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偷跑出大覺音寺是主持默認的事情,但是跑出島顯然不現實。


    有時候恒苦會拉著陸懷衫到海邊,試著越過大海看到彼岸的模樣,當然除了一望無際的蔚藍,他什麽都看不到。


    隻能通過陸懷衫的話,暢想著大陸的模樣。那是一個比蓬萊仙島要大許多許多倍的地方……


    眼看時光流逝,轉眼之間便過了一年。恒苦身高往上竄了不少,已經快到陸懷衫肩膀的位置了,卻發現陸懷衫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了,但是問他什麽他也不說。


    這一年中,陸懷衫從未踏進過大覺音寺裏麵,哪怕隻是上柱香。卻經常會出現在寺廟附近,每次詢問都會回答緣還未到。


    出家也要挑選一個良辰吉日不成?恒苦不懂,但他年紀不大卻很懂得尊重朋友,所以也從來沒有往下追問過。


    “懷衫,明日是花沐節,我早一點跑出來,我們去西市逛逛。”恒苦坐在一艘破木船上,他頭上包著白色的頭巾,看不見原本的光頭,倒是看出了俊俏的模樣。


    這船隻是岸邊的擺設,並不能真的駛出大海,他卻很喜歡這個地方,沒事就會過來坐一坐。


    陸懷衫聞言神色當中露出了一絲遲疑:“明日恐怕不大行,我另有事要做……”


    恒苦鼓了一下嘴顯然不太開心:“可是我們約好了,還約了張鋒他們一起去百花宴……”


    陸懷衫不等恒苦說完,便按了一下他的腦袋:“乖,我明天要去辦點事兒,等回來了給你帶好吃的。”


    恒苦沒有回答,出家人不打誑語,但他覺得陸懷衫騙了自己。


    這天晚上分別的時候,陸懷衫揉了揉恒苦的腦袋,他眼中似乎有千言萬語,卻一字都沒說出口。


    花沐節當日,蓬萊仙島到處都是絢麗的焰火,年輕的姑娘穿著露臍裝,穿梭在人群當中,捧著花籃灑在身邊人的頭上,一副熱鬧的人間煙火樣。


    恒苦也被灑了一頭的花,但是他並不高興。他原本最喜歡的熱鬧,在今日也失去了興趣,隻覺得吵鬧不堪。


    無聊……恒苦撇了撇嘴,也不知道這會兒陸懷衫在做什麽?他這麽想的時候轉頭看了眼不遠處立於高峰上的大覺音寺,卻猛地看到不停上竄的大火。


    恒苦隻愣了一下,逆著人群飛速往回跑。很快有更多人的人也注意到大覺音寺的大火,驚呼聲和腳步聲交雜在一起。


    恒苦隻希望自己能再快一點,甚至有些後悔平日裏為什麽沒有更好的鑽研佛法。


    他跑的嗓子都冒煙了,才勉強看到山門,也看到了立在山門前的人,那一襲青衫陪伴了自己整整一年。


    恒苦愣了一下,上前想要去拉陸懷衫:“你不是說要去做事?為什麽會在這兒,這麽大的火,你站這危險……”


    他的話並沒有說完,手上卻拉了一個空,恒苦愣了一下,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


    陸懷衫卻笑了:“眾生皆苦,小和尚你的名字倒是取得很恰當。”


    對了……他的名字是誰給取的呢?住持嗎?好像他生來便是這個名字。


    “恒苦!”


    恒苦撓了撓頭,剛想到住持時,便驟然聽到了住持的聲音。


    “師父?”恒苦下意識應了一聲,跑向住持:“我看到大火,所以就回來……”


    然而當恒苦和陸懷衫擦肩而過時,卻被對方按住的肩膀,一柄帶著青芒的劍就架在了他的脖子上:“這火是我放的。”


    恒苦瞪大了眼睛,一臉的茫然失措,他沒有害怕隻是茫然:“陸……”


    住持長歎一聲:“阿彌陀佛,施主所為到底是為何。”


    陸懷衫斂眉苦笑了一聲:“我早已經拜訪過大師,也明確表達過,我是為求連瀧芯而來。”


    不遠處山門前,許多人都在救火,他們三人這裏卻安靜地像是另一個世界。那時候恒苦還不知道,自己隻是入了他人的領域當中。


    住持捏著佛珠,神色悲憫:“連瀧芯是我教至寶,豈能交予外人?”


    陸懷衫苦笑著說道:“我不懂,寶物比人命還要重要嗎?”


    住持聞言搖了搖頭:“你求寶是為殺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自知罪孽深重,但蒼生有禍,我殺生,隻為救人。”陸懷衫還在笑著,卻推了一把恒苦,將他直接推向住持的懷中:“至於成佛?我從未想過,也不該是我。”


    ……


    那一夜之後,恒苦就沒有再見到過陸懷衫,大覺音寺丟了至寶連瀧芯,聽說那是一劍佛家聖器,但用不好也可以變成殺人的利器。


    恒苦在寺中修行到十八歲,這些年他沒有再摸過魚,也沒有再翻過牆。隻是在十八歲滿的這一年,拜別了住持,離開了大覺音寺。


    佛子到人間是來曆練的,不能一直呆在寺中。住持撚著佛珠,長歎了一口氣。


    那幾日剛好有外界的商船到蓬萊,帶來許多外麵的新鮮事物。不過對於如今的恒苦來說,他在意地並不是那些新鮮事物,而是停泊在海岸邊的大船。


    有了這個大家夥,自己就能離開蓬萊仙島的。外麵是他曾經最渴望看到的世界,如今卻隻剩下愴然。


    南海難以跨越,不說水下的怪獸,就說隨處可見的秘境空間碎片都能輕易的要人命。這也是大陸和蓬萊之間的商船,幾年也不會出現一艘的主要緣故。


    也正因如此,他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這次的機會。


    船上的生活比他想象中還要漫長而無趣,坐商船來往的大多是亡命之徒,他們無聊的時候就聚在一起喝酒打牌,玩鬧的性子起了還會拉著船上的和尚,讓他跟自己一起喝酒。


    酒恒苦自然是不會喝的,但是打牌這些人卻從未贏過他,短短幾日酒收服了這群一開始還想讓他出糗的大老粗。


    佛子東渡,或許有神佛保佑,雖然也有不順,但最終還是花費了兩個月的時間平安抵達了中原。


    這時的中原也出於戰亂年代,能夠統一天下的公子沅尚未出生,太桁也尚未成為後世的第一仙門。


    這個世界的秩序未定,自然一片混亂。


    恒苦雖生為佛子,但對眾生苦相卻很難共情。他來中原隻是為了找一個人,問一些事。


    他不信相處了那麽久陸懷衫不知道他佛子的身份,挾持佛子去大覺音寺交換,無論他想要的是什麽,住持都會答應。


    可他從未這麽做過。或許最初在山下相遇時,他牽著小恒苦的手,並非沒有過這種念想,但一念之間轉瞬即滅。


    恒苦原本以為在人海茫茫當中想要找到一個人並不容易,但陸懷衫卻遠比他想象中要出名。


    但這名聲卻毀譽參半,愛他的人說他是英雄,恨他的人說他是惡魔。他以一直之力救下一座城,也屠殺了千萬人。


    他自己也沒有回來。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當初為什麽不用我做餌,恒苦心裏有太多的問題都沒有答案了。


    但這不妨礙恒苦知道,那個人的目的是想要救人。陸懷衫曾經親口這麽說過。


    第二世,恒苦沒有回過蓬萊,他在中原輾轉,救過很多人,攢了一身功德,也沒有找到想找的人。


    後來接連幾世恒苦都沒有投身成人,他當過飛鳥和遊魚、變身過林子裏凶猛的野獸,體悟過朝生暮死,也見過了高山。


    但無論是哪一世,他身邊都會出現一個陪伴的身影,這個陪伴卻從未長久過。


    直到第九世的時候,恒苦成了懷引河的引渡人,懷引河是一個飛鳥不渡的地方,人入水既沉,自然也沒有辦法造船通路,卻是錦洲和漠渡口之間唯一的連接。


    想要去錦州隻能靠渡河,因此出現了專門帶人過河的引渡人,隻有他們的船能渡的過去。


    恒苦每個月的七日都會遇到一個奇怪的青衣人,無論晴天還是下雨這個人都舉著一把油紙傘。坐在船中也不會將傘放下來。


    第十次的時候恒苦忍不住和對方搭話:“你每個月都要走一個來回,不會覺得很麻煩嗎?”


    青衣人搖了搖頭回答道:“我是為了見一個人,所以不在乎麻煩。”


    這是恒苦和青衣人第一次交流,對方的聲音意外的好聽,恒苦忍不住還搭話,他思來想去:“你的傘是特質的?怪好看的。”


    他說著忍不住抬頭看了看天空,這會兒太陽不大,自然也沒有下雨雪。“你是為了遮陽嗎?”


    “這是我自己做的。”青衣人舉傘的手很穩,笑得也很好看:“也算是吧。”


    兩人說完之後,船剛好泊岸。恒苦有些遺憾地歎了一聲:“客官,到了。”


    青衣人照例掏出一錠碎銀放在船中,隨即舉著傘走下船。


    “客官!”恒苦眼看著青衣人將要走遠,忍不住喚了一聲,見他回頭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三日後還在這等你。”


    青衣人聞言一笑,頷首應道:“好。”


    恒苦眼看著青衣人走遠,將船劃開時忍不住哼起了歌。他第一次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就忍不住覺得親切,想搭話已經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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