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謙這話說了約等於沒說,幾人徹底沉默了下去。


    方謙倒是很無所謂:“出都出來了,想那麽多也沒意義。鬼域再詭異,也不可能無解。想太多小心早生華發。”


    這樣一個人為製造出來的鬼域,若當真是無解,天道不允。而現在想來,鬼域之所以能如此強大,恐怕也是附身十七的那名蓮花池女鬼長期待在無垠死海之中,吸收了過多的怨氣所致。


    那可是連靈脈都能汙濁的怨氣與陰氣,有這個威力,也不算出人意表。


    手中燈火本就不長,方謙小心攏住燭火,不讓它因風勢過快地燃燒,同時加快了腳步,走向蕭執的書房所在,不久便麵見書房也是被籠罩在黑暗裏,周圍也無半點聲息,一片平靜。


    仿佛是為了打破這片寂靜,恒苦手中的佛珠輕輕撞響。


    方謙再往前走了一步,手中的蠟燭突然火光一亮,比起先前燃燒速度要快了許多。方謙猛地回了一下頭,看到院外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走屍,這一路跟下來,恐怕整個王府的“人”都集中在這裏了。


    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既然沒有退路,那就往前走。方謙率先走了到書房門口,直接推開了屋門。


    屋門並未上鎖,吱呀一聲,帶起一陣陰風,吹得內中書頁嘩嘩作響。方謙將燭火往前遞了遞,便見桌案後坐著一名中年男子,支著下巴,似在看書。


    他們都認得這名年輕男子,幾人的手也各放在兵器上。方謙暗歎一口氣,語氣卻很隨意:“王爺,看書就該點燈,多傷眼睛。”


    蕭執緩緩抬眸,這才讓幾人真正看清了蕭執如今的樣貌。


    他們在王府內所見的其他走屍,大多保持著生前的樣貌,隻是身上毫無生氣,陰氣森然,表情也僵硬詭異。


    但蕭執卻不同。他的皮膚上密密麻麻,遍布裂紋,仿佛他整張人皮都將碎成小塊剝落,亦或者是已經剝落過了,又被人一塊塊拚了回去。蕭執對著方謙笑了笑,嘴角邊的裂縫將他的笑容扯得更大,也更詭異。


    他伸手:“請坐,不必拘禮。”


    他手這一伸,季崢發現蕭執的手上也同樣有無數裂縫,隱隱還能看見裂縫中的血肉蠕動。他頓了頓,傳音說道:“像是徹底碎裂過,重新拚湊出來的。”


    方謙撓了下鼻尖,雖然他也有同樣的猜測,但這未免有點駭人聽聞,這些年的修行中,他從未聽說過這種事。


    方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放下了手中的燭火。說來也怪,進入屋子後,燭火雖然已近見底,但燃燒的速度卻再次放緩下來,燈火也比在外頭要明亮一些。方謙對著蕭執笑了笑:“王爺這裏還有蠟燭嗎?”


    蕭執目光微妙地看了方謙一眼,並未搭話。他似乎遲疑了片刻,終於站起身來,向一旁走去。


    方謙等人都聽到屋內響起了一種濕噠噠、黏糊糊的聲音。而蕭執偏偏動得這樣慢,這樣遲滯。腳步下每一步都是汙痕。


    恒苦忍不住輕聲又念一句佛號。出家人茹素久矣,即便他會被人冠以一個“妖僧”的名號,如今從蕭執身上散出的血腥味著實令他有些不太自在。


    方謙倒是恍然了。難怪蕭執還在這書房中,恐怕等他走出書房,身上的皮肉都得掉完了。


    蕭執一步步地走,似乎察覺到方謙等人看著他,還不忘儒雅地笑了笑:“見笑。”


    這一笑,嘴角的一塊皮肉便腐爛著墜了下去。隻是剛碰上青磚石地,又輕飄飄自己扣回了原處。


    蕭執很不適應地摸了摸自己的嘴角,這一動,一條手有如秋樹,撲撲簌簌,然後又緩緩一片片嵌了回去:“等本王習慣以後就好。”


    秦楓與大黑小黑難免覺得有些作嘔。


    方謙倒是神色如常,隻是可惜看來要蠟燭的計劃行不通了:“看來王爺果然是特意將我們引過來,卻不知所為何故?”


    “當然依舊是為了共謀大計。”蕭執目光隻落在季崢身上,目光灼灼同時卻又有一分忌憚。


    若有可能他恨不得如那女鬼寄生十七一般,奪舍季崢的身體,功成霸業指日可待。可他不能,也不敢。如今一雙鬼眼中,季崢整個人都金燦燦的,龍氣縹緲,卻似真有一條小龍在他的龍氣之中遊動,甚至在察覺到自己的目光後,對著他吼了一聲。


    蕭執頓覺體內激蕩,皮肉掉得更快了。即便他如今是鬼王之身,實力遠在季崢之上,但依舊會因龍氣而畏懼。這份畏懼,甚至用他稱帝的野心與執念都無法壓製抹滅。


    蕭執眼中明明滅滅,既畏懼惶恐,又貪婪暴戾。方謙看著無語,忍不住輕輕咳了一聲。


    季崢冷著臉說道:“大計?”


    見眾人沉默,蕭執也不在意繼續說道:“如今我們相同了,也有了無盡的歲壽……”


    “還是不太一樣。”方謙委婉地說道:“你已經死了。”


    方謙話音一落,屋內空氣一滯,秦楓等人身上寒毛下意識都豎了起來,隨時都將拔劍。


    半晌後蕭執一笑說道:“沒錯,所以不會再死了,不是很好嗎?”


    “那也說不……”方謙還沒有說完,就被秦楓直接按住了口,與此同時季崢的長劍已經抵在了秦楓的喉嚨上,劍芒清亮。


    秦楓倒不太畏懼季崢的劍,可季崢無情的眼神卻令他不知為何覺得還不如去看看鬼王。他無聲地收回了手,有種這兩個臨時搭檔是鬼王派來的臥底的感覺。


    蕭執見此情形,歪了歪頭看向秦楓,黑色指甲摳著桌麵,似乎很不耐煩,又似乎有些雀躍,聲音裏帶著殺意:“殿下,這些人還要留著嗎?”


    秦楓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有些懊悔剛剛的衝動,他就不該管這個人!


    隨即蕭執的目光離開了秦楓,近而在恒苦,在大黑小黑的身上一一移了過去。大概是怕皮肉總掉,蕭執脖子不動,隻一雙眼睛,瞪大了、不眨,內中瞳孔緩緩劃過。


    季崢沒有回答低頭看向方謙,而方謙則第一時間先將燭燈往自己身邊拉了拉,以免眼前這位主“不小心”把燭光熄滅了。


    恒苦見蕭執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忍不住往季崢身後站了一下,這個位置最安全:“阿彌陀佛,貧僧肉苦,不好吃。”


    方謙笑了一下,總算將話題引到正事當中:“王爺如今想要怎麽合作?”


    蕭執也不執著,含笑說道:“本王早在汕平穀備好了兵馬,原本打算……”


    鬼身多少限製了蕭執的思維,他差一點開口說出原本奪取季崢龍氣的目的。可如今龍氣與他無異於□□,要之也無用。


    蕭執頗為遺憾地看了季崢一眼,重新開口說道:“打算解決掉這幫人後,以正皇室龍氣為由舉兵,帶殿下入京。”


    方謙挑了挑眉,他沒想到蕭執這一次連私兵藏匿之所都直接告訴他們,當真是覺得他們出不來這鬼域了。


    蕭執沒有看方謙,繼續說道:“不過本王既已成如今模樣,白日出行恐怕多有不便,到時候要連夜行軍。但殿下盡可以放心,為我們的軍隊會比原先的更加強大。”


    蕭執言語中篤定,方謙聽得心中一悸,猜測蕭執會不會打算將這些私兵全部煉化成不死不痛的陰魂、走屍。以鬼域中的情況看來,這些陰魂與走屍並不需要什麽生前的執念,隻因陰氣的扭轉便成,但卻比尋常的陰魂與走屍更強也更難纏。


    更甚者蕭執目的已不僅僅是煉私兵,而是煉化整個滄浪洲……


    不對!


    如若那樣,蕭執何不直接將整個世界都拉入鬼域之中?一旦到了那種地步,方謙季崢等人再神通廣大,也定然無力回天。


    鬼域一定還有所限製,並不全聽鬼王的秩序。一如修道之人頂上還有天道。眼前的蕭執也必然有身不由己的地方。


    方謙的目光不由移到了蕭執走過地方的汙痕上。


    蕭執還不夠強,因為不夠強,所以他還未能完全掌控這具鬼身。也正因如此,甚至蕭執都是被困在這片鬼域……


    這就是他的限製。


    那會不會……吞噬才是他的真實目的?!


    方謙的臉上笑意逐漸褪去,目光深遠,他突然意識到從回到廂房開始,他就一直被這個人牽著鼻子走了。


    “仙君在想什麽?”蕭執的聲音變得飄渺起來,他不知何時已經站起了身,一步一步地挪向幾人。


    比他更快的是方謙的劍,一劍刺向了蕭執的胸膛。


    然而蕭執身上皮肉分明都是碎裂開來,卻仿佛有一層無形屏障,以鈞弘之威竟無法刺穿,甚至一擊之下如同撞在一麵巨大的金盾上,任方謙催動五成靈氣,劍芒也無法再往前推進半分。


    他這一劍太快,其他幾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見蕭執露出詭異地一笑,徒手抓向方謙的劍鋒。


    方謙沒有絲毫猶豫地抽身退後,幾乎同時季崢的劍夾著龍氣刺了過來。


    這一次蕭執沒敢硬接,而是轉身蹦到了窗台前,這一動作身上又掉了好幾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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