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涼月踏上軍艦的時候,氣流卷起了他披風的下擺,銀色的發絲隨風飄蕩,露出了他皎潔的臉,所有憤懣於元帥為一個omega搞成這樣的人,都暗暗倒吸了一口涼氣,不約而同地想說“怪不得”,一如特洛伊的眾人見到了傳說中的海倫。


    “你的嘴好嚴!”醫生捂著心髒,強壓著興奮的聲音道:“元帥的omega竟然是是公爵大人!”


    “...我告訴你,你就能治好了嗎?”


    “起碼我不會再覺得他病得荒唐!”


    秘書無語地斜了他一眼,走上前恭敬地說:“公爵大人,您真的來了,元帥如果知道的話,一定會很安慰。”


    “他在哪兒?”沈涼月說不清自己的心情,做出決定的時候他似乎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麽也沒想,現實很空、空得四顧茫然,回憶卻很滿、滿到承受不起。他有種微妙的扯裂感,不知道自己奔赴的是一場葬禮,還是多年前的那個約定。


    秘書麵露猶豫之色,躊躇道:“這個...”


    沈涼月心裏“咯噔”一下,其實他對賀明風會死這件事一直沒有實感,直到此刻才倏然意識到,他看到的可能是一具冰冷的屍體——那個人不會再讓他哭,卻也不會再對他笑。他的記憶裏的許多事都會成為“孤證”,再也無法得到溫柔又默契的回應,抱著雪球的沈涼月、吃著兔子蘋果的沈涼月、被賀明風吻過的沈涼月也就死了,他怎麽可能無動於衷?


    愛恨情仇在生死麵前都變得輕飄起來,他是該在場的,賀明風的葬禮與他自己前半生的葬禮又有什麽區別?


    “他不會已經...”


    “不是的!”秘書為難地說:“隻是元帥有發狂的症狀,極具攻擊性,我怕他傷了您!”


    “帶我去見他。”沈涼月忽而聽見艙內傳來悲切慘然的哀鳴,像是受傷的狼或是離群的雁,一聲聲地呼喚著他的伴侶,他的心顫了一下,不可置信地問:“...這是?”


    秘書咬了咬牙道:“您跟我來,別嚇到了...千萬不要靠得太近!”


    -


    -


    穿過兩道鐵門,沈涼月赫然看見一條直直從洞中探出來的染血的手臂,仿佛是感覺到他的到來,手臂掙動揮舞得更加厲害,五指用盡全力伸向


    他。大臂卡住的地方傷得越來越深,沈涼月仿佛能聽見鐵片割開血肉、摩擦著骨頭的聲音,混著哽咽聲和模糊不清的喉音,刺目的鮮血順著門淌下來,滴落在地上,整個場景詭異而瘋狂,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顫栗感。


    “怎麽會這樣?他...被關在裏麵嗎?他在流血...”沈涼月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畫麵,熟悉的聲音嘶吼得變了調,那隻曾牽住他的、曾被他枕過的、甚至曾輕柔地為他整理發絲的修長有力的手,變得這樣可憐可怖,裏麵的人真的是賀明風嗎?那個溫柔體貼的哥哥,俊美迷人的戀人,戰無不勝的元帥,曾讓他付出了所有真心的未婚夫,到底怎麽會變成這般淒慘的模樣?!


    “元帥神智不清、暴起傷人,我們隻有出此下策...”秘書伸手攔住沈涼月,“必須保持安全距離,您不能再向前走了,太危險了!”


    沈涼月抿了抿唇,在賀明風沙啞的嘶吼聲中眉頭緊蹙地說:“病情怎麽會發展成這樣,他之前沒有接受治療嗎?沒有服藥嗎?”


    “尋偶症是一種受心理和生理雙重影響的疾病,alpha會去找他認定的伴侶,目前並沒有專門的治療藥物,”醫生趕緊上前道:“這種病的根源在於alpha沒有攝取足夠的omega信息素,導致身體機能紊亂。治療的方法其實很簡單,隻要和自己的omega結合,或是和更高匹配度的omega睡一覺、消除前任的影響,很快就能治愈。”


    “但是元帥不肯...”秘書從兜裏掏出一張名單,“無論匹配度多高的omega,他都不要。”


    沈涼月收回望著鐵門的目光,心情複雜地看向那張密密麻麻的名單,大約有二三十人,他曾以為90%的匹配度是他愛情的依仗,但世界上竟有這麽多人,擁有比他和賀明風更高的信息素匹配度。在生活中遇到一個信息素匹配度極高的人,當然值得慶幸,但如果去基因庫裏查詢,就會發現還有許多匹配度更高的人——一個“更”字,有時就是人類痛苦的源泉。


    他毫不意外地看見了褚飛的名字,匹配度92%,這高出的2%曾給他近乎毀滅般的打擊,仿佛宣判了他愛情的死刑,可現在看來,不過排在名單很下麵的位置,根本不值一提。


    “這個人,”秘書指了指一個匹配度95%的名


    字,“我曾經安排他混在一群人裏與元帥見麵,元帥根本沒有多看他一眼......那個97%的,也被送到過指揮室,還是什麽都沒發生。”


    那隻手仍然拚命前伸,肌肉緊繃、青筋暴起,卻還是夠不到沈涼月,賀明風的聲音中透出一股悲涼的絕望。沈涼月心裏酸澀極了,他聽見醫生歎著氣說:“這真的是很詭異的事,alpha很少能抵抗高匹配度omega的誘惑,這與alpha的本能相悖...大概是他從心理上不接受那些人,元帥要找的是他心裏認定的唯一,不是更高的信息素匹配度。”


    愛是溫情柔軟的唯一,匹配度卻是冰冷的數值,賀明風的血順著指尖滴下來,如果沈涼月再問他當年的那個問題,他絕不會再糊塗地說“不知道”。痛苦令愛分明,沒有失去後的思念如狂、日夜煎熬,他又怎麽會無比清楚地意識到,讓他全身心渴望著的伴侶,從來都隻有沈涼月一個人?


    “所以,你們叫我來,就是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他...這麽痛苦,”沈涼月緊盯著那隻淌血的手臂,一字一字地說:“眼睜睜地看著他,這麽死在我麵前?”


    醫生忙道:“我懷疑發狂狀態是由尋偶症誘發的,也許您可以釋放一點信息素,安撫一下他的情緒。”


    玫瑰花的香氣淺淡的飄散,蓋住了血腥的氣息,和孔洞中溢出的雨水味兒悄悄纏在一起,那隻手猛然開始劇烈的顫抖,沈涼月揪心地問:“他還會好嗎?”


    “如果能喚回他的理智,元帥還有一線生機,如果不能...他會這樣飽受折磨,直到力竭而亡。”


    仿佛是在回應這句話,那隻手突然收了回去,而後整個鐵門被砸得“砰砰砰”地巨響,賀明風聲嘶力竭地嚎叫起來,鐵門在明顯地搖動,他的反應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癲狂!


    “退後!公爵大人,看起來信息素並沒有用,我們必須離開這裏!”


    秘書心有餘悸地拽著沈涼月往外走,賀明風的手飛快地伸出來,像要留住什麽一樣在空中抓撓尋找,他的另一隻手還在拚命錘著鐵門,早已啞掉的喉嚨中爆發出崩潰般的含混嘶吼:“不...不!門,打開!我的......別、別走!”


    沈涼月回頭急急道:“他在說話!”


    “您幻聽了,元帥早就沒意識了!


    ”


    “放開!”沈涼月甩開秘書的手,“你聽,他在說別走!”


    “別、走...”他的聲音介於動物的悲嚎和人的呐喊之間,像剛剛學會說話似的發音不清,聲帶的摩擦聲和喘氣聲令賀明風分外像一頭受傷的野獸,語聲嘶啞得似乎每說一個字都要吐出一口血,“我的...回來!回來!”


    鐵門搖撼、吼聲震響,裏麵關著的是一頭隨時能要人命的凶獸,連身經百戰的秘書都嚇得渾身發冷,看上去最柔弱的沈涼月卻表現得最鎮靜,他回身站定,很輕地說:“你在...叫我嗎?”


    地動山搖的聲響倏然停了,那隻手的五指指尖都在竭盡所能地伸向他的所在,世界猛地靜了下來,“月...月......”嗚咽聲伴著嘶啞的氣音,鐵門後的賀明風用盡全力,如同初學人語的猛獸終於完整地說出了一句話:“求你、別走...求求...求求你,回來!”


    能打碎鐵門的手在不停的發抖,時間仿佛停滯了一般,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回響在艙室內,沈涼月一步步走了過去,站在那隻手的一臂之外。


    “公爵大人,小心呐...”秘書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他看見沈涼月緩緩抬起手,纖細白皙的指尖和那隻鮮血淋漓的手輕輕一觸。


    omega的手腕細瘦可握,如花枝般能被輕易的折斷,他觸碰的那隻手卻比鋼鐵還硬、宛如死神滴血的鐮刀,這個細微的觸碰,卻仿佛蘊含著無法估量的力量,讓那隻劇烈顫抖的大手幾乎不能承受——他們的手再次相觸,如同小時候第一次牽手一樣,這個動作有某種神跡的意味,仿佛是再創世紀。


    一如神賦予人生命,人的降生伴隨著啼哭,鐵門後的人爆發出壓抑不住的哭聲,悲切得讓人的心肝都難過得攪在一起。alpha的力量那麽大,卻隻是輕輕碰著omega的指尖絲毫不敢用力,而後那隻顫巍巍的手略有些局促地收了回去,再探出來時,手上的血已經被擦得幹幹淨淨。他生怕自己的血弄髒了沈涼月白淨柔軟的手,鐵門裏的賀明風手心朝上地再次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等著他無比珍惜的心上人,輕輕把手放在他的手心裏。


    在蒼茫無垠的宇宙間,與心上人指尖相觸,仿佛就是創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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