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堯的義父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性情粗直。姓江。


    他並沒有要插手岑堯婚姻大事的意思,等看見小扣兒纖細少年的模樣,更仿佛見了什麽易碎的瓷器,和他說話都刻意放低放緩了聲音。和岑老爺完全不同。


    岑堯將小扣兒留在了大帥府,小扣兒倒也沒有太害怕。


    興許是大帥府上的每個人見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喊一聲“王少爺”的緣故。


    這也讓小扣兒越發鍾愛自己的新名字了。


    但是短暫的快樂過後,小扣兒就忍不住想,岑堯想哪裏了……他又要脫下長褂,換回軍裝了麽……他上戰場的時候,是騎馬還是坐車呢……小扣兒一個場景也想象不出來。


    越是想象不出來,他就越是有種慌張的茫然。


    “王少爺。”門外的下人恭恭敬敬地喚他。


    小扣兒這才回過了神。


    下人說:“大帥要帶您出門吃個飯。”


    江大帥是長輩,小扣兒當然不會拒絕,於是匆匆起身,跟著下人跨出了大帥府。


    江大帥帶他上了車,道“這是岑堯走之前交代好的,他說你會唱戲?”


    小扣兒有點緊張,不明白唱戲和今日出門吃飯有什麽關係,更有些擔心江大帥怎麽看他。


    “他說你牡丹亭唱得很好。”江大帥笑笑道:“這些玩意兒我不大聽得懂,不過越城有個孔慶很是出名,人人都要稱一聲梨園大師。倒不知道你們誰更好?”


    孔慶?


    小扣兒隱隱約約是聽過的。


    戲班裏有時來了客人,奚落哄笑時,見他們不大樂意,便要譏諷他們“你以為自己是梨杏班的孔慶嗎”。


    小扣兒連忙搖頭,道:“遠遠不及孔先生厲害的。”


    江大帥應聲:“喔,倒也沒關係。你若是愛唱戲,請孔慶來教你也不麻煩。……再有,岑堯說有個什麽聯華影業公司,要拍什麽反戰電影,你要是有興趣,就帶你去瞧瞧。”


    小扣兒坐到飯桌上的時候,岑堯返回了海城。


    飯桌上有江大帥提及的梨園大師孔慶,也有那什麽聯華影業公司的人。


    小扣兒懵懵懂懂,總覺得這一幕好像在夢裏見過。


    聯華影業的人提議請他們先一塊兒觀個影,小扣兒從未看過這東西,一時新奇得不得了,忙乖乖坐定了。看著那塊白色微微泛黃的布上,搖搖晃晃地映出了畫麵。


    一點聲音也無。


    但小扣兒還是看得起勁。


    “片名叫《花巷》……”旁邊的人低聲解說,不敢有絲毫怠慢。畢竟岑少帥有個心尖尖上捧著的人,在越城都已經不是什麽新鮮事了。


    花巷是故事裏那條巷子的名字。


    女主人公就在那裏等她上戰場未歸的戀人……


    小扣兒看著看著還有點兒入戲,恨不能也搬個小板凳,到城門口去等岑堯。


    不過這樣的想法在他腦中飛快掠了過去。


    之後孔慶先生也邀他去學戲,聯華影業也邀他去拍電影,更說他要想,也能做時下鼎鼎有名的阮小姐之後的第二個影星,海報能貼滿各個地方……


    小扣兒一下忙了起來。


    他自認腦袋不夠聰明,自然裝不下太多的東西。忙來忙去,的確減輕了心底的害怕和一點點的思念。


    這都是岑堯安排好的嗎?


    小扣兒腦中一冒出這個念頭,胸口就不自覺地酸酸脹脹又甜甜的……


    特別奇怪。


    小扣兒揪著被子,在跟著孔先生學了一天後的疲累襲了上來。


    他閉上眼,然後就做了個夢。


    又夢見他穿著牡丹亭戲服那天,男人抬起手指輕輕描繪過他的眉眼,又勾弄了一下他的睫尾,弄得他好癢,心跳怦怦不停,腿都軟了。


    再然後,那戲服都叫男人撕爛了。


    他力氣好大。


    小扣兒翻了個身,心想。


    是好大的。


    所以總能輕易將他抱起來。


    他一下又想起,走進大帥府的時候,男人側頭親他,說“我愛你”。


    這就是愛嗎?和岑青元的時候,完完全全不同……


    小扣兒心想。那我也愛岑堯。


    岑堯抵達海城的時候,不少人來接他的車。


    他們惶然又驚喜地望著他,仿佛終於盼回來了主心骨。


    常勝隻當自己猜對了,激動地問:“您是回來守城的嗎?”


    常勝卻隻猜對了一半。


    岑堯留下了人守城,但很快就又啟程了。他帶人主動出擊了。


    岑堯從不吝於利用自己數千年積累下的經驗見聞,他改良了軍中戰術,又改進了軍中的武器,再振士氣……


    活捉林祺那一仗,就是他穿成岑四爺後的一次試驗。


    岑堯翻身上馬,在眾人驚駭的目光中,按照原本的計劃,直接奔赴了戰場第一線。


    這些世界對於他來說,其實都沒太大的分別。


    穿得多了,就都一樣了。


    但這個世界有王未初……


    這仗一打就是大半年。


    岑堯已是如有神助,但花費的心力仍舊不少。


    將敵人驅逐出去後,多方軍係也短暫地擁據岑堯為領頭人了。


    而岑堯如今麾下的軍隊,包括從林祺那裏收編來的,以及從義父江大帥那裏借來的……並作一塊兒,都成了岑係軍閥的人。


    再沒什麽人記得海城的岑家商行和岑老爺。


    如今他們隻記得岑係軍閥。


    八月,正是炎熱天氣。


    女子走在小巷子裏,忍不住嘔了嘔,但很快她就露出了厭惡的神情。一手拎著藥包,就這麽冷冷地走入了黑暗巷子裏的那道門。


    門後有個老頭兒抬起了頭,急忙問:“如何?”


    女子想誆騙他們,但想想又實在沒意思,還不如氣氣那屋內半死不活的男人。


    於是她冷聲諷刺道:“沒有。”


    “你不是嘔吐心慌嗎?怎麽會不是有喜?”老頭兒咬牙追問。


    “大夫都說了不是……”女子更心煩地望向屋內的男人,罵道:“沒準是他沒用。”


    老頭兒臉色大變,門內也砸了個碗。


    氣得女子掐腰罵:“還砸?還有錢嗎?”


    這一行人,正是岑老爺、岑青元和芸兒。


    芸兒原先也不是這副麵貌的。


    隻是他們離開海城後,就遇上了流竄的劫匪,下人們倉皇逃了。岑老爺之後試圖聯係要送他們出海的好友,對方早早收了岑老爺的錢,這會兒卻全然不理會。


    岑老爺這才知道對方靠不住了,隻好又扭頭給佟老爺寫信,盼他看著昔日兩家相交,他又賣了商行給佟老爺的份兒上,伸出援手。


    結果同樣石沉大海……


    岑老爺之後再得知岑堯回海城,海城上下被保護得密不透風。


    連那小戲子都被他找了個牢固的金屋子藏起來了。


    唯獨他們!


    他們這些本該是岑堯親人的人,卻整日飽受性命威脅,不得不輾轉流落到了這裏。


    芸兒為了活下來,又怎麽能不變得更凶惡些?


    岑老爺在這趟路途中,身子骨已經衰弱了,岑青元更是在被劫的時候,又廢了一條胳膊,真正廢人一個了,現在除了發脾氣,就是發脾氣……


    芸兒突然覺得自己過夠這樣的日子了。


    他們見她是個女流,便一味拿捏著她讓她來伺候……呸!


    芸兒冷笑一聲,陰陽怪氣地說:“哦,說起來,我今日回來的時候,還見著那小戲子的海報了……大少爺,你還記得他麽?四爺去外頭打仗了,卻也沒忘記交代人照顧他。那小戲子說是拜給了名師,還跑去拍了個什麽電影,電影都播了。我也不懂,反正吧,還有人找他做廣告。那麽大一張海報上,全是畫的他。我今個兒看見那張,似是給什麽胭脂水粉做的……聽人說一張要值多少錢的,哦,他自然也不缺錢了,岑四爺那麽疼他,恨不得把全副身家都給他,哪像咱們這副落魄樣子……”


    當下氣得岑老爺捂著胸口就倒了下去,岑青元更是發了瘋地大喊大叫:“別說了!我讓你別說了……”


    芸兒被嚇了一跳,趕緊躲起來了。


    她發泄了一通,也有些害怕被岑家報複,半夜就摸黑悄悄跑了。


    等岑青元緩過勁兒,才發現岑老爺昏了,芸兒跑了,他腿腳不利索,隻能往外爬著喊“來人”……


    他明明是岑家商行英俊威風,連嫡子都被他的存在逼得遠走他鄉的大少爺。


    怎麽會變成這樣呢?


    岑青元急急喘著氣。他麵容扭曲,心情悲憤。牆外卻是傳來了喜悅的聲音:“仗好像打完了!岑少帥一定回越城了……”


    有人問:“不該是回海城嗎?”


    另一人又道:“你懂什麽啊?岑少帥的未婚妻在越城啊!”


    “啊?岑少帥有未婚妻嗎?”


    “有的,你沒聽說嗎?還是個男的呢。”


    是個男的。


    多惡心。


    岑青元心懷惡意地想……你們應該批判他!就如同岑老爺當年罵他,限製禁錮他,讓他別搞那些惡心的,正經娶妻一樣……批判岑堯!


    外頭的女子卻是驚道:“不愧是岑少帥!這等驚世駭俗的事,也隻有他敢做,他能做了……”


    “是啊,我聽聞各城還有效仿岑少帥的呢。”


    岑青元聽到這裏,心徹底墜入了冰窟窿。


    岑堯敢做,能做……


    仿佛對他無形的嘲諷。


    實在又餓又痛又難堪,幾乎將他逼瘋。


    ……


    岑堯的確先返回了越城。


    他沒有開車,而是騎馬進了城。等到了大帥府門口,他一眼就瞧見了少年的身影。


    這一番錦衣玉食下來,小扣兒兩頰多了點肉,身量也終於又高了些。


    岑堯眸光微微動了動。


    小扣兒也早早看見了岑堯。


    他不自覺地仰起了頭,但這日的太陽實在太刺眼,明晃晃的,叫他看不清岑堯的麵容。


    小扣兒心下又緊張,又很想要紮到他的懷裏去。


    跟著他便看見,男人翻身下了馬。


    這樣的天氣,男人依舊穿得一絲不苟。


    作戰服的紐扣扣到了頂端那一顆,腳下踩著長筒軍靴,腰間別著槍套,鼓鼓囊囊。


    男人緩緩朝他走來,軍靴碰撞地麵發出了冷硬的聲響。


    和穿製式軍裝的時候不同。


    作戰服袖腿寬闊,將禁欲和帶著強勢侵略意味的野性結合到了一處。


    小扣兒輕輕張了張嘴,竟然有一點點腿軟。


    江大帥在一旁欣喜道:“你可算平安歸來了……”


    岑堯淡淡掃了他一眼,微微頷首:“您擔心了。”


    江大帥看了看岑堯,又看了看小扣兒,便識趣地先收了聲,還往旁邊挪了挪步子。


    岑堯是唯一襲承他衣缽的人,他心下對岑堯滿意至極。而如今岑堯更幾乎超越了他當初手握的權勢地位。江大帥也不會在這時候去打攪人家。


    岑堯很快走到了小扣兒的麵前,站定。


    一股熱意撲麵而來,將小扣兒緊緊裹在其中,男人沒有立即抱他,也沒有親他。


    但小扣兒就是覺得渾身都跟著熱了,也好像被牢牢圈定在了氣場之中,動彈不得。


    他發覺男人看上去更俊美了,身上的殺伐氣也更重了一些。


    他一下想到初見岑堯的時候。


    男人眉眼淡漠,高高在上,手邊就是槍。


    他怕得要命。


    現在,他望著岑堯……


    岑堯當著所有人的麵,突然伸手將他抱了起來,就這麽一路跨進了大帥府,將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後。


    岑堯的麵色不曾改變,但吻卻變得激烈如狂風驟雨,凶狠得像是要將小扣兒吃進去。


    小扣兒嗅到他身上的氣息,又按到他腰間的腹肌,更覺得腿發軟了。


    但他還是勉強掙紮了出來,小聲道:“……我、我穿戲服。”


    岑堯這才住了手,低聲應:“好。”


    他回來時,也看見了牆上的海報。


    他就知道他離開時的安排,小扣兒會喜歡的。但是那麽多人都看過了,唯獨他還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小扣兒登上熒幕和海報的畫麵……


    小扣兒很快換好出來了。


    岑堯坐在那裏,仿佛第一回 走入錢家班的客人,他淡淡出聲,點了一出戲:“我記得牡丹亭裏有一段,是‘和你把領扣鬆,衣帶寬,……’”


    小扣兒瞪大了眼。


    這人又一本正經地同他提裏麵的情色描寫。


    小扣兒抿抿唇,還是唱了。


    岑堯將他從頭盯到了腳,沒等他唱完,就將人又抱了過來。


    岑堯道:“我瞧見你的廣告了。”


    小扣兒眨了下眼,還有些不好意思。


    岑堯從腰間掏出了回城時買的那廣告中的化妝品。是一種可以吃的口脂。


    他隨意蘸取了些,按在了小扣兒的眉間,然後輕輕勾勒過他的眉眼,唇瓣……不緊不慢,卻又有種說不出的侵占蹂躪的意味。


    隨後他才俯身舔吻過了那些他抹過的地方,一點一點,就這樣將小扣兒吃幹淨了。


    等岑堯搞完都已經是很晚了。


    他身上的作戰服比窩在戰壕中的時候還要皺,但他淡淡掃一眼,也並不在意,先起身出了門。


    副官守在院門口,小聲同他說:“芸兒跑了。”“岑青元……死了。沒人沒錢,又病又餓,就這麽死了。”


    岑堯問:“錢家班呢?”


    “很不好過,尤其那個小園,耐不住去陪了個富商,對方的未婚妻卻是個潑辣的。把他臉都抓花了。班主都被一塊兒打了個半死。啊,還有那幾個昔日對王少爺好過的,底下人做了點手腳,把他們換到正經唱戲的大戲班去了,以後倒也不至太落魄。”


    岑堯淡淡應了聲。


    副官看了看他,隻覺得少帥麵容漠然得有些冷酷。


    好似死什麽人都同他沒關係。


    岑堯這時候緩緩轉過身,又往裏走。


    副官怔了下,不,也是有關係的。隻有裏頭那個少年,才是有關係的。


    岑堯重新回到了屋內,他摩挲了下小扣兒的頭頂,淡淡道:“不過一時退兵,敵人不會輕易放棄。”


    小扣兒艱難地撐起眼皮,扭頭問:“還要再打仗嗎?”他很少流露出難過的神色。但這會兒他巴巴地盯住了岑堯,眼底透著一點淚光。


    岑堯抬手按了下他的眼皮,道:“打。……下次帶你一起。”


    小扣兒抿唇笑了下,忍著疲累爬到了岑堯的懷裏,然後就又睡著了,迷迷糊糊快睡著的時候,他想起來自己忘了說:“我也愛你的。”


    岑堯目光頓了頓,把人翻了個麵又艸了一遍。


    ……


    這一場漫長的戰役總共持續了三年多,才徹底擊退了敵人。


    但也比原本的曆史軌跡,提前了太多。


    也就是這時候,岑堯才終於得了機會,辦了他和小扣兒的婚禮。


    不知有多少人感歎,當年訂婚時,岑少帥還不過是盤踞海城,如今卻已經是到了一個更可怕的地位。


    那小戲子當真是什麽也沒做,就跟著地位噌噌噌拔高了,真是叫人羨慕到死也羨慕不來。


    小扣兒還是跟著學唱戲,也會去拍拍電影,也繼續給人做廣告,加上他與岑堯的關係,倒也成了一個大大名人。


    慢慢不再有人記得他昔日出身,隻記得他立在岑堯身旁時是何等風采。


    大約是有了上一個世界的心理準備,一並迎來自然死亡的時候,岑堯倒沒有再情緒外泄了。


    他隻是想了下,也許會有人將他與王未初一並記入曆史罷。


    後世無數人都會知曉,岑堯與王未初是一對。


    倒也很有意思。


    岑堯想。


    再見到係統的時候,係統先戰戰兢兢地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岑堯冰冷又充滿凶戾意味的聲音,係統這才放心了,連忙同岑堯說:“這次我早早就給你找到他靈魂碎片在的另一個世界了。你過去的時候,應該正正好。隻不過……”


    係統說到這裏,還是有些怕。


    它艱難地擠出聲音道:“你知道的,天道從不會眷顧他。他這次……是,是修仙世界裏,難得一見的極陰鼎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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