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的那天,沈涼月用黑紗遮住銀發,由管家護送著去了帝星大教堂。老管家寸步不離地守著他,發現有人多看他一眼、就要掏槍。因為那場綁架,所有人的神經都繃得死緊,大教堂被提前排查肅清,他不能再和以前一樣,混在人群中和大家一起祈福禱告,寂寞空蕩的教堂裏隻有他自己回蕩的足音,空靈的唱詩吟誦與純真歲月一起消失無蹤、一去不返。


    星際時代的人們大多已不再信神,宇宙空間已不再神秘,那裏隻有渺茫的星係,沒有萬能上帝。但沈涼月一直很喜歡教堂的氛圍,這裏讓他覺得平靜,他曾無數次幻想在聖歌中與賀明風交換戒指、許下誓言,他迷戀這種聖潔的儀式感。但誰又能想到,在他十八歲站在教堂的穹頂下時,這裏沒有鮮花、隻有墳墓。


    在初雪的這一天,白雪下有白骨。沈涼月雙手交扣、跪在神像前,他為那個孩子買下了一塊墓碑,上麵隻刻了他失去他的日期。光線透過彩色的窗照在他蒼白皎潔的臉上,宛如一尊大理石雕成的聖像,他的美是古典而優雅的,卻也因此總帶著些守舊的不合時宜——就像他始終對婚約懷抱期待,或是追尋從一而終的愛情。


    他為自己的天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也終於從那些童話書堆砌出來的虛幻雲端落入現實中。失去孩子後,躺在床上修養的這些日子,沈涼月想了很多,他曾經以為自己活得很清醒,現在看來,不過是幼稚的淺薄見解和自我催眠。


    雖然他已決心不要孩子,但是那團血肉離開他的身體時,沈涼月依然心痛如死。他從昏睡中醒來後,發現雪球也不見了,管家帶人找了許久還是一無所獲,仿佛冥冥之中的閟機暗示,讓他與賀明風的一切告別。


    他想起以前自己的小心經營,若即若離地企圖延長alpha的熱情,現在隻覺得愚蠢透頂,強撐住的是空歡喜,硬做下的是無用功,虛偽的平衡與甜蜜的假象毫無意義,該走的人、到底留不住。


    那塊墓碑下埋葬的不僅是那個孩子和他們死去的感情,也是過去的沈涼月。他再也不像以前一樣,偷偷地祈求神靈保佑他和賀哥哥白頭到老,他來這


    裏,求的不再是外界的庇佑,而是自己的心安——神不在宇宙中,神在每個人心裏。


    成長總伴隨著陣痛,所幸月亮的陰影圓缺都是美的,它的陰晦是為了在下一個滿月時更加光彩奪目。黑紗遮住他的麵頰,沈涼月知道,已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他抬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默默地向孩子告別、向過去告別、向帝星告別。


    他的舉動間仍保有矜貴的儀式感,感情的失敗很容易摧毀一個人,對自我價值的全盤否定是失戀最慘痛的後遺症。沈涼月以前總想問問賀明風,他到底哪裏不好?其實不夠好的是賀明風的猶疑搖擺和軟弱自私的人性。


    現在他已經不再愛他,沈涼月迎來了心死之後的重生,他奮力掙脫出感情的迷障,割舍該割舍的、保有該保有的。


    他的父母正在飛船上等他,他們將會開展一段歸期不定的宇宙旅行,白天鵝振翅飛向闊大的天地,仙女座的星雲一定很絢麗,其實他完全可以自己去看。


    雪越下越大,管家撐著傘,幫沈涼月打開車門,在不遠處另一輛車的門被人推開,賀明風從車裏走下來。他們擦身而過,在這個雪天相背而去,有多少曾以為會一生一世的人,最後落得對麵不識?


    -


    -


    今天教堂裏的人很少,賀明風站在方才沈涼月站過的位置,都懷裏掏出一個天鵝絨小盒。深紅色的盒子裏,是兩枚寶光耀目的對戒,他看了許久,而後拿起其中一枚套在自己的無名指上,又取出另一枚放在唇邊深深地吻了一下。


    沒有人能猜到,那天他們從皇宮旁的窄巷回到公爵府,賀明風把疲憊的omega哄睡後,曾做賊似的偷偷用細線測量沈涼月無名指的指圍。其實他從沒有忘記幼時的誓言——“當這枚草戒指合手的時候,我就會牽著你的手去教堂,再送你一枚真正的戒指!”


    賀明風知道,沈涼月十分期待在這間教堂裏舉辦一場真正的婚禮,在神的見證下,交換他們過家家時早已背熟的誓言。沈涼月一直保留著那枚草編戒指,賀明風也已經做出了真正的戒指,可為什麽他們還是錯過了彼此?草戒指化成了塵土,這枚真正的戒指亦再沒有機會送出去。


    “明風,你真的在這兒...


    ”


    賀明風有些激動地回過頭,來的人並不是他心心念念的沈涼月,而是坐在輪椅上的褚飛。他展顏一笑,露出酒窩和虎牙,“今天護工陪我去照治療倉,在路上看到你的車...你最近怎麽都沒來看我?”


    賀明風看了他半晌,忽然歎息了一聲,緩緩道:“小飛,對不起...”


    “啊、我隻是隨口一問,你幹嘛這麽嚴肅?”褚飛撓了撓頭,四下看了看道:“這裏還真不錯,挺適合舉辦婚禮的...”


    話一出口,他心裏就“咯噔”一下,緊接著又看到賀明風手裏的戒指,褚飛的心髒不由自主地越跳越快,說話都開始結結巴巴,“你、你為什麽來這兒?難道是想、是想......”


    賀明風看著他霎時漲紅的臉,覺得諷刺又悲哀,他曖昧的態度令褚飛誤解到如此的地步,那沈涼月呢?怪不得他根本就不相信他的表白,所有的美好都被他的心猿意馬與後知後覺毀了!


    “這聲對不起,是因為我騙了你。”賀明風在褚飛詫異的目光中沉聲說:“我說過,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在神的麵前,我不能再說謊,即使你恨我、後悔救了我,我也必須告訴你......”


    “你別說了!”褚飛突兀地高聲打斷賀明風的話,他眼神亂飄、神色極為慌亂,“我知道、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在騙我...”


    賀明風訝然道:“...你知道?”


    “是啊,我知道,”褚飛強笑了一下,胸膛起起伏伏、急促地說:“不就是我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嗎?哎呀,我早知道啦,隻要你還對我好,我不怕、真的......”


    褚飛緊握雙拳、故作堅強的強顏歡笑,他下意識地想逃避賀明風要說出口的話,其實一切並不是無跡可尋,隻是他不想認命——難道他付出了所有,還是比不過沈涼月?還換不來賀明風的愛情?


    賀明風沉默了一瞬,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以前所謂的“不忍心”,隻是廉價的自我感動,既辜負了沈涼月,也對不起自己的感情,而褚飛得到的,亦不過是個虛幻的謊言,這對誰都不公平。


    他直視著褚飛不停躲閃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小飛,你的傷我會負責到底,絕不會放手不管。但是我必須告訴你,我愛的人,不是你——從來都不是你。”


    褚飛臉上的血色倏然褪去,他一直擔憂的事終於發生了!與其說意外,不如說噩夢成真,褚飛在心底其實一直隱隱有這樣的感覺,正因如此他被賀知節輕易蠱惑,費盡心機試圖把賀明風抓得更緊,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留不住他、仍然被打回原形。


    一滴滴的眼淚控製不住地滾落下來,褚飛歇斯底裏地大吼道:“所以,你現在是要告訴我,我為了一個從沒有愛過我的人,搭上了半條命,還可能落下終身的殘疾?”


    “你為什麽不早說?或者,你為什麽不繼續騙我,一輩子都騙我?”褚飛捂著自己的心口,哽咽著說:“我為你付出了這麽多,甚至為你變成了我自己最討厭的那種人!”


    “對不起,”賀明風抿著唇,凝視著手裏璀璨的戒指,低低道:“我不該騙你,也騙不了我自己。我愛的是涼月,我從來也沒想過把戒指戴到其他人手上。”


    褚飛不顧形象地嚎啕大哭,宛如一個失去心愛糖果的孩子,其實他從來都沒有得到過那顆糖,一切的甜蜜都是他的想象,“你不喜歡我,一切、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那我問你的時候,你為什麽要說喜歡我?那時候、出事之前,你到底要說的是什麽?”


    “我本來要說的是,其實,我很喜歡涼月,”賀明風喃喃地說出了這句遲到了太久的話,“我們之間,並不是被婚約捆綁在一起的關係...我愛他。”


    如果他當時說出這句話,一切會不會都不一樣?一道雪後的陽光映在那枚無人接受的孤單戒指上——愛情就是愛情本身,它是神聖而純粹的,與憐憫、責任、恩情沒有任何關係。


    “原來你隻是可憐我...”褚飛的眼淚流幹了,他用手擦了擦眼角,輕輕地說:“你該早說的,長官。”


    他搖動輪椅往外走去,最後的聲音在大教堂裏回響:“我會好起來,別同情我,你也不必再來看我了。”他是青草,本就不該強求誰的憐愛,他自有他的生活方式,虛幻的東西毫無意義,他早該回歸於打破臆想後的真實。


    “——你騙了我,其實,我也騙了你。我們扯平了。”


    幻想破滅,他失去了打敗沈涼月的依仗,依然是那個一無所有的平民,在美麗高


    貴的帝國之月麵前永遠抬不起頭來,刻在骨子裏的自私與自卑令他對沈涼月遭受的痛苦保持緘默。這是他對沈涼月最後的惡意,就像雜草嫉妒鮮花、鴨子嫉妒天鵝,他嫉妒沈涼月最終仍然得到了賀明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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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蒼茫,賀明風在雪停後匆匆地趕到公爵府,可那裏已空無一人,隻有皚皚無言的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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