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謙說得沉靜,小道士也似乎聽得專心。他那雙無神卻很明亮的雙眼眨了幾眨。


    方謙說完後,小道士並沒有第一時間接話。他等了一會兒,這才確信方謙已經說完了。小道士靦腆一笑,有些疑惑道:“這位先生……是在說什麽?”


    方謙沒有回答,隻是顧自繼續說道:“這世間也有自然的浮光掠影,卻是映射真實與當下,隻是看個新奇。可修行到一定境界,功法特殊者,也能製造一個近乎於真實的浮光掠影來。這種幻境依托於修行者的記憶。”


    方謙似乎忘了小道士看不見一般,說著還輕輕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自然,這樣的浮光掠影也完全受主人的掌控。我說的完全,意味著這裏的時間也是如此。”


    且不論方謙憑什麽能穿越時間而不老,說到底他是個外來人,憑借自身修為不至於淪為這莫名幻境的一員,自然不會被幻境所束縛。


    但眼前的小道士看來全無修行者的氣息,卻依然能漫長的歲月裏,無論沒有被歲月侵蝕的痕跡,還如此精準無誤地與方謙幾次相遇,傻子都知道有蹊蹺了。


    上一次他雖說沒見過這小道士,但好歹也是看見他的卦攤的。這麽個東西,用不著代代相傳吧。


    小道士看起來似乎並不明白方謙再說什麽,於是方謙繼續說了下去:“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既然是真實的,那這裏的傳聞自然也可能是真的,比如這城中有龍,而龍食人。”


    小道士想了想認真地解釋道:“龍雜食,卻也挑食,不會隨便什麽都入口。”


    “所以你才要把這鎮中的人養成蠱嗎?”


    方謙的聲音輕佻隨意,但劍光卻很冷。鈞弘劃出一道完滿的弧線,掠向小道士的脖頸。


    劍鋒推到小道士脖頸前一寸,便沒再繼續下去。厚重的龍氣泛起縷縷金光,柔和卻不容反抗地將方謙的劍光包裹住。


    小道士依然站在原地。他沒用動,隻是臉上先前那種略有些少年懵懂的神態驟然間變得成熟穩重。被方謙說穿以後,小道士不再隱瞞。他長歎一口氣,笑容略有些苦澀:“不是我,我已經快死了。而且……我比你更想離開這個鬼地方。”


    他的手抬起,輕輕摸了摸自己看不見的雙眼:“龍族壽終,也有龍族該去的地方。”


    方謙眼看著小道士的雙眼中突然洶湧著噴出一陣死氣,幾乎同時用靈氣護住周身,可隨即他便發現那股死氣被小道士的龍氣牢牢裹住,不泄出分毫。小道士身上的氣相依舊溫和,不帶丁點殺氣。


    方謙略一思忖,將劍收了起來:“既然不是你,那又是誰把這裏搞成這樣的?”


    龍也有五衰,但這一條看起來分明看起來還不大,也不知道為何會混到燈枯油盡的地步。


    最主要的是,方謙發現他左右手的手腕上和腳踝上都多出了一副銀環,銀環後麵綴著長長地鐵鏈,一眼看不到盡頭。“你手上的是?”


    難怪一開始看不到小道士身上的靈氣跟龍氣,明明龍生而有靈,出生便有金丹。原來是這鎖鏈鎖住了他的靈氣和龍氣,沒有外放出來。


    直到這時,小道士的臉上才顯出些許駭然之色,身子一動,長長的鎖鏈便也跟著抖動起來:“你看得見?”


    這幾百年當中,他不是沒有見過別的誤入此地的修士,也不是沒想過跟人求助,但係在他身上,將他囚禁於此的鎖鏈卻是仙氣所凝,喚作鎖仙鏈。


    修士再強也不過是凡人而已,雖說他們強悍到號稱與天相爭,可說到底能力擺在那裏,爭不過的。


    “你說的能助我離開這裏的龍,是你自己嗎?”方謙沒有回答,而是反問道,同時再次出劍直接斬上他手腕上的鐵鏈。


    劍在鐵環上激起了一道道的火花,鈞弘不過靈器而已,如何斬得開仙器,但偏偏卻刻出了一道很深的劃痕。


    小道士眼神一亮,卻很快暗淡了下去。方謙或許有些不為人知的能力,但也僅是如此而已了,他斬不開這鎖仙鏈。


    小道士將手背到身後,他微微垂著頭,這倒顯得他脖頸修長漂亮。他頓了頓,似乎收拾了一下期望落空的心情,之後才回答起方謙的問題:“我不記得曾經見過先生,先生所說的那條龍應該也不是我。”


    方謙想起自己曾經見過的那條金龍,仿佛在歲月長河中一閃而過的影子。


    還不等方謙回神,小道士神色突然一變:“他來了。”


    小道士說完接著說了一句:“你看到的這個世界,不止我一個人在掌控。”隨即便消失在方謙麵前。


    眨眼之間方謙回到寂靜深夜,無數的影子蟄伏在黑暗的角落裏,趁著他剛一出現不設防的空擋頃刻鋪了上來。


    劍氣震蕩,那些影子被劍氣推的翻滾到遠處。


    方謙站在道路中央,陷入沉思當中。他剛剛的話並沒有問完,按照裏來將浮光掠影當中看到的應該都是認識的人的畫麵。所以即便那條小龍不提,他也猜到這裏不止是一個人的回憶。


    所以他最開始的時候猜測到自己仍在其中時,懷疑過這是在唐景辭的記憶當中。


    但是顯然不對,先不說師尊他老人家有沒有活的這麽長,他找遍了整個鎮子也沒找到他老人家的一片影子。


    一個浮光掠影當中,承載了兩個人的回憶,那另一個人是誰?是誰在每一段時間裏都存在……


    方謙這麽想著目光自然而然地看向街角的春生店。


    除了小道士之外,每個時間段中都存在的,隻有那個非死非生的老人。可是他以前也沒有見過這個人,莫非是跟他師尊有些許牽連,他曾間接見過麵,但是遺忘了?


    他還沒有到老年失憶的年紀吧……


    又或者,那名老人其實就是小道士的一身二體?那是不是還有一個人在?


    方謙一麵想著自己能想到的一切可能,一邊走向那間春生。


    黑夜當中,店鋪門窗禁閉,方謙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變得敏感了,他總覺得這個地方的陰氣變得濃鬱了許多。


    方謙在店門前剛一站定,突然,四周不論商鋪還的民居,房門均被大力推開,寂靜的夜裏因此炸起了連串聲響。方謙回頭看去,發現那些懼怕黑夜,行屍走肉一般的百姓們都木著臉,從屋內搖搖晃晃著走了出來。


    他們的眼睛,都死死地盯著方謙。


    說實話,百鬼夜行也比這個場麵稍微好看那麽一點,好歹熱鬧,而且花樣種類繁多,色彩繽紛。不似這裏,頂多隻能說是個湘西趕屍趴體的現場。


    百姓們無主而動,向方謙走來。隻是走得越近,他們的速度反而越慢,似乎有什麽忌憚。方謙看了看手中快要燒完的燭燈,向諸人晃了一下,燈火猛地搖了一下,險些熄滅,可那些百姓的目光仍是死死盯著方謙。


    看來不是燭火令他們忌憚,那……便是這家店鋪了。


    方謙再次轉身麵向店門。果不其然,原本此時應該身不由己,智力極低的百姓們紛紛騷動,卻仍是不敢上前。


    而春生的店門,已經自己打開了。


    方謙沒什麽猶豫地走了進去,靴底激起一層薄灰。


    在他步入春生後,店門在他背後又自行閉上,嚴絲合縫,不透外頭丁點光亮與聲響。


    春生的店鋪內,一樓並沒有看到那個老人的身影。微弱的燭光映亮店鋪內的博古架。上麵的物件都還是方謙前幾次踏入此地時的那些玩意,並無任何變化。


    “有人嗎?”


    他站在店鋪正中,靜靜地等了一會兒。也沒有見那個佝僂身影從蜿蜒的木樓上走下來。方謙看了一眼手中快要熄滅了的燭火,舉步邁向樓梯。


    一樓他待過兩次,可二樓是什麽光景,他卻未曾見過。那名老人雖說行動遲緩,但博古通今知曉未來。既然之前他主動下來招待過方謙,那沒道理現在不下來。


    方謙一路向上。二樓的陰氣更重,也更暗。縱然是方謙,體內金丹也不由因此迅速流轉,來消解陰氣帶來的侵蝕。他自問走得不算慢,可當他走到樓上一半時,一陣陰風便將他手中的燭火吹滅了。


    方謙的腳步停了停。他將燭燈收了起來,便摸著黑繼續上行。隻是他掛在腰側的鈞弘微微出鞘,露出一點劍光。


    出乎意料的是。當他來到二樓時,竟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明月照窗欞,風來簾微動。雖說二樓沒有燈火,但淺淺月光也足以令方謙看清此地了。小樓二層是一整個平層,並無房間分割,一覽無餘,別無生人。


    角落裏支了一張榻,用屏風半遮著,上頭還掛有一件青藍色的長衫。


    另有一麵牆上,嵌著大小各異的木格,擺放著許多大小各異的瓶子,其中不乏琉璃製品。


    方謙剛想去看看那些瓶子裏究竟裝著的是什麽,可腳步剛出,便又止住了。


    他扭頭看向窗子。又是一陣清風,布幔微微搖動。從他的角度看去,外頭明月皎皎,與窗欞上的木浮雕正能映襯成一幅好景致。


    可是,這裏怎麽有窗戶?竟然還打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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