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皇子越想越覺得事情蹊蹺。


    向奉壹在世的時候,三皇子還隻是個剛剛開蒙的幼童,對這位“帝師”印象並不深。但是在向奉壹成了欽犯被處決之後,三皇子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身邊人對這位帝師的忌憚。


    一句話,向奉壹的“新學”,足以動搖國本。


    他將聖人之言,四書五經放在一邊,反而重推“格致”之學。能做出一手好文章的人,在向奉壹的眼中,恐怕還及不上一個擅長“奇技淫巧”的工匠。


    此外,向奉壹的新政亦主重商,削減商稅,修整道路,開辟航線,鼓勵錢莊票號的發展……這些都被認為是向奉壹為了商戶做的一係列舉措。


    “格致”與“重商”立刻引起了士大夫們的警惕,據說向奉壹主政的十年間,反對的聲音從未斷過。而三皇子自打幼時,就一直聽說向氏罪人,如何如何禍國亂政,動搖國本,其學說並無一點可取之處。


    但三皇子不是個沒有主見的人,他當然有辦法知道在向氏主政的十年間,國庫裏的銀錢翻了四倍,也知道國強便意味著兵強,多年積弱的邊兵漸漸能與西北夷狄一戰。


    然而若非那一戰,聖上也不會受傷失蹤,向奉壹也不會在情急之下出了昏招,扶皇弟登基,幽囚廢帝,導致廢帝複辟之後不殺他都不行。


    向奉壹一死,向氏的新學便立即銷聲匿跡,再無人敢宣揚。


    他的老師,當今太子太傅夏省身曾經私下說過,向奉壹的新學看起來十分新奇,向氏新政也讓人覺得麵貌一新。但長此以往,孔聖之道將漸漸被束之高閣,士大夫將再無權威。庶民之中的工匠與商人將逐漸上位,朝政會向這兩個群體傾斜。


    說到底,就是一個話語權的問題。向氏死後,士大夫為了牢牢掌握話語權,自然把向氏的學說當成了邪說,一杆子全部打死。


    然而今天夜裏,四皇子在市坊之間大肆散發那本《萬物之理》的著作,三皇子僅從書名就能嗅到“格物致知”的味道。


    這令三皇子萬分警惕。


    警惕之餘,三皇子卻又開始懷疑父皇對於向奉壹的真實態度——


    聖上是向奉壹的親傳弟子,受向氏新學影響極深,但是卻被向氏所廢,囚於廢園一年之久,複辟之後“不得不殺”向氏,否則他重臨帝位便沒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但誰都知道聖上對向氏的懷念,慶王府被一分為二,賞了功臣,其中的園子卻始終保留,甚至交給了榮府一個藉藉無名的庶子來重修。甚至有人傳說那個庶子並非賈氏子弟,而是聖上與“心愛之人”所生……


    如今向氏的學說,竟又通過四皇子的手,漸漸流了出來。這一切焉知不是有龍椅上那位在背後推手?


    三皇子想到這裏,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但越是這樣,他就越沒有選擇。


    如果他不做這些該做的……他就沒有用了——


    “來人,把這本《萬物之理》給太傅大人送去。對了,順便將今日如意居清談局和晚上東門寶塔的事都和老大人說一說,老四和那個賈放的名字都提一提。”


    *


    東門寶塔的事,監國太子很快也聽說了,第二天便傳了四皇子入東宮。


    太子見了四皇子便笑:“昨夜那樣的好事,為何不叫上孤與太子妃?就算不能到場給你壯一壯聲勢,也能讓你二嫂瞧瞧熱鬧,贏兩個小錢,樂上一樂。”


    四皇子知道太子與太子妃一向琴瑟和諧,這時也揚起唇角:“二……二哥說……的是,小弟思慮得……不周詳。”


    “不過你在宮外散那《萬物之理》,真的好嗎?為何不與孤商量一下?”太子從袖子裏抽出一本,在手裏拍拍,道:“孤讓幾個客卿看過,他們都說原沒什麽大礙,隻是難免令人聯想到昔日慶王的新學。”


    四皇子默然不語。


    “孤知道你一向在外辦差,這些什麽力學、杠杆、摩擦之類,對你領的那些差使工程都幫助。”太子似乎對他能記得這些名詞感到十分得意,“但畢竟與慶王當年所提的那些……太接近了。”


    “再者,你將它散入人群,真正能把它看進去的,究竟有多少人?我告訴你,不消半月,這些書籍中有一多半會變為灶膛裏的燒火紙。除非國家將其納入科考的範圍,否則士子們無利可圖,絕不會花時間將這看上一眼。”


    四皇子繼續沉默,臉色也有些黯然,應是知道兄長說的乃是實情。


    “罷了,事情都做出來了,就算有人說三道四,也會有孤在這兒替你擋著。”


    四皇子揚起臉,流露出感動的神色。


    太子對這份兄友弟恭非常滿意,轉換話題笑道:“不過這小冊子的裝幀真的很不錯……天一書局,這是哪家?孤好像沒聽過。”


    “二哥,這是水憲……名下的新書局,剛開張。”


    “子衡?”太子一聽笑出了聲,“孤怎麽沒想到他?也是,他確實有這能耐。”


    “對了,這本書的原稿,你究竟是在哪裏找到的?”太子問。


    四皇子老實答道:“賈放給的。”


    “賈放?”太子一下子來了興趣,“就是那個榮國公的小兒子?他給你找到的原稿?”


    四皇子點點頭。


    “天一……書局眼下承印的,全都……全都是賈放拿出來的書,書稿。”


    “還有?”太子的眉頭擠在一起——怎麽?一本《萬物之理》的麻煩還不夠,還有別的書?


    “臣弟,臣弟……帶來了。”四皇子吃力地說,同時從袖子裏又摸出兩本薄薄的冊子,用袖子抹了抹,遞到太子手裏。


    “《幼學語文》?人口手,上中下?”太子翻了第一頁就納悶了,“那三字經、千字文、百家姓、千家詩,難道還不夠他用來開蒙的嗎?怎麽來了個《幼學語文》?”


    “還有《幼學算術》?他竟然找了子衡的書局去印這些?是要自己開學塾?”1


    四皇子終於有機會解釋:“他在……在南方,不是有一塊封、封地?給那裏,給那裏……”


    太子幫著說下去:“給那裏的蒙童開蒙用?我天,這個賈放還真是……他那塊封地,天南地北的,不過就是派個管事下去,每年收糧收租子的事兒,他竟然……想著教那裏的蒙童?”


    四皇子小聲提醒:“上次,三哥提起的,餘江的移民……”


    太子搖搖頭:“那事已經定下,無須再談了。再說了,不過就幾千個人,小事……”他說著,嗔怪地看了自己兄弟一眼。


    四皇子便低下頭,不再多說什麽。


    但是太子大略翻了翻那兩本冊子,說:“但看來這個賈放頗有才情,否則你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誇。孤現在就著人將他宣來,見一見他。”


    四皇子登時露出幾分喜色。太子便著人去榮府宣賈放覲見,等人走了,他才低頭將那兩本冊子翻了又翻,然後小聲問四皇子:“老四,以你看……那傳言是不是真的。”


    還沒等四皇子回答,太子已經自己補了一句:“孤讓宮中的老人去看過,說是……很像!”


    四皇子無語了片刻,才一字一句地答道:“無可能,入外姓,族譜。”


    太子這才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聲,一拍頭,道:“四弟說的是!”


    去傳喚賈放的人遲遲不回,兩人在等待的過程中實在無聊,太子便順帶問起:“父皇讓你查的,旱災時的那些流言,你都查清了嗎?”


    四皇子遽然一驚,搖頭道:“尚未,尚未全查清……”


    太子輕咳了一聲,沒說話。四皇子坐在椅上卻更局促,坐得更加板正,大聲道:“臣弟曉得了。”


    “這才是你該做的‘正事’,”太子道,接著又不耐煩地問,“人怎麽還不來?”


    *


    賈放從稻香村裏出門的時候,正好趕上榮府的人緊催著雙文進稻香村去找人。


    “東宮相召,你算哪根蔥,敢耽擱三爺入宮覲見的正事?”


    賈放一推開稻香村正屋的房門,便聽見這樣的言語。他連忙出門給雙文解圍:“是我吩咐旁人不得入內相擾的。”


    榮府來人卻立即像見到了香餑餑:“三爺真是了不得了,竟能得東宮的傳召。太太早就為您備上了吉服。您趕緊的,換上吉服趕緊跟人進宮去。”


    賈放沒好氣:“知道了知道了!”


    他肚子裏憋著一股氣,還不正是為了桃源村新移民的事。在桃源村那裏,隻略提了一兩句,陶村長帶頭,整個桃源村的村民就都哭了,齊刷刷跪在他麵前:“三爺救救我們呀!”


    想想也是,好好一個千人的寨子,現在要迎接三千個傳染病人,這究竟是什麽道理?


    正在他很想找個人吐槽一下出出氣的時候,正好東宮就來傳召了。


    “冷靜!”賈放對自己說。他要麵對的是儲君,出了差錯不但自己倒黴,而且還牽累別人。


    一番折騰,賈放換上了吉服,趕到宮中,正兒八經地拜見太子。令他頗為安慰的是,覲見的時候四皇子也在一旁。


    太子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國字臉,眉毛較濃,近看起來比當日在餘慶行跟前遠遠望著時要更威嚴些,能看出來與四皇子是兄弟,但兩人說實話並不太像。


    “我們兩人說了一上午你的這些書——”


    太子態度出乎意料的溫和,《萬物之理》、《幼學語文》和《幼學算術》三本書整整齊齊地擺在他麵前的案上。


    緊接著滔滔而來的便是太子的官樣稱讚,絕對可以套用在京中任何一個公府子弟的頭上。


    “這些書冊,是你所著麽?”太子溫言發問。


    他們皇家的人,似乎都有同一個特點:聲音好聽,尤其溫聲細語的時候,那聲音能直沁入人心裏去。三皇子是這樣,眼下太子也是這樣。隻有四皇子因為口吃的困擾,這點優勢被大大打了折扣。


    但太子給賈放的第一印象真的不錯——對方從這些書籍入手,而這些都是九年義務教育的基礎書籍,當政者重視這些,真令賈放很感動。


    但他得說實話,趕緊搖搖頭,道:“回太子殿下,這些書並非小民所著,乃是小民從正在修葺的大觀園中找到的孤本。小民見這些孤本頗有價值,便煩勞他人,尋了相熟的書局替小民刊印出了一些。”不過其實他隻是請水憲代勞,刊印了《小學語文》和《小學數學》兩本。他甚至剛剛才知道“天一書局”的名號。至於《初中物理》嘛,是四皇子請水憲刊印的。


    太子聽見格外感興趣,問:“說來聽聽,這大觀園中,都藏了什麽書?孤也想見識見識。”


    賈放:這個……


    他決心賭一把,如果瀟湘館裏的藏書室真的那麽神奇,應該可以輕易做到的吧!


    “回殿下的話,據說那些藏書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應有盡有,不可盡數。不知殿下對何等樣的書籍感興趣?或許小民可以代勞,替殿下找找有沒有需要的。”


    誰知太子的聲音卻漸漸的有些冷:“你可知曉……你那大觀園原本是慶王廢園?”


    賈放沒想到對方轉折到這上頭來了,怔了怔才道:“是……”


    “慶王有些學說,當年看來確實‘別致“,但現在看來,卻有些不合時宜。因此你在取出其中藏書之時,一定要加以鑒別,莫要給自己無端端帶來麻煩。”太子的語氣一轉,立即又變得柔和溫煦,似乎剛才那說話冷氣森森的,跟眼前這個根本不是一個人。


    賈放氣結:感情對方是來說這個的。


    但是他在榮府裏耳濡墨染這麽多天,這點做戲的基本功還是有的,當下連聲稱謝,感謝對方為自己“指點迷津”,態度好得令太子十分滿意。


    但是賈放看向四皇子的眼光卻帶著大惑不解,就差在質問對方:“這究竟是咋回事?”


    四皇子也十分局促不安,頗有些如坐針氈的樣子。


    “對了,你在此前賑災一事上,建言有功,孤聽說你名下有封地,便命附近州縣給你封地那裏去撥了三千人口。”太子話鋒一轉。


    賈放:終於說到正事了。


    “誰知這事兒讓老三給攪黃了,他愣是說江西疫病肆虐,不少州縣不得已要將人口遷出。因此一定要將江西受災的鄉民‘填’到你的封地上去。”


    “他拿了大道理來壓孤,孤也沒有辦法。”


    賈放嘴上唯唯諾諾,心裏在嘀咕:好一個“沒有辦法”。


    “眼下木已成舟,是孤對不住你。”太子道歉起來倒也很誠懇,“不過你也無須太擔心,不就是三千人嗎?你回府之後,將這事說與你父親知道,派個能幹的管事到南方去,三千鄉民,輾轉遷移,能有兩千人到地頭就不錯了。剩下的人……你看著辦,反正是你自己的封地。”


    就算太子的聲音再好聽,這一番話說得也太冷血了。


    這位國之儲君在賈放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先是把那件事的責任都踢給了三皇子,緊接著又安慰賈放,讓他“無須在意”“看著辦”怎麽處置都行。


    這是……推卸了責任之後,又全然不顧小民的死活。可能這在太子眼裏,這些人人數實在太少,太過無關緊要了吧。


    眼前這個真實而溫煦的太子形象,漸漸和旱災時期那個永遠躲在幕後不出麵,走到終點時出來摘桃子的太子重合在了一起。


    賈放心裏明鏡似的,臉上卻流露出感激,再三感謝太子的“指點”,並承諾他“一定會”安置好“填桃源寨”的三千人。


    四皇子聽著他的承諾,倒是露出一副深思的樣子。


    “如此甚好,”太子見他成功地安撫了賈放,大手一揮,“等這次的事情過去,孤安排給你個官職當當。”


    賈放:……我好感激喲!


    “別忘了將此事說與你父知道——榮國公是國之棟梁,孤一向是非常敬重的。”太子又強調了一遍這話,端起手中的茶碗,示意賈放可以告退了。


    誰知四皇子站起身,說道:“我送送子放。”


    太子點點頭:“老四替我送送客。”


    兩人這才一並退下。


    *


    四皇子與賈放告退之後,太子府有門客湊上來,附耳說了幾句。


    “太傅來了?”太子眉頭皺緊,眼光則落在麵前那本《萬物之理》上。他想:這《萬物之理》,名字起得就不妥。不說聖賢,卻說萬物本身就有理可循,這不是把“物”置於“人”之上,本末倒置了嗎?


    “幸好賈放和老四出去了!”太子頗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說,“老太傅急急忙忙地來,必定是聽說了昨晚的事。也好,讓那兩個小的去頂一頂,這事兒,孤用不著出麵。”


    他一貫是這個脾性,事情能往外推就往外推,能不理就不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想輕易出麵。


    “今日之事,多蒙四殿下照應。”賈放在東宮之外向四皇子致謝。


    四皇子雙手齊搖:“有……有啥可謝……”


    他滿臉愧色:“我皇兄,他……”顯然也覺得太子今日的說法實在太不妥。


    賈放則終於覺得這皇宮裏還有個正常人。


    兩人並肩,漸漸遠離東宮。四皇子隨手指點,為賈放解說宮中的方位與建築。兩人正走著,忽聽背後有人大喊一聲:“周德璋,你給我站住!”


    四皇子頓時色變,停下了腳步。


    賈放則差點驚掉了下巴——周德璋?這是什麽人,敢在這皇宮之中稱呼四皇子本人的名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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