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放自己琢磨了半天,始終沒想透為什麽——蘅蕪苑明明已經建好了,但是卷軸卻不承認。


    但賈放不是個愛鑽牛角尖的人,他遇上死胡同之後采取的方式往往是退出來,結合周圍的情形,仔細思考還有什麽出路。


    現在也是一樣。


    賈放回想他當初是怎麽完成稻香村和瀟湘館這兩項工程的。在稻香村,他發現了“縮地鞭”,進而發現了盛產稻米的桃源村;在瀟湘館,他發現了萬用書架,並且從書架上取到了他急需的書籍。


    這證明工程的完成程度,與這些“金手指”建築的實際功用是有密切聯係的。


    可問題是:他在蘅蕪苑,也找到了需要的植物物種,使用了能加速培育的花圃,讓這些功能建築都發揮作用了呀?


    思路對頭,但細節也許不夠完整。


    賈放又想:蘅蕪苑的功能定位是大植物園。植物園的功能正是研究、引種、馴化、保存各種植物物種。


    目前蘅蕪苑確實保存了很多珍奇的植物物種,但他至今還從來沒有想過,要往蘅蕪苑裏引進過任何植物,哪怕是最普通的。


    賈放一想到這裏,就立即起身去找雙文:“上次那本冊子收在哪裏了?”


    他在尋找那本《蘅蕪苑重點研究植物名錄》,想要借此驗證自己的一個猜想。


    雙文“唉”了一聲,進蘅蕪苑的正屋,在架上翻了翻,便找出來遞給賈放。


    賈放顧不得謝過雙文,飛快地從頭至尾翻了一遍,說:“雙文,我去趟稻香村,你幫我打掩護啊!”


    他印證了自己的猜想,立即匆匆趕去稻香村。


    雙文知道賈放在稻香村中有隱秘,但是她不知道“打掩護”是什麽意思,隻能大概猜測,並且默默習慣賈放各種稀奇古怪的用詞。


    好在這次賈放去的時間不長,回來的時候手中捧著幾株開著小黃花的植株,小心翼翼地來到蘅蕪苑裏,在那玲瓏山石下尋了一小塊空地,把這幾株小花栽種在這片空地上。


    雙文好奇地問:“這麽冷的天,三爺從哪兒尋到的花兒?”


    賈放隨口回答:“桃源村那裏地氣偏暖。”


    雙文:……?桃源村?原來那稻香村中真的別有洞天?


    她答應過賈放,會對大觀園中的一切守口如瓶,這時便隻是默默地記在心裏。


    賈放則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說漏了什麽,小心地把土灑在植株根部,輕輕壓實,然後吐出一口氣,說:“也不曉得這樣行不行。”


    他這時滿手都是土,趕緊到蘅蕪苑後,從儲水缸中打出一點水,淨了手,仔細擦幹,再回來拿那本《名錄》,同時心裏暗暗祈願:這黃花蒿,可以算是被重點研究過一番的物種了,而且對南方百姓的健康非常非常重要,夠資格收錄在蘅蕪苑大植物園的名錄裏了吧?


    賈放慢慢地翻動這本名錄,名錄裏的物種是按照拉丁文植物學名的字母排序,所以他很鬱悶:不知道黃花蒿的學名究竟是什麽,所以也不知道這種究竟會出現在什麽位置。萬一這種植物的學名是“z”打頭的,那他是不是應該早點從最後一頁翻起?


    誰知他的運氣非常不錯,剛翻了兩頁,就翻到了一項全新的植物物種,一株綠色開小黃花的蒿草,圖畫旁邊清晰地標明了植物學名——“黃花蒿,a……”竟然是“a”打頭的。


    至此,賈放完全確認,這一頁絕對是新出現的,早先他翻書的時候從沒見過。


    他手中的這本《名錄》,很可能就和水憲從瀟湘館取走的那一本《書目》一樣,能夠自動更新。隻要他往蘅蕪苑中添加新的重要植物物種,這本《名錄》裏也就會跟著添加。


    賈放慢慢地往下讀,見到黃花蒿這一頁中明確寫道:含揮發油,可提取青蒿素,可做抗瘧藥,可做抗血藥。他也忍不住欣喜——這就是編撰《植物名錄》的意義了。以後世人若有機會查閱,便可以察覺這種形貌普通,並不惹人注目的小草,竟也有這樣巨大的藥用價值。


    好好維護這座植物園,好好更新這本冊子,也許將來能編出一本《本草綱目》來呢?


    賈放把冊子收好,再回頭去查看他那一卷卷軸。


    “哇——”


    賈放很欣喜,雙文也忍不住湊頭來看:“果然……”


    隻見那卷軸之上,蘅蕪苑跟前的那一座玲瓏山石,現在已經染上了淡淡的青色,這色彩相當微妙,將湖石表麵的青灰色描繪得惟妙惟肖,十分傳神。而山石上一片翠綠茂葉,中間點綴著一點一點鮮紅,應當就是那些珊瑚豆子一般顏色的果實。


    山石之後,蘅蕪苑的主體建築露出一個角。


    賈放舒了一口氣,心想:總算是完成了。


    但是,等等……賈放突然想到:新提示呢?


    之前兩回,都是建完之後在這卷軸上變為彩色,同時再出現一座新的建築,呈現水墨色,那就是他下一步的目標。


    但這次又出了幺蛾子,他完成了蘅蕪苑的主體建築,但是下一步需要建築/修複的項目卻沒有出現。


    賈放很想揮一揮這幅卷軸:是不是出問題了?


    雙文卻比他仔細,對卷軸上蘅蕪苑的圖形也要熟悉得多。她立即發現了不同,伸手指著圖上,道:“看,三爺,這裏多了一道折帶板橋。”


    賈放定睛一看,才發現卷軸上當真多出來一道橋,而且是墨色所繪,隻不過因為畫麵布局的緣故,這道橋隻是在蘅蕪苑的玲瓏山石側麵露出淺淺的一道,所以不易被人察覺。如果不是雙文細心,他就一定會錯過去了。


    “折帶朱欄板橋!”賈放登時想起,原著上確實提過這麽一座橋,而且橋的地點也確實是在蘅蕪苑附近。


    這折帶板橋,乃是橋麵沒有弧度的平橋。“折帶”乃是指橋麵有曲折,三折五折七折九折都有,但一般都會統稱為“九曲橋”,是中國古代造園術中的重要一環。左右來回曲折的折橋,能夠延長園林景觀的動線,擴大園中人的視野,也為園中景致增加韻律感。


    賈放與雙文都對這折帶板橋很熟悉,隻是賈放因為讀過原著,所以知道這板橋上的欄杆是朱紅色的。


    而雙文要反應一下才想明白:“確實如此,綠柳紅橋,這樣搭配才好看。”


    於是,下一步修築這座“折帶朱欄板橋”的計劃就定下來了。


    賈放說:“正好,工程不算大,所費的時間也不多,正好讓這些匠人和小工們在年前幹完,每個人領一個大紅包,回家過年。”


    雙文登時笑:“三爺考慮得周詳。”


    賈放又說:“這橋說簡單也簡單,說不簡單也不簡單。你可以嗎?”


    雙文比她剛來時多了好些自信,當即掩口輕笑道:“我繪出圖樣來,三爺難道就不看了嗎?”


    賈放這個人天性精細而謹慎,雙文畫的蘅蕪苑圖樣每一幅他都看過,需要改的都圈出來讓她改。雙文也因此獲益匪淺。所以這時她這麽一說,賈放也笑了——他既然領了這個大觀園總設計師的頭銜,手下的作品,他自然得一件件檢查。


    一時大觀園的工作安排就這麽決定了。雙文自去畫草圖,第二天與工匠們分派任務,大家先著手準備起來。


    賈放卻有他自己的心事——


    大觀園裏增加的這一條折帶朱欄板橋,式樣比較簡單,建築起來一點兒也不費事。但這提醒了他:或許在“縮地鞭”的另一頭,桃源寨裏,也該考慮建一座橋了。


    他在桃源寨的整片封地,實際上被青坊河一分為二,分成了兩個部分。其中,原本土著們生活的桃源村,以及絕大部分種植稻米的水田,都在青坊河的左岸。因此左岸成了桃源寨的主要生產和生活區域。


    但是從餘江來的新移民抵達之後,那些沒有分到土地的人們開始著手開墾新的土地。他們在賈放這裏拿到了開墾許可,其中有一部分待開的荒地便位於青坊河的右岸。


    青坊河水大的時候,人們嚐試遊泳過河,水小的時候就直接蹚水過去。但因為怕水裏還有沒有完全根除的釘螺,所以人們過河過得都提心吊膽的。


    後來人們就想了個土辦法。他們在河兩岸各尋了一棵大樹,樹身上拴起一根粗粗的繩纜,然後在這繩纜上拴上一條小船。


    需要過河的時候,他們就坐在這條小船上,使勁兒拉動纜繩,就能把自己“拉”到對麵去。


    但這也稍許有些麻煩:一來隻有這一條小船,一次隻能載兩三人,如果有很多人需要同時過河,就需要等上很久;二來這小船的位置也有些麻煩,有時村民們興衝衝準備過河,在河邊一看,那船正在對岸,得趕緊把船拉過來,剛拉到一半,對岸來人了,見到便拍腿惋惜:“早知道你就等這片刻的功夫,把我拉過去嘛!”


    因此賈放想:既然將來青坊河對岸的開發在所難免,那就早早地把橋梁設施建起來吧。


    而且冬天建橋也有一樣好處:青坊河這時的水量較小,很容易就能在上遊截一道水壩,讓大家在下遊施工。若是再拖到明天春夏之交,水大的時候再動手會更麻煩。


    因此這幅“施工圖”卷軸,提醒他提醒得非常是時候。


    *


    第二天,賈放來到桃源寨,他把五個行政村的村長一起找來開會,在會上宣布了他的決定——要趁枯水季的時候在青坊河上架一座橋。


    決定一宣布,五個村長齊齊喊好,新餘和一村二村三村的村長尤其興奮。他們的村民有一些是開墾右岸荒地的,早已經提過過河不便。但是他們自覺是外來者的身份,不太好意思向賈放提出建議。


    現在賈放則自己提出來了。村長們便踴躍認捐:“我出二兩紋銀!”


    “我出三千流通券!”


    “老秦不才,拿不出什麽錢物,但必定動員村裏的青壯,聽從賈三爺的調度與指揮,人人出力,絕不敢吝惜。”


    “那……我村的富戶挺多,要他們出錢必定是願意的,但是……賈三爺,這裏的規矩,出錢修橋的人名字能上功德碑嗎?”


    賈放傻了:……功德碑?


    感情他眼前的這些村長們——在這桃源寨好歹都算是政治人物了,對於公共建設的概念依舊是:大家積極認繳認捐,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然後大家一起上,功德碑?


    修橋這是公共工程啊!理應由執政團體從稅金等渠道來源的公共財政基金中開支,然後由專業施工團隊建築完成呀。


    “你們讓我緩緩!”賈放手一攤,讓五名村長先稍作,讓他思考一下。而他自己則將手肘撐在身邊的椅背上,開始思考。


    他有點明白曆史上那個“自秦以後,皇權不下縣”的說法了。


    “皇權不下縣”,是說皇家的政令隻傳達到縣這個級別的基層,而縣以下就不設正式的職官了。因此有觀點認為,中國古代的治理格局是“國權不下縣,縣下惟宗族,宗族皆自治,自治靠倫理,倫理造鄉紳”1。這個時空的基層也和中國古代的基層一樣,依靠宗族與倫理實現自我治理。


    “不知有漢何論魏晉”的桃花源,在完全沒有皇權幹涉的前提下,完全通過宗族倫理實現自治,便成了古代士大夫心目中的治理典範“桃花源”。


    賈放並不想否認這種治理的有效性,但是在他看來,這種傳統的宗族自治觀念,直接導致目前他桃源寨的村民完全沒有私有財產與公共開支兩者之間相互聯係的概念。


    在賈放看來,一個社會需要良好而高效地運轉,需要一個有力的執政團體,有這個團體從所有社會成員所貢獻的公共開支中公開透明地去運營,讓專業人士以商業化的方式去完成社會生活中的每一個必須環節,並以必要的規則手段保證這些環節的正常運行。


    隻有這樣才能避免完全以道德要求來運行社會造成的不確定性,並且避免掌握著“道德”話語權的人利用手中的權力尋租。


    作為一個工科生,賈放覺得自己在“道德”話語權上沒有什麽優勢。


    所以他更傾向於建立起自己比較熟悉的一套秩序。


    比如說,公共開支來源於稅收。


    他賈放遲早要收稅的,雖然現在餘江的移民剛剛落下腳,還處在接受賈放提供救濟的階段。現在收稅肯定不太合適,而且以後征收各種稅費,也需要以一種合理的形式征收,得讓鄉民們都知道自己繳納的稅收,是以另一種方式在為他們提供服務與便利。


    而這座橋的設計與建設,或許是一個突破口,可以讓桃源寨的鄉民們扭轉舊觀念,並且漸漸熟悉新體係的運行。


    那麽這又該怎麽實現呢?


    他也沒想到,那副卷軸上簡簡單單的一座折帶朱欄板橋,竟然給他帶來了這麽多深入的思考。當一大片土地的領主,可比在一大片土地上建滿房屋要難得多了。


    賈放想得愁眉苦臉,冷不丁一抬眼,便發現五個村長正滿臉驚愕地望著自己,而且誰也不敢出聲。


    “今兒開會先開到這裏,捐錢和勞役的事,你們先不要和村裏說。總之大家的好意我都心領了,但我會想個另外的法子組織這件事。”


    五個村長齊齊點頭,齊聲讚頌賈放,愛民如子,事事親力親為,簡直是鄉民們的再生父母。


    賈放:別……十六歲的再生父母,你們敢喊我也不敢認啊!


    但村長們的態度讓他意識到有一件事情讓他很舒心——賈放這裏沒有中國曆朝曆代出現過的土地矛盾,他這裏不存在土地的不斷兼並,所有的土地名義上都是他的。


    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其實就是帶領全體鄉民們提高生產力,不斷創造財富,在按照他的構想實現這個小社會的運行,桃源寨就能成為真正的“桃花源”。


    想到這裏,賈放起身準備離開。他們開會的“辦公室”距離三村食堂比較近,忽聽遠處一陣吵嚷,都是婦人們的聲音。


    “這是怎麽回事?”賈放八卦地問了一句。


    “是這樣的,三爺。”三村的村長萬分不好意思地向賈放解釋。原來他們三村的婦人們日前齊心協力,開了一座三村食堂。食堂的菜好,價格公道,所以生意一向不錯。


    但是生意越好,收的錢越多,幾個婦人便開始不信任彼此了。采買的不信任日常烹飪的,日常烹飪的不信任收錢的,收錢的不信任采買的,便開始成日吵嘴。現在又鬧著要分開經營,各自為陣了。


    賈放聽三村的村長說完,忍不住笑,說:“這就是人常說的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富貴了吧?”


    三村的村長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大約是為那些婦人們感到害臊。


    “不過,這三村食堂的賬目不清,自然容易起紛爭。這原是人之常情。”賈放卻覺得對方沒有什麽可以臉紅的。


    “我來好好想一想這事,村長,明天你把這些婦人叫到辦公室裏,我有話想要問她們。”


    賈放心想:這三村食堂鬧分家,倒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送上門,正好讓他有可以使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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