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沈涼月這樣的人,連哀愁都可入畫,他的矜貴美貌從未被人質疑,而他竟然會懷疑和否定自己!白天鵝竟然真情實感地羨慕過平凡的醜小鴨——這一切都賀明風的罪過!


    這仿佛是充滿諷刺感的幽默笑話,賀明風呆愣地凝望著沈涼月挺直的脊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從極度的不真實中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荒誕感——仿佛一個手捧金子的愚人,因為害怕金子爛燦的光華灼傷自己的眼睛,頻頻去注目腳邊的土塊,直到金子心灰意冷地也想變成一塊土!


    “你...怎麽會這麽想呢......”賀明風難受得無法形容,心髒上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爬、在咬,他對沈涼月造成的傷害,點點滴滴、樁樁件件,遠比他想象的更深。


    “是啊,我怎麽會那麽想呢?現在想來,真有點不可思議。”


    “涼月,你是最好的,”賀明風不知道這句遲到的剖白是否還有意義,但他還是一字一字地說:“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和你比。”


    “謝謝,我知道。”沈涼月轉過身,向賀明風笑了一下,“我可是帝國之月。”


    十八歲的時候,他的所有情感生活都圍繞著賀明風,沈涼月完全看不見其他人,賀明風的態度在他心裏勝過全世界。現在,他再也不是那個為了一場愛情幻想落得滿身狼狽的稚嫩少年,他在茫茫的宇宙中尋找到的,並不是紛雜的外物,而是純粹的自己。他根本不需要虎牙和酒窩,如果賀明風喜歡那些,他便該放手讓alpha去找,沈涼月仍要做自己的月亮,把月的陰晴圓缺留給懂他的人。


    畫裏是五年前的沈涼月,眼前是現在的沈涼月,在賀明風看來,他們是那麽像、又那麽不同。以前的沈涼月絕不會說出這樣一番話,無論是直白的疑問或感慨,還是對美名的坦然自傲,都不屬於那個仿佛周身輕籠著煙雲薄霧的美麗少年。而現在的他,仿佛是烏雲散盡、明月照人,有一種光風霽月的燦爛輝煌,無論夜空裏有多少明亮的星星,也不過都是他的配角。


    賀明風驕傲又心痛,他驕傲於沈涼月的成長,他深愛的人永遠是如此的美好迷人,同時又心如刀絞地知道,


    這一切都是因為,沈涼月不再喜歡他。他希望沈涼月這些年過得好,又不希望他過得好、是由於徹底忘記了他,這種心情矛盾極了,讓他陷入一種無法解脫的痛苦之中。


    他像是吹來烏雲的風,幾乎讓月亮迷失在哀愁裏,他本該保護沈涼月遠離陰霾,到頭來卻親手將他置於感情痛苦的迷霧中。沈涼月何其幸運,能夠擺脫他的影響,而賀明風又何其不幸,仍沉浸在擁有月亮的美夢中不可自拔!


    “對不起,我真不知道,那時候,竟然會讓你產生這樣、這樣的想法...”賀明風把冰冷發抖的雙手背在身後,他一想到沈涼月那時的心情,就恨不能在那幅畫前飲彈自盡,“我真的是太荒唐了,我真的,很後悔......”


    賀明風臉色慘白、神情恍惚,沈涼月沒想到他的情緒竟會如此脆弱,緩緩道:“我不過是有感而發,並沒有指責你的意思,就像那天說的一樣,那些事都過去了......看來前線的戰事真的很緊張,你也該多放鬆放鬆,別把自己逼得太狠。”


    “是的,前線的壓力真的很大...”賀明風難看地強笑了一下,沈涼月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去前線,也不知道alpha常常幻想自己死在下一場戰役裏,賀明風甚至覺得,就算沈涼月知道,可能也不在乎,“...你先坐一會兒,我去端紅茶。”


    沈涼月抱著雪球坐在茶桌前,若有所思地看著賀明風有些搖晃的背影,而後聽見遠處的廚房傳來杯盤被打碎的“稀裏嘩啦”聲,他猶豫了一瞬,到底還是巋然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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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府邸裏的所有人都被賀明風趕了出去,他提前學好了如何泡茶,想親手做一杯牛奶紅茶給沈涼月嚐一嚐。但他端著槍時穩如磐石的雙手竟然不聽使喚,接連打碎了好幾個杯子,一套玫瑰骨瓷杯隻剩下一對。


    他深深吸了口氣,用顫抖的手從懷裏掏出煙盒,點燃了一支香煙,他急需尼古丁安撫瀕臨崩潰的情緒,又或者是他現在隻能觸摸到銀質煙盒上嵌刻的月亮。


    如果說之前在宴會上的碰麵,沈涼月需要顧忌眾人的目光,不得不穿上平靜的偽裝與他會麵,現在,在這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私人空間,他完全可以歇斯底裏地指責賀明風的錯誤,發泄淤積的不滿


    和憤怒,但是沈涼月依然沒有。時隔五年,他真的已站在了往事的彼岸,表裏如一的坦然冷靜,而賀明風仍然徘徊於此岸,像個無處投胎的孤魂野鬼。


    他狠狠吸了幾口煙,但是尼古丁能給他的安慰微乎其微,賀明風幹脆解開軍服,把煙頭直接按滅在自己的肩膀上。肉/體的疼痛和燒焦的味道,讓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他發覺這種自我懲罰般的疼痛,是唯一能緩解他心裏悲哀的麻痹劑——但也隻是麻痹而已。


    紅茶被熱水泡開,茶香覆蓋了煙味,賀明風係好衣服,端著茶盤快步回到大廳。


    “久等了,”他被牛奶紅茶放在沈涼月麵前,小心翼翼地說:“你...還喜歡喝這個嗎?”


    “喜歡,謝謝。”沈涼月很自然地喝了一口茶,賀明風直勾勾地看著他,他坐在他對麵、又好像是孤單地坐在五年前的回憶裏,沈涼月用手指在瓷杯上敲了幾下,斟酌著說:“我們...要不要談談?”


    賀明風渾身一震,低低道:“...我讓你不自在了嗎?”


    “沒有,我隻是覺得,你不必這樣自責,我沒有違心地騙你,我真的希望我們都好。”沈涼月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分開之後,我想了挺多的,其實當年的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也有做的不好的地方,那時候太小了、心又重,也許對你造成了很多困擾...”


    “為什麽要這麽說?”賀明風下意識地用手去摁肩膀上的傷口,悶聲說:“你沒有任何錯,你做的最錯的...就是喜歡我,我根本不值得你喜歡。”


    沈涼月搖頭道:“也許我喜歡的隻是自己的幻想,我把這種幻想強加到你身上,使我們兩個人都痛苦。從小到大我關於愛情的幻想對象都是你,我不能接受你不愛我......我當時太傻啦,不知道感情也是流動的,追求一種偏執的永恒,卻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隻有變動才是永恒的。”


    “我想在你心裏獨一無二,卻沒意識到,其實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這種特別的偏愛,並不需要別人恩賜。所以我患得患失、悶悶不樂,細細想來,很多痛苦都不是你給我的,而是我施加給自己的,我麵皮又太薄,好多事都是自己忍著......”


    沈涼月幾不可聞地輕歎了一聲,那時他自以


    為的隱忍成熟不過是最無聊的把戲,他希望賀明風看到的都是他的好、都是這段感情的美妙,卻恰恰忽略感情中最重要、也最基本的坦誠與真實,以至於他們的感情宛如被蛀空的華麗大廈,地基太虛浮,風一吹就坍塌成一堆瓦礫。


    沈涼月說出的每一字,都像一根針紮在賀明風心上,雖然他一直在檢討自己的幼稚和天真,但賀明風再一次後悔無及地認識到,他毀掉的是一份那樣完美無暇而純粹真摯的感情,是所有人都求之不得的一心一意、從一而終。


    賀明風壓抑著翻滾的情緒,喃喃地說:“所謂長大,有時隻是不得不接受殘缺,是終於知道世界不像想象中那麽完美,所以丟掉幻想、走進現實。我多希望你一直是個孩子,讓我一直能嗬護你、照顧你,可我最後卻成了最殘忍的那個人,成了逼著你不得不長大的罪魁禍首......”


    賀明風走到沈涼月身邊單膝跪地,他的手冷得像冰,試探著覆住沈涼月桌子上的白皙手背,像個溺水的人用盡所有氣力,試圖最後掙紮一次:“涼月,我真的希望你能原諒我,能...再給我一個機會......”


    沈涼月沒有抽開手,也沒有立刻答話——其實很多事,無關原諒與否,不過是算了。沈涼月不能代那個無緣來到世間的孩子原諒他,也不能代曾經痛苦絕望的自己原諒他,一句輕飄飄的原諒,無法抹殺那些已經發生了的傷害。不是原宥諒解,也不是繼續計較,不過是算了、不過是過去了、不過是將一切丟給時間。


    沈涼月轉過頭,凝望著賀明風那雙哀慟深邃的淺褐色眼睛,沉默了半晌後,才幽幽地說:“我早已說過,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放過你自己吧。”


    “就像這個杯子,”他舉起手裏描畫著精美玫瑰的紅茶杯,“如果已經打碎了,即使再勉強粘上,也布滿傷痕,我們難免會盯著這些碎痕不放,想起來就心痛難受。”


    沈涼月放開了手,“啪”地一聲,賀明風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杯子在他眼前碎成了無數瓷片,“何必執著呢?完全可以換一隻新的。”


    賀明風顫抖了一下,這碎裂的聲音似乎比戰場上的炸彈還響,他看著滿地無法複原的碎瓷片,就像在看自己再


    也不可能完整的心。另一隻紅茶杯子還傻傻待在桌子上,它已經成了這套茶具世上唯一的孤品,一輩子也再配不上對兒。


    沈涼月的通訊器亮了幾下,他用擦巾優雅地摁了摁唇角,輕聲道:“我該走了。”


    賀明風還頹然跪著,他聽見這話,如夢初醒般抬起頭結結巴巴地說:“你...你要帶走雪球嗎?”


    “不了。”沈涼月狠了狠心,抱起一直臥在他膝蓋上的雪球親了一口,很慢地說:“再見。”


    賀明風恍惚覺得,沈涼月的這聲“再見”,不止是在和雪球說,更是和他說。從來都矜貴漂亮的沈涼月,遺憾於當年不體麵的“落荒而逃”,他要給這段感情一個正式的收尾,終於在今天補上了五年前那句未說出口的“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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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明風抱著雪球站在空空蕩蕩的大宅中,像一個不知歸處的遊魂,他終於盼到沈涼月回來了,但他依然隻有雪球,因為他和雪球都是屬於過去的、都是沈涼月不再想要的東西。


    雪球至少還得到了一個告別的吻,而他什麽也沒有。賀明風呆站了許久,忽然伸出手把桌上僅剩的紅茶杯打落到地上——失偶的瓷杯,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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