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文雙手顫抖,打開了放在賈放案頭的那幅卷軸,指點著卷軸的留白,小心翼翼地說:“三爺,這卷軸,這卷軸……我也不曉得自己是不是花眼了。”


    她似乎感到無法評價,最終隻能指給賈放,讓他自己看。


    賈放一瞅:好家夥!多日不見,這卷軸上稻香村與瀟湘館兩處都已經變成了彩色,稻香村一旁是連綿燦爛的杏花,而瀟湘館跟前則是千竿翠竹。


    除此之外,卷軸上還多出了一片水墨景致,見不到房舍,卻是大片大片的山石,隻在山石側畔能偶爾能看到屋簷一角。


    雙文卻多少露出些膽戰心驚的樣子,指著卷軸的留白處,道:“三爺,早先我打開了這幅卷軸,見到是一幅沒畫全的,忍不住便問了一聲‘這是什麽’,誰知這卷軸上竟然自己生出幾個字。”


    賈放一看便知是他已經完成了瀟湘館的修繕,這卷軸又在提示新的施工項目了。


    隻見那卷軸的留白處寫著:“吟成豆蔻才猶豔”七個字。賈放心知早先正是這七個字的貿然出現,將雙文嚇了一大跳,才失手將卷軸摔在地上。


    “雙文,這是大觀園某一處景致楹聯的上聯,你可知下聯應當對什麽?”


    賈放至此心中已經完全有數,知道他下一步需要著手建築的是什麽了。


    雙文卻歪著頭,盯著卷軸上那七個字,頓了半天才道:“這分明是從‘書成蕉葉文猶綠’裏化用而來的句子。”


    賈放差不多要伸手鼓掌了,心想果然這時空的人果然個個都不簡單,一個個能將各種典故都記得清清楚楚。換他就沒有這種本事。


    雙文卻搖了搖頭,道:“對不出。滿腦子想的下句都是‘吟到梅花句也香’1。”


    賈放便揭曉謎底:“睡足荼蘼夢也香。”


    他話音剛落,那卷軸上的字跡便奇跡般地漸漸隱去。雙文看見,一雙眼幾乎要從眼眶裏瞪出來——現在她顯然不再懷疑自己剛才是看花眼了。


    “雙文,我告訴你實話,我現在建的這個園子,是一座仙園。”


    他為什麽願意把這樣的隱秘告訴雙文?——賈放心想,可能是因為雙文跟他有類似的目標,他的目標能實現,雙文的目標也就能跟著實現吧!


    “仙園?”雙文看起來竟然像是有點兒信了。


    “是的,我每修起園中的一處景致,就能給我自己帶來一點好處。比如我修起了稻香村,我就真的找到了很多很多的稻米;又比如我修起了瀟湘館……”


    雙文這時明白過來了,抬起頭盯著賈放:“那個書架!”


    賈放:“聰明!”


    聽到這裏,雙文漲紅了臉,似乎非常激動。對於凡人而言,遇仙是遙不可及的迷夢。而眼前當真出現了這樣一幅“仙圖”,卻教雙文不得不信。


    “這副卷軸,就相當於是一個施工圖,指引我一座一座把園中各處景觀修複或是重建而成。現在就是卷軸給了提示,下一座要修的,就是這座‘蘅蕪苑’。”


    “恨無緣?”雙文也聽左了,似乎賈放那偶爾耳背的毛病會傳染。


    賈放隻得拿了一張字紙,寫下來“蘅蕪苑”三個字,遞給雙文,同時一麵回憶一麵對雙文說:“我說的,你且先都記下來。”


    “一所清涼瓦舍,一色水磨磚牆,青瓦花堵。主山所分之脈,皆穿牆而過。”2


    雙文也不知賈放說得這都是些啥,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一枝筆先記。


    賈放則閉著眼隻管自己回憶,漸漸地把《紅樓》原書中關於蘅蕪苑建築形式的文字都複述出來:“……兩側都是抄手遊廊,上麵五間清廈連著卷棚,四麵出廊,綠窗油壁……”2


    雙文一邊飛快地記,一麵喃喃地總結:“麵闊五間,卷棚式正脊……”


    古代營造都有定式,這些內容一敲定,建築的效果圖馬上就可以開始畫了。


    賈放讚歎:“非常不錯。雙文,你確實有悟性。”


    雙文卻表情嚴肅:“既是仙園,婢子焉敢怠慢?”


    賈放頓時發現:古代人對於“鬼神”之類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接受得還要快——他自己是親身穿越,因此不得不相信;而雙文是見到了那張能自動變換的圖就馬上相信了,而且恨不得挑燈夜畫,用最快的速度把這蘅蕪苑的設計圖畫出來。


    “三爺,婢子總算知道您日常所說的,心中理想,和那……五年目標是什麽了。”雙文聲音裏透著激動,“既是神仙指引,定然對世人有極大的好處。有什麽婢子可以做的,請三爺盡管吩咐,婢子一定能做得到。”


    賈放隻管伸了個懶腰,搖搖頭說:“不急著畫,等明兒個開了園子,進去實地看了再說。要說有什麽你可以做的嘛……請你以後別再自稱‘婢子’,就自稱‘我’挺好。否則我總是聽成‘鼻子’。”


    他說著很無辜地摸了摸鼻子。


    雙文登時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回竟然前仰後合地笑了好一會兒,她自從來到賈放院裏當差,總是刻意隱忍,直到這時似乎才流露出一丁點兒真性情。


    賈放看見她這樣,心裏也覺得輕鬆不少,於是伸出右手小指,說:“咱倆一言為定,遵守承諾,保守秘密,為了這座仙園,也為了理想。”


    雙文雖然覺得賈放這樣相當地孩子氣,可是此刻心裏竟不知從哪兒生出的豪氣,還是依言伸出了手,真個兒和賈放拉了拉勾。


    隔天賈放真的帶了人一起去大觀園裏找那蘅蕪苑的方位——按照施工圖所示,找起來相當簡單,跟前堵著大山石的就是。


    很快,一名小工就遠遠地向賈放等人招呼:“三爺,雙文姐姐。在這兒,這兒那!”


    賈放、雙文、湊熱鬧一起跟來的福丫,還有其他幾個小工,聞聲一道趕了過去。


    趕到近前,賈放已經看見了牆垣的痕跡,顯然這裏曾經有過院牆及院門,現在卻隻剩了些牆基,碎磚亂瓦之間已是雜草叢生。


    雜草之間,赫然立著一塊突出插天的大玲瓏山石,四麵群繞著各式石塊,竟然把裏麵所有房屋悉數遮擋。


    雙文一見到眼前的情形,“咦”了一聲,指給賈放看——果然與那卷軸上所繪製的效果一模一樣。


    賈放暗暗點頭:施工圖誠不我欺!


    他們一行人一路轉過山石,一路留意到山石之間到處都是異草,有牽藤的,有引蔓的,或垂山巔,或穿石隙,異香撲鼻2,卻不是花香,正是這些異草的香氣。


    雙文登時道:“昔日漢武帝夢見李夫人授蘅蕪之香,夢醒之後,漢武帝發覺香氣猶著於衣枕,數月不散。我今日方才明白,這蘅蕪,果然是香的。”


    一群小工們齊齊稱讚:“雙文姐姐淵博!”


    賈放也說:“你很可以啊!”


    雙文則大大方方地說:“以前我待著的那地方,人人成天都在琢磨這個。我才聽了這些趣聞軼事來,哪裏說得上什麽淵博?”


    雙文來了好幾個月,這還是她頭回說起以前在教坊司的日子,估計那裏的人成天琢磨的都是些爭寵固寵之類的事。


    賈放瞅瞅雙文,覺得她一夜之間似乎變得開朗了不少,從前的事也能毫不避諱地說起了,應當是有了明確的目標之後旁的掛礙少了很多——這真是一個好現象。


    他們沿著道路繼續往裏走,見到一段“抄手遊廊”,沿著大觀園中堆石的主脈漸漸上升,其實也可以算是一道“爬山廊”,賈放登時想起水憲在北靜王府裏的花園,那裏也有一段“穿山遊廊”——賈放發覺總是情不自禁地將自己園中的景致與水憲園中的相比。


    “哼,等什麽時候園子修成了,定要叫他親自過來看看,是不是就真的輸於他那‘春夏秋冬’的四方亭了。”賈放不由得生出了挑戰之心。


    好在這段爬山廊保存得頗為完好,隻是牆壁斑駁,木廊上的彩畫都掉漆了。但是要修複起來並不能算費事——總比前方山石上那五間清廈的情況要好些。


    賈放在那座麵闊五間的清廈跟前,將落在地上的懸匾翻過來,果然見到“蘅蕪苑”三個字。他們找得沒錯。


    再看這屋子的情形——賈放長長歎了口氣:絕對要大修。


    這蘅蕪苑,牆麵焦黑,各處木結構已經被燒得酥脆,似乎風一吹,就能窸窸窣窣地往下掉那些焦黑焦黑的木頭渣子。


    賈放歎了一口氣:“看起來,這裏怕是遭受過火焚。”


    “三爺小心,別輕易進這屋子。”福丫是親曆過榮府裏的“塌房子”事件的,想起這茬兒趕緊提醒。


    “知道了!”賈放抬頭望望這蘅蕪苑的主屋,又四下裏看了看周圍的地形,心裏大概有數,便對雙文說:“替我記下,重修這主屋的時候要安裝避雷針。”


    蘅蕪苑整體建築穿山而建,主體建築又建在整座園子的較高處,如果遇上合適的天氣條件,那可不得招雷劈嗎?


    雙文茫然不知這“避雷針”是什麽東西,但既然賈放吩咐下來了,她就提筆在自己手中的一卷冊子上記下。


    “還有,在這裏,這裏和這裏,裝幾個儲水的水缸,除了生活用水以外,也起到防火的作用。”賈放繼續指點,隻有這樣,才能讓重新建起的建築免遭火厄。


    緊接著賈放又在主屋四周轉了一圈,基本上可以認定:這座曾經被火焚的蘅蕪苑,地麵以上部分都沒有啥大用了,基本上就是個拆掉重建的份兒。但是地麵以下的地基,以上的石基看來都沒有什麽問題,可以重複利用。


    這些都勘察清楚了,接下來便是賈放列出一個長長的采買清單,由趙成和李青鬆去跑采買;雙文根據現場的情況開始準備著手畫施工圖和效果圖;賈放評估現有的人手,在二十名小工之外再行聘請府裏相熟的木匠、泥瓦匠……這次還要再特別聘請一些專門畫油漆彩畫的畫工,將爬山廊上的油漆彩畫一一再補起來……


    一時間千頭萬緒的,人人忙碌。


    *


    賈放交代了任務之後,雙文自然是最熱心的一個。賈放不在的時候,她便是蘅蕪苑工地的現場總指揮,畢竟賈放很多事都是直接交代給她,由她向現場的工人傳達的。


    這日雙文在蘅蕪苑工地大致檢查了工程進度之後,便招呼大家吃飯午休。


    雙文自己則提了畫架,往瀟湘館趕去。她近來除了繪製各種圖紙之外,還按照賈放教授的技法學習寫生,每天提著賈放打製的畫架在園中來來去去。


    她剛剛回到蘅蕪苑將東西放下,便見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往稻香村那邊過去。


    雙文認得那是太太身邊的嬤嬤賴氏,因是太太的陪房,可以算是整座榮府裏最有頭有臉的嬤嬤。


    但雙文很不喜歡賴氏,“看人下菜碟”這五個字,在賴氏身上最貼切不過。近來也是如此,賈放在時,這位一張嘴比抹了蜜還甜,賈放不在,從孫氏到她到福丫,院兒裏就沒有人沒受過這賴氏的排揎。


    雙文見到賴氏偷偷往稻香村摸過去,心道不好:賈放這會兒正在稻香村裏“閉關”。但看這嬤嬤的樣子,擺明著就是想偷摸進稻香村,看看賈放究竟在裏麵做什麽。


    雙文登時朗聲開口:“賴嬤嬤,您老人家怎麽來了?”


    賴氏猝不及防,被嚇了一個激靈,扭頭一見是雙文,登時朝地麵上啐了一口,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賤丫頭。”


    雙文滿臉是笑,一副殷勤備至的模樣,走到賴氏跟前,柔聲問:“您到這裏來是有什麽事嗎?”


    “太太有句話,要我帶給三爺知道。”賴氏沒好氣地說。


    雙文能看得出她在閃爍其詞,繼續溫和笑道:“三爺眼下怕是在午睡,您有什麽話可以交代我,或是您下午再來一趟也行。現在吵了三爺午睡,怕是不妥。”


    賴氏登時又啐一口:“老娘要做什麽要你管?”


    她轉過身,望著稻香村的大門,像是想要不經通傳便推門進去。但是回頭瞅瞅雙文,賴氏又不敢就這麽硬闖進去,登時罵道:“你這小蹄子還在這兒盯著做什麽?老娘是欠你錢了還是怎麽著?這沒你事——”


    雙文安安靜靜的,臉上沒有半點惱色,隻是平靜地望著賴氏。誰曉得她這副“以德服人”的樣子,竟讓賴氏惱羞成怒,走上來揚起手掌,衝著雙文白淨的麵頰就要扇下去。


    “兀那婆子,到這裏作甚!”


    出聲的是那二十個小工之一。他們之中有些人不僅見過賴氏,還曾有人誘導她主動踩上一大坨香噴噴的牛糞。此刻見到賴氏要欺負雙文,一向隻聽雙文話的幾個小工登時圍了上來。


    “賴嬤嬤,這裏不是榮府——這幾個都是三爺禮聘來的匠人,我也管不著他們。”雙文躲過了一掌之厄,平靜地說。


    賴嬤嬤見到這些小工,依稀也覺得有些麵善,但是她早已想不起上次見到是什麽情形了。此刻她見對方一個一個人高馬大的,拳頭握起來跟銅錘似的,心裏已經慫了,點點頭說:“算你狠。”


    她知道這裏不是榮府,心想那便等你回榮府了再慢慢收拾你。


    但是賴氏人慫嘴不慫,臨走還上下打量一番雙文苗條的身材,啐了一口道:“什麽人……連個姑娘都還沒掙上呢。”


    賴氏口中的“姑娘”自然指通房丫頭。她罵完就跑好輕鬆,雙文一張臉卻氣得通紅,所幸的是那些小工們都聽不懂這府裏下人之間的“黑話”是什麽意思,一個個隻管跟雙文招呼:“雙文姐姐,下次那老虔婆再來,你叫我們。”


    雙文努力平下氣,心想賈放說得果然對,若是將自己的眼界局限在這內宅之間,那麽看到的自然也隻有內宅的爭鬥,就像這賴氏一樣,永遠跳不出這七尺牆頭。


    可是她卻疏忽了:賴氏雖然被小工們唬走,但榮府後宅卻是賴氏的地盤,並且仗著自己的身份胡作為非。


    晚間雙文一回榮府,一隻腳邁進了榮府後院的門,立即被一群婦人捂嘴的捂嘴,捆綁的捆綁,紮成粽子似的,押進了東路一座仆婦們住的院子。


    “嬤嬤,這小昌婦給您押來了!”


    賴氏卻正坐在階上發呆。她心裏有些拿不準:要是對雙文下了狠手,開罪了賈放,太太那頭,不知道該怎麽交代。


    可她卻又始終心癢難搔,放不下關於賈放的秘密。賈放說是監造大觀園,但他可是每天都一頭紮進那稻香村,不到天黑不出來。更要緊的是,有好幾次尋賈放的人一直都尋到了到稻香村口,都被這婢子唬住,甚至三言兩語調開了,讓賈放有機會事後再從稻香村裏偷偷溜出來。


    一個好端端的爺們,整日待在園子裏做什麽?——賴嬤嬤百思不得其解。


    但她認為雙文顯然知道內情,否則便不會百般幫賈放掩飾了。


    “嬤嬤,您說您在這兒審這丫頭,回頭三爺告到太太那兒可如何是好?”


    賴嬤嬤搖頭:“不會!”


    她的理由很充分:“大奶奶快要臨盆了,太太得在大爺院兒裏盯著,哪裏顧得上這小小的一個奴婢?”


    她說畢朝正在掙紮的雙文一轉臉,眼一瞪,問道:“你老實說,三爺每天在那稻香村的小院子裏都究竟做些什麽?”


    “可別告訴我是讀書和午睡——鬼才信你這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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