桃源寨和周圍每個村落都有密切聯係,那個村的百姓,從哪一天開始,突然約好了不來趕集,桃源寨不用想也知道那裏出了問題。


    賈放決定馬上趕回桃源寨去——畢竟那裏是他最重要的根基。


    他將武元縣城的事鄭重托付給了鄭伯宜、南永前和袁化——當然前麵兩位是主要的,但是不帶上袁化也不大好意思。


    他沒忘了囑咐人照料夏省身老爺子的身體,也沒忘了讓滴翠亭的人繼續暗中盯住劉家和趙家。但是無論旁人怎麽勸,賈放都拿定了主意不動搖,他不能留在擁有城牆的武元,他必須去桃源寨。


    早先被賈放罵得狗血淋頭的軍需官薛景,聽說了節度使大人即將趕往桃源寨的時候徹底被震驚了——賈放賈大人……就真的,這麽不知天高地厚嗎?


    對方是山匪,是數以千計的山匪——或者比這更糟糕,是專門為了對付賈放而存在的私兵。


    薛景也沒顧上賈放依舊不待見他,在賈放離開武元之前,堅持和賈放見了一麵。


    “賈大人,賈大人……您等等,小人想問您一句話……”薛景大聲說。


    賈放帶著賈乙和丙丁,正大步流星地趕向“武元——桃源”的車站。聽見薛景的喊聲,賈放竟破天荒地停下腳步,表示願意聆聽他的問題。


    “賈大人……”薛景趕上賈放的時候,已經連呼帶喘,上氣不接下氣,喘了片刻,才總算匆匆忙忙地問出了他想問的那個問題。


    “您……您明知桃源寨是山匪的目標,您為什麽一定要去呢?”


    賈放著實沒想到,這個曾經在自己麵前學狗叫的軍需官,竟然追出這麽大半裏地,問出這樣一個問題。


    為什麽一定要去呢?


    是因為桃源寨是他的根基之地,有重要的利益在那裏,不能舍棄嗎?


    還是說雖千萬人吾往矣?


    賈放突然笑了,他想起了剛剛認識四皇子周德璋的時候,對方曾經隨口說過的一句話。


    ——不想做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那是因為本官……因為我,不想做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那麽一些時刻,被內心的渴望在背後輕輕地推著,身不由己地向前走。不能停,也停不下來。


    “桃源寨需要我,所以我會在那裏,就這麽簡單。”賈放笑著對薛景說,“也許有那麽一天,你也會明白。”


    薛景似乎聽明白了,又像沒明白,迷迷瞪瞪地站在當地,眼見著賈放帶著兩個隨從越去越遠了,突然想起了什麽,快步敢上前,大聲說:“賈大人,賈大人,下官有一策,願獻於大人!”


    賈放已經走進了停泊在木軌上的有軌車駕。馬車夫一直坐在駕車的座位上等著他們。


    這是“武元——桃源”的最後一班有軌馬車,這一班之後,無論是武元還是桃源,兩處都會進入戰時狀態。


    人們原先的生活狀態將被徹底改變——桃源寨不再辦集市,每天往返的郵遞員也不再穿行於各個村寨,桃源寨那座終日隆隆響著的水車,也將無人照看,無人利用它的動能遠遠不斷地紡出紗,織出布匹……


    生活從此便不同了。


    但是每個人都能做一點什麽,力爭讓生活早日回歸正軌。


    這名曾經窩囊無比的軍需官薛景,此刻大聲朝賈放呼喊:“賈大人,請您等一等!”


    賈放終於再次停下腳步,扭頭望向薛景。


    “大人,下官有一策,獻於大人,或許能有些用處。”賈放停下腳步,薛景卻反而有些遲疑。


    “說吧!”賈放展顏一笑,是他那招牌式的坦白笑容。


    “下官以前也曾經曆過軍需不足,軍中士兵沒有軟甲護身的情形。後來軍中曾經臨時使用竹篾編的蔑甲護住要害部位,蔑甲輕便,編織細密之後對於防護蠻人的竹箭、竹矛,都有一定的功效,不能說百分之百能防住對方的攻擊,但是穿戴蔑甲的士兵,比沒穿戴的存活率要高上不少——”


    聽見“存活率”三個字,賈放已經覺得這個軍需官肚子裏可能有點料。他衝薛景一拱手,道:“多謝!”但隨即想起曆史上某個經典案例,趕緊又問:“火燒藤甲兵那種?”


    薛景搖頭:“不是藤甲,不用桐油浸的那種,隻是用竹篾編成,裏外總共三層,護住要害髒器,套在士兵身上,就算是有所損傷,也不會是致命傷,士兵活下來的機會很高。”


    “小人說這話也沒有什麽根據,隻是將以前的一點點經驗說與大人知道,”把一堆話說完,這薛景依舊惶恐得要命,躬身對賈放說道,“若有唐突之處,請大人勿怪。”


    賈放已經明白了這個小軍需官的無奈與掙紮,於是也伸出雙手,向薛景長長一躬,一揖到底。


    “薛大人言重,容易此法能奏效,本官感激無盡。”


    “很高興見到,薛大人,終於也不願做一個終生碌碌無為、微不足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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