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錢家班安靜得出奇。


    一個個客人倒不像是來找樂子的了,全都規規矩矩地坐著,炒豌豆捏在手裏,都忘了往嘴裏扔。茶碗蓋子都沒掀過。


    安靜得近乎寂靜的氣氛也感染了戲班子的人。


    他們攏著簾子,悄悄往外麵打量,膽戰心驚道:“咱們今天不會死這兒吧?”


    “死不死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明兒這些客人可能就不敢來了。我還從沒在咱們班子裏,見過這麽靜寂的時候。連個講葷話都沒了……”


    這時候的戲子地位跟妓子差不多,都是下九流,討生活不易。


    他們戲班子平日裏,與其說是靠唱戲賺點打賞錢,倒不如說更像是在靠討好客人來賺錢。


    這時候班主怕打攪了貴人,已經悄悄退到了後台。


    見後台裏正議論著呢,臉一拉,罵道:“說什麽渾話呢?瞧這客人的打扮、氣度,那是咱們發達的時候到了!”


    “那位客人不就突然進來聽個戲嗎?嘴裏什麽話也沒說,沒說露個笑臉,更沒見起哄。”青年說著,一皺臉,攤手道:“不止他,就連他身邊帶來的那些個軍爺,也沒一個出聲兒的……個個都冷冰冰的,看了讓人覺得發怵。這哪兒像是咱們要發達的樣子啊?”


    班主啐道:“你懂個屁?”


    他說罷,露出幾分得意之色,道:“這海城有多少個戲班子啊?遠了不說。就香園,人家可是有小薊仙做台柱子!別的再有什麽和緣社,慶鳳班……咱們算個屁啊?”


    “這貴客瞧著派頭,厲害吧?但他怎麽就不去別的地方,偏偏來了咱們這兒呢!一來就要聽牡丹亭!你們這些蠢貨,還不懂麽?”


    那青年驚得變了臉色:“……衝小扣兒來的?”


    這廂,隨著最後一個字從口中吐出。


    小扣兒收住了勢。


    他腦中這才恢複了點清明,不由低頭朝台下看去。


    那穿著軍裝的年輕男人,依舊定定盯著他,別說目光挪一下了,就是連表情也沒變過。


    也不知是唱得好還是不好,總歸是稀裏糊塗地就唱完了一出戲。


    小扣兒躬身行了個禮,就用水袖掩麵要退場。


    底下客人倒也難得這麽認認真真看完一出戲,見他要退場,一時忘了形,抓了把炒花生,混著兩枚銀元,就朝小扣兒頭上砸去。


    “爺賞你的。”有個客人高聲說。


    說完,還與旁人一起哄笑了兩聲。


    這在錢家班是常態。


    兩枚銀元呢!


    小扣兒就要按往常一樣,蹲下身去撿。


    緊跟著“喀嚓”一聲輕響。


    所有人都看見那中間坐著的年輕男人,解開皮扣,取出槍,輕輕上了膛。


    男人骨節分明的手指攥著槍,黑白分明,讓人本能地感知到一股煞氣。


    小扣兒驚得呆住了,怔怔望著他,一時忘了動作。


    那個客人也嚇得臉色一白,連忙哆嗦道:“忘了忘了,忘了您在這兒。”


    說罷,連忙自己連滾帶爬從位置上下來,湊到那台前去撿自己剛才扔的花生和銀元。


    副官冷嗤一聲,道:“是瞧誰不起呢?在這兒也敢拿大。砸兩個錢,就真拿自己當爺了?”


    那客人聽得越來越心慌,不止臉白了,連汗水都出來了。


    “不不不,沒,沒這意思。沒和您要搶的意思……我算什麽啊?您就放我一馬,我這就收拾了。”說著那人也顧不上一個個撿了,用袖子一掃,把台上散落的花生銀元,全都掃懷裏了,也顧不上髒。


    岑堯這才起了身,緩步走到了他的麵前。


    “就兩個銀元倒也好意思。”岑堯淡淡道。


    那個客人麵上一時間又紅又白,支吾說不出話,隻好從兜裏又掏了一把,朝小扣兒的方向遞。


    小扣兒有點不敢接。


    他連呼吸都微微滯住了。


    後台裏一幫戲班子的人,更是嚇得噤若寒蟬。


    心頭直道,這位閻王是打哪兒來的啊?


    “拿著。”岑堯說。


    小扣兒有點怕他,就乖乖伸手接過去了。


    岑堯又說:“砸回去,一個一個,慢慢往他頭上砸。”


    小扣兒愣住了。


    那個客人卻是知道這為的什麽。


    他登時冷汗直流,偏還得扯出個笑容來,說:“……砸,砸吧。”


    他也是這兒的常客了,他知道台上這人,跟岑家商行那個大少爺有點關係。但這不岑青元人沒在麽?嘴上調笑兩句怎麽了?


    他死活也沒想到,這小扣兒什麽時候背後還多了這麽個大人物了!


    現在這人是煩他拿錢砸人,覺得他羞辱小扣兒,要讓小扣兒羞辱回來呢!


    岑堯輕抬了下下巴:“砸。”


    小扣兒這才攥著銀元,真就一枚一枚往那人頭上砸。


    這東西拿著可不輕,砸頭上也生疼,一落上去,就立馬“啪”起一個紅印。


    一時間戲班子裏安靜極了,所有客人大氣都不敢喘,更牢牢記著了,以後可不敢唐突調笑台上這位。


    這整個過程是漫長且難熬的,四下氣氛壓抑極了。


    那個客人被砸得額角都青了,也隻能生生受著。


    他心底悔了一遍又一遍,隻覺得自己又手賤又嘴賤。


    “砸完了。”小扣兒不自然地攥了下空空的手掌,小聲說。


    “滾吧。”岑堯這才鬆了口。


    那人也不敢再多留,忙不迭一溜煙兒跑了。


    小扣兒想了想,指了指自己問:“我呢?我能走了麽?”


    岑堯按著台邊的圍欄,長腿一邁,就翻身上去了。


    他說:“走吧。”


    小扣兒有點懵,但也還是轉頭朝簾子後頭走去。


    等他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去看——


    男人就跟在他後麵!


    小扣兒也不敢多問,就裝作沒看見,隻一味往前走。等到了簾子前,正要抬手,斜裏卻伸出了一隻手,挑起了簾子。


    是男人幫他掀了起來。


    小扣兒扭頭迷惑地看了一眼男人,但還是乖乖走了進去。


    這時候無論台前台後,也都瞧見了這一幕,就是再蠢的人,也明白這位爺看中什麽了。


    岑堯緊跟著進了後台。


    簾子後頭的人嚇得趕緊竄角落裏窩著了。


    隻有那班主,又害怕,但又實在抵不住錢權的誘惑,主動湊了上來,笑著說:“您還聽小扣兒唱麽?”


    “不用了。”岑堯淡淡道,轉頭看向了小扣兒。


    他的麵容幾乎沒什麽變化。


    隻是因為年紀要小些,加上特殊的生長環境,讓他的眼睛看上去更漂亮了。


    有種天真的澄澈。


    明明生在汙穢裏,卻生生開出了花。


    岑堯的呼吸滯了滯,目光細細描繪過了少年的眉眼。


    他的眉眼用油彩描過,自然也就多了幾分勾人的味道。


    岑堯的喉頭有點發緊,但還是開口道:“先去洗把臉。”


    這小戲班子裏用的能是什麽好東西?臉悶在裏頭悶久了,指不準要起疹子的。


    小扣兒鬆了口氣,忙不迭地轉身去了。


    其餘人倒也很快忙活了起來,該去招待前頭客人的,去招待前頭了。還有些機靈的,馬上去燒了盆熱水給小扣兒,口中還道:“你等等啊,別用冷水啊……”


    小扣兒哪享受過這樣的待遇,不由呆了呆,在旁邊拽了個凳子坐下,慢慢等熱水。


    這時候班主也忍不住開了口:“敢問您怎麽稱呼啊?”


    “家中排行行四。”


    班主立馬打蛇隨棍上:“四爺!四爺好!”


    “您今個兒來聽了牡丹亭,覺得如何?往後還來麽?”班主躬著腰問。


    小扣兒也忍不住豎起了耳朵悄悄聽。


    不來才好。


    這人坐在下頭,他總覺得氣兒不足,唱戲都唱得稀裏糊塗的。


    岑堯淡淡道:“來。”


    “那成,我就給您把那最好的位置留著,每天都留著,就等著您來!”班主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兒。


    他還想問,您今晚是不是想帶小扣兒走啊?


    但班主想了想,這貴人麽,都講究一個格調。人家沒準不喜歡這麽直白的問話。


    班主笑著道:“那我就不打攪您了,您就在這兒,和小扣兒說說話……有事兒您就隻管吩咐。”


    說著,他就招呼其他人退出去了。


    其他人悄悄打量岑堯一眼,這才走了。


    等出去了,才有人忍不住道:“近了看,這位貴人長得真好看啊。”


    “他掃我一眼,我腿肚子都抽筋。”


    ……


    這頭小扣兒卻是瞪大了眼。


    怎麽都跑了?


    留他一個做什麽?


    岑堯隻盯著他,並不說話。


    小扣兒被盯得有點不自在,就問:“要……要我給您唱個小曲兒嗎?”


    岑堯說:“不用。”


    他取出了一個小錢包,塞到了小扣兒掌中。


    小錢包外麵是用綢緞縫了一層,上麵還有蘇繡,看著格外精美,價格昂貴。


    小扣兒捏了下。


    裏頭是硬的。


    裝了許多銀元嗎?


    拿著沉甸甸的。


    小扣兒一次還沒拿過這麽多賞錢。而且不是朝他砸過來的,是放到他手中的。


    小扣兒犯愁地皺了下眉,心說,那是該唱個曲兒啊,不然怎麽值得了這筆錢呢?


    這時候有人端了水盆進來,說:“在銀子的水壺裏找到了點熱水,先給你用……”


    小扣兒轉過身,就要去拿洗臉巾。


    他身後的男人卻更先一步拿了起來,用水浸濕,然後捏住了他的下巴,讓他抬起了頭。


    小扣兒愣愣地望著男人。


    男人居高臨下地垂眸看他。挺奇怪的。小扣兒心說,我怎麽會覺得他冷漠的雙眼透著一點溫柔呢?


    城門口。


    岑青元等得臉色越發難看,轉頭問:“確定是今天回來嗎?”


    一個小廝連忙跑過來,說:“大少爺,剛剛去打聽過了,說……說是今天有個車隊,早就進城了,不知道是不是四爺。”


    岑青元麵露失落之色:“回來了怎麽也不進家門呢?”


    而這廂。


    小扣兒僵坐在那裏,眼看著男人緩緩地仔細地,一點點擦去了他臉上的油彩。


    和那個坐在台下掏槍出來上膛的男人仿佛是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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