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趙家內的景象早有猜測,但當方謙站上圍牆,一眼望去的一刹那,他還是徹底冷下了臉。


    幾十具屍體就那麽交疊著堆在院子當中,地麵、牆壁到處都是血跡,這些血跡在幹枯後早就已經變成了深黑色,如今被雨水反複的衝刷後,匯聚在縫隙當中,積成紅色的小河。


    季崢在看清這副地獄景象時就開始忍不住的顫抖,甚至能聽到牙縫中滲透出的敲擊聲,仿佛恐懼到了極致。雨幕遮擋住了他的表情,擋住了他眼神中的恨意。


    “害怕就老實在這站著別動。”方謙隻當這小孩終於有了這個年歲本該有的恐懼,隨手將季崢放在圍牆上,直接一步踏進院中。


    院子裏麵怨氣衝天,死去的鬼魂在飽經折磨後,早已經失去了任性,隻剩下猙獰地恨意,扭曲咆哮著撲向院中的闖入者。


    方謙長歎了一聲,下一刻抽出鈞弘劍。


    “不要!”季崢一驚下意識想要阻止,卻一頭從圍牆上栽了下去,餘光中隻看到一道劍光。


    碎石劃破了季崢的額頭,他腦子暈了一下,還是掙紮著撐起身看了過去,院中鬼魂早已消失殆盡。季崢知道厲鬼被斬殺後就會徹底的消失了,他曾經也看到過同樣的場景。


    這一瞬間在淅瀝的雨水下,這個七歲的孩子終於忍不住痛哭了起來。


    他哭是為了當年、也為了這一刻同樣的無能為力。


    季崢在這些鬼魂身上看到了當年的母親、當年林家眾人的影子,卻依舊隻能重複地做著一樣的噩夢,連毫無拔劍阻攔的能力都不具備。


    但是從今往後,他決不會再掉一滴眼淚!


    方謙眼神奇異看向季崢,也不知道這孩子是運氣好還是壞,這麽一會兒的功夫就能把自己搞到破相,倒是意外的突破了練氣一層。


    方謙收起長劍,將傷口尚未愈合的掌心攥拳藏在袖中、背在身後,踱步走到季崢麵前。他不會超度,隻能用金丹血來度化鬼魂。這是他的本源血,即便不再流血傷口短時間內也沒辦法愈合。


    他伸出完好無損的右手,將小孩拎了起來:“不就是破了點相,值得哭鼻子嗎?”


    季崢撞開方謙跑了出去,沒有看到原本滴雨不沾的人,此時已經被雨水沾濕了發髻。


    方謙歎了口氣,怎麽和丹堂那些小姑娘一樣,隻覺得小孩的心也是海底的針。不再管跑得沒影的人,走到一旁隨手堆積的屍體前查看起來。


    這些人身上都沒有靈根,隻是普通的凡人而已,然而屍體都遍布了劍傷,顯然都是死於虐殺。


    方謙臉色微沉,既為修士做這麽多惡孽,是真的不怕天道懲罰嗎?


    雖然心知這些人已經入了輪回,但到底不忍心看著他們繼續暴屍在雨幕之下。方謙抬了一下右手,大火驟然在雨中燃起,最終塵歸塵、土歸土。


    方謙轉過頭正好對上某隻小狼崽的陰沉小臉,手上的動作一頓,這小狼崽又發什麽脾氣呢?


    還在很快季崢就低下頭收斂了目光,聲音平靜的說道:“師兄,我找過屋子裏沒有其他的死人了。”


    趙家是修仙世家,家中自然不可能隻有這些凡人。


    方謙也相信季崢不可能有遺漏之處,那麽趙家那些修士都哪兒去了呢?


    搬去了府衙?義莊?


    不太可能。龍脖子山距離府衙和義莊都很遙遠,將這麽多屍體運送下去不可能沒人看到,也自然該有人議論才對。


    他聽了那麽久,卻沒有一個人提到趙家人的屍體去哪兒了,甚至百姓對於趙家滅門之事也都隻是聽說而已。


    所以最大的可能,趙家人還在這座山上,隻希望沒有被凶手徹底毀屍滅跡了吧。


    方謙這般想著,繞著趙府轉了一圈,除了無處不在的血跡之外,倒真看不出什麽異常來,甚至屋子裏的金銀細軟都沒有被人移動過。這場雨來得太不及時,即便原本有殘留凶手相關的線索,如今恐怕也被洗刷幹淨了。


    這會兒春雨驟停,一抹七彩的霞光勾勒在蒼穹之上。站在陽光下,季崢才看到方謙潮濕的頭發,露出詫異的表情:“你的頭發……”


    方謙嘴角微揚,低頭看著麵前的小孩:“太熱了,涼快涼快,怎麽你關心我?”


    季崢鼓著臉頰扭過頭,他就不該多此一問,這個人的嘴裏就沒有一句正經的話!


    趙家的宅子是依山建的,祖祠建在了最高處,背靠著龍脖子山的山道。祠堂裏麵方謙和季崢兩人都已經檢查過了,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你在這兒等會兒,我上去看看。”方謙說完順著山道繼續走了上去。


    季崢猶豫了片刻也小跑著跟了上來,兩人之間隔了將近三米的距離。


    “怕了就快點走,慢了小心被狼叼走了。”方謙回頭看了一眼短手短腿的小狼崽,有些嫌棄的挑了挑眉,卻還是放慢了腳步。


    他後麵的小不點撇了撇嘴,依舊保持著同樣的距離,但總算不用小跑著跟了。


    龍脖子山越往上走越難爬,眼看天邊隻剩下一抹殘紅,季崢覺得自己的雙腿像是慣了鉛一樣,隻能麻木的抬著。


    他肚子也早就餓了,有些懷念醉仙樓的那一桌子酒席,為了轉移注意力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你要上山做什麽?”


    “挖墳。”方謙回過頭一笑,哪兒還有傳言中的仙風道骨,看著就像故事裏的大反派:“現在後悔了想回去還來得及。”


    有病。季崢咬著牙回頭看了一眼暮色下的趙府,重新舉步往上爬。


    他還沒走兩步就突然被塞了一口桃花糕,這是來龍脖子山路上方謙買的。他當時還在腹誹這個人過來時來遊山玩水的,沒想到最終卻進了他的口中。


    季崢呆愣之際,突然方謙拎了起來抗在肩膀上,見他掙紮便順手拍了一下:“等你自己走上去估計都子時了,我們是去挖墳的、又不是去招魂的。”


    季崢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剛剛咽下去的糕點差點被硌的吐出來,臉色鐵青的貼在方謙的後背上,恨恨地想著自己總有一天會長大,比這個人大很多!


    龍脖子山頭是一處風水寶穴,也是趙家的祖墳所在。方謙之所以能分辨出方向,是因為這裏也有怨氣凝結。白日的時候還好,在夜幕當中怨氣濃重的看不清四周的模樣。


    但是奇怪的是這一片墳地卻很清晰,像是在等著外人的到來。


    “真像是來招魂的了。”方謙嘟囔著順手將季崢放在地上,指了指前麵的墳墓:“看了出什麽嗎?”


    季崢瞪著眼睛看了半天,卻沒發現什麽異常。


    方謙走到墳墓邊半蹲下來讓季崢仔細看墳上的土,因為雨水的緣故,如果不是埋的並不平整很難看出翻新的痕跡:“墳是舊墳,這土卻是新埋的,所以到你幹活的時候了。”


    他說著將從趙家後花園順出來的鐵鍬塞到季崢懷中,自己抱著劍走到一旁柳樹下,靠著樹眯起了眼睛。


    季崢抱著比他人還高出一截的鐵鍬頓了頓,一言不發的挖起了墳。


    他四周的怨氣像是被刺激到了一般,猛地撲了過來,卻被攔在劍光之外。


    季崢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看起來像是在發呆的人,默默加快了挖墳的速度。


    方謙在季崢的視線移開後,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正在愈合中的左手。倒不是他真的想虐待、壓榨童工,隻是挖墳這種工作不利於傷口愈合,絕不承認自己是因為挖土太髒不想伸手。


    他看著四周沸騰的怨氣歎了口氣,這或許注定是失血過多的一天,他下一次出門前一定要先去跟師尊請教一下度化之術。


    好在新土隻是草草埋下的,季崢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就挖出了全部土裏的屍身。這坑中一共二十八具屍體,和趙府中的剛好湊成七十三具。這一瞬間原本不停試圖攻擊的怨氣全都不見了,四周的風仿佛都安靜了下來。


    季崢抬起頭剛想叫方謙,卻正好對上了一張死不瞑目的鬼麵。


    季崢張了張嘴,鐵鍬落在了地上,他還來不及反應一截潔白的衣袖驟然擋在他眼前。


    他仿佛聽到了有人歎息一聲:“長得這麽嚇人就不要出來嚇唬小孩子了吧。”隨即便失去了意識。


    方謙將懷中沉睡過去的小孩放到一旁的柳樹下。


    飄在半空中的陰魂也不急著攻擊,隻是將四周的怨氣全部匯集到自己身上,原本透明的魂體逐漸凝實。


    在他成為實體的一刹那,原本已經平息的怨氣瞬間翻騰而出,遮雲蔽日。而站在柳樹下持劍而立的方謙就仿佛一葉扁舟,誤入了鬼域當中。


    陰魂看著方謙手中的鈞弘劍,黑色的血順著眼眶落了下來:“劍修……該死!”


    他說著便化掌為爪向方謙抓了下來,方謙翩身避開:“殺你的人也是劍修?”


    陰魂並沒有回答,卻仿佛被劍修兩個字刺激,衝著方謙再次落下攻擊。


    方謙將掌心的傷口再次撕裂,在一掌拍在陰魂身上。這人生前有築基巔峰的修為,加上慘死後怨氣加持,並不像那些沒有修為的人那般好度化,隻是停頓了片刻再次衝了上來。


    鈞弘劍專克陰祟,若是出劍恐怕這人連半點碎魂都留不下來。方謙猶豫時躲閃不及,後背被陰魂抓出五道血痕。


    “拚了。”方謙咬破手指,不避反上,指尖的鮮血直接點在了陰魂的眉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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