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躁的情緒在人群中浮動,由於車載係統管理的公交車全部暫停運行,留在站台上回不了家的學生都在抱怨。街道上有不少人把自己的通導器舉高,試圖在混亂中重連信號。


    今晚沒有風,大家都開著車窗,堵在途中的司機正在摁喇叭,有個脾氣暴躁的先從車窗口探出身,朝前邊喊:“前邊是死了嗎?動啊!”


    前邊的司機也擠出來,對後麵喊:“眼瞎嗎?綠燈沒亮!”


    雙方隔著距離準備掐架,另一頭倏然冒出輛跑車,沒等司機把身體收回去,那輛車就像支箭似的躥了過去,帶起一陣強風,刮得人滿臉是灰。等司機回過神,還沒有來得及開罵,車已經沒影了。


    車內加速表一直在轉,兩側的風景都糊得隻剩影子了。晏君尋平時經常用這輛車挑戰極限,但是他從來沒有坐過副駕駛!


    “警告,正在超速行駛。警告,正在——”


    晏君尋預感不妙,伸手抓住了安全帶,下一秒整個車身都要橫過去了。車內掛件撞到擋風玻璃,晏君尋覺得自己也快要撞到車門上了。等過了這個彎道,他看車窗外的景象還是花的。


    時山延在接下來的直線行駛裏穩定發揮,還有閑情問晏君尋:“你看過《頭文字d》的動畫嗎?”


    這家夥就喜歡不分場合地聊天!


    “我有,”晏君尋攥緊安全帶,他從牙縫裏擠出聲音,“漫畫!”


    時山延吹了聲口哨慶祝。他表達心情的方式很單一,尤其是在愉悅這一項上。


    跑車的排氣係統因為速度發出狂嗥,車燈在黑夜裏猶如疾墜的流星。通導器那頭的計時器飛快跳動著數字,輕微的“嘀嘀”聲也在催促著晏君尋,讓他心跳加速。


    車開進了危險路段,周圍的鳴笛、尖叫、爭吵聲頃刻間全部倒灌進來,在晏君尋耳邊爆炸。路燈時亮時滅,讓路麵上橫躥的車輛都好似藏在黑色礁石裏虎視眈眈的遊魚。


    危險!


    晏君尋攥緊安全帶,看著輛出租車跟自己這邊擦了過去。


    時山延的方向盤打得及時,他在預判上有種遊刃有餘的精準。他在久違的自由裏笑起來,不覺得危險。


    此刻係統歇業,路麵上已經升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幾分鍾的混亂以後,私家車都盡力避讓到道路兩側,以免發生交通事故。


    “我現在信號不好,”一個大叔扯著嗓子回老婆,“是真的信號不好!”


    他這句話還沒有說完,就看一輛跑車從旁邊蹭了過去。他立刻縮起脖子,接著聽到“嘭”的一聲巨響。對方直接撞斷了“禁止通行”的牌子,朝著前方揚塵而去。


    20分鍾太長,足夠腎上腺素飆升。時山延換擋提速,像是要帶著晏君尋闖過這場淆亂的夢境。此刻隻要他有一點操作失誤,兩個人就能立刻結束遊戲,死在一起。


    瘋子的定位標識忽然動了。


    “他下到停車場了,”蘇鶴亭不關注他們兩個人在幹什麽,隻想做個沒有感情的播報機器,“你們最好在門口堵住他。”


    耗子在地圖上閃爍著光芒,它挪動得很快,下樓沒有花費太久時間。這片區域商樓林立,停車場的隧道都是環形設計。時山延幹脆利落,直接把車開進了隧道,在一連串輪胎滑地的聲音裏往地下停車場衝。


    晏君尋覺得擋風玻璃前就是牆壁,他得時刻拽緊安全帶才不會有被甩出去的錯覺,他感覺車身再傾斜一點就能蹭到牆麵。


    “他往這兒開了,”蘇鶴亭提高聲音,“你們馬上就能見到他了,開心嗎?!”


    晏君尋根本聽不清蘇鶴亭的聲音。直到跑車“嗡”聲撞破漆黑,車尾在相對空曠的地麵上凶猛地甩出弧度,讓他在刹車裏狠狠撞到了座椅靠背,這段爭分奪秒的刺激旅程才算暫時停止。


    時山延看著前方,擋風玻璃被對麵的車燈照著,他也亮著車燈照著對方。大家相互晃眼,誰也看不清誰。


    跑車停下來,卻沒有熄火。囂張的轟鳴聲歸為蓄力般的低沉,計時器的“嘀嘀”聲在此刻尤為突出,宛如匿藏在群馬奔騰中的高跟鞋,尖銳地踩著所有人的耳膜。


    瘋子的這輛車是純黑第三代,在停泊區算是比較新的一款。這款車的車載係統容納性很好,能設置的自由度也比停泊區一些室內係統更高。瘋子應該很愛惜這輛車,把它擦得很幹淨,車頭亮得能反光。


    雙方就在車裏對峙,跑車的影子拖在後邊,像是蓄勢待發的獵豹。


    “哈嘍——”瘋子借著最老款的擴音器,朝晏君尋和時山延打招呼。他的手指跳躍在方向盤上,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踩著空地,說:“你們真快啊。”


    晏君尋微偏過頭,妄圖透過刺眼的車燈看到瘋子的全貌。


    擴音器可能是廢物利用,時好時壞,把瘋子的聲音變得斷續又詭異,像是被撕裂了。


    “晏君尋,你看到了,這些人根本不在乎我們,你他媽卻還要跟著他們幹。”瘋子表現得和電話裏不同,他不再那麽急躁,而是有種奇妙的淡定。


    不。


    晏君尋緩和著呼吸。


    不是我們。


    “你肯定在想,‘不是我們’,”瘋子輕輕咬著自己舌尖,又發出那種笑聲,“別傻了,別抱希望,你在傅承輝眼裏跟我們就是一種人。他讓黑客藏在你的室內係統裏,悄無聲息地監視著你,你卻像是被馴順了,沒有一點反抗。”瘋子講到這裏,也沒忘記和蘇鶴亭打招呼,帶著種討論的語氣,說,“哈嘍,黑客,你能越過督察局主理係統關掉區域監控,究竟是因為你的厲害,還是因為黑豹的特權?不用回答我,我們心裏都有答案。”


    計時器上的數字跳動到“11”,秒數的躍動就像抓不住的小鋼球,眨眼就蹦沒了。


    瘋子的手握住方向盤,他誇張地說:“你們要抓我,試試看咯。”


    時山延踩住離合器,油門轟響起來,發動機的轉速當即升高。跑車貼著地麵咆哮,在他掛擋的刹那間就朝對麵衝了出去。


    兩車間的距離迅速縮小,瘋子當即倒車,在掉轉方向的時候被撞歪了,車身蹭到停車場的柱子,刮斷了上麵的收費裝置上。收費裝置自動報警,紅燈還沒有亮幾秒,就爆出了火花。


    瘋子在車裏放聲大笑,歪著車身拐出去,碾過減速帶朝另一頭的隧道開。時山延舔了下犬牙,追了上去。


    地下停車場的麵積寬闊,整體呈現“回”字形設計,直角彎道很多。瘋子不太擅長飆車,在轉彎時經常會蹭到牆壁,把車門上的漆都刮了一層。


    “80秒出隧道,”蘇鶴亭說,“注意地麵上的車和行人。”


    瘋子在出隧道的時候被時山延撞到了,他破爛的車門再次刮到牆壁,但是他酒駕似的,就這樣蹭著牆壁繼續開,硬擠出了隧道,撞斷前方的橫欄杆,直接行駛向人流聚集的廣場。


    “讓薑斂驅散人群,”晏君尋對通導器喊,“這他媽就是個瘋子!”


    晏君尋的話音剛落,廣場側旁的督察局警笛就大響。薑斂舉著不知道從哪裏淘出來的老式喇叭,朝廣場上喊:“備戰演習,全體撤離——!”


    停泊區在戰時也會做備戰演習,這是幾年前的居民必修課,升學都要考。此刻警笛圍簇著廣場,電音喇叭喊得人耳朵痛,督察局成員組織著行人撤離。


    瘋子踩著油門,在經過廣場中心的和平雕像時,從車窗裏伸出一隻手,開槍射向和平雕像掌心裏鴿子樣式的大燈。


    鴿子燈當即迸濺向四周,底下的行人不及避閃,被碎燈砸了一身,尖叫聲登時爆發。原本還算有序的人群在聽到槍聲和炸裂聲後,馬上陷入慌亂。


    瘋子兜風似的在車裏大呼小叫,帶著擴音器橫衝直撞:“這是宣戰,讓黑豹和傅承輝都去死吧!係統終將統治世界!”


    計時器跳到“8”。


    蘇鶴亭評價道:“這家夥——”


    他話沒說完,通話忽然斷掉了。廣場上的燈瞬間全開,還沒有到午夜,噴泉卻跟著燈光一起出現,讓已經亂掉的人群被濺了一身水,恐慌頃刻間覆蓋全場。


    薑斂站在車旁也沒能幸免,眼鏡都被強有力的噴泉水滋掉了。他濕著半身,看不清前方。到處都是尖叫,他說了句什麽,卻發現喇叭壞掉了。


    廣場四周的廣告光屏全部開啟,女明星還沒走到鏡頭前,畫麵就切成了模糊的地下室。


    “我是冤枉的——”霍慶軍的聲音響徹樓群,絕望卡在喉結,讓他的聲音已經變了調,像是要孤注一擲的困獸。他用手拍打著鏡頭,臉上的眼鏡也掉了,頭發淩亂,在電鋸聲裏哭喊出那一句:“我沒有——”


    畫麵倏地變成了兒童向的動畫片。


    “操你媽!”蘇鶴亭打回電話,火冒三丈,“他有外援,有人在攻擊……”


    通話再次斷掉,廣場光屏上的動畫片也出現卡頓,時不時閃出霍慶軍的臉。


    “開啟戰時屏蔽模式,”玨突然恢複正常,出現在樸藺的耳邊,“重複,請求開啟戰時屏蔽模式。”幾秒以後,玨說,“屏蔽模式開啟失敗,無法抵擋外部入侵,重新請求與7-006合作處理緊急情況!”


    廣場中的局麵已經亂了,瘋子不僅攜搶橫行,精神也有問題。時山延已經追上瘋子,他在並行時向瘋子施壓,把瘋子逼向沒人的盲道,兩車在擦蹭間被撞凹了車門。


    晏君尋解開安全帶,握住了側旁的車門把手。


    “來啊,”瘋子向時山延挑釁,“撞——”


    他話說一半,時山延就猛力撞向他。倒車鏡“嘭”地當即報廢,瘋子沒操縱好方向盤,車頭在撞擊裏扭拐向旁邊的花壇,車燈都碎掉了。他勉強刹著車,靠甩尾撞飛了垃圾桶。


    時山延調整著方向,在瘋子還沒有穩住的同時又一次側撞了過去。這次瘋子的帽子直接被撞出了車窗,車門凹得像被碾過,裏麵的係統警告都閉嘴了。


    瘋子陷入短暫的熄火,他在重啟的過程中聽到跑車的車門開了。他狠狠踹了腳車,後側方的車門就被打開了。瘋子重新開起來,後車門晃在空中,晏君尋險些被原地起步的車速衝倒。瘋子破口大罵:“要死……”


    晏君尋從後方探出胳臂,一把卡住瘋子的喉,把他釘在駕駛位上。瘋子呼吸不暢,車反向撞向時山延,沒關的車門被擠撞變形,雙方的車窗瞬間全碎了,晏君尋被爆起的玻璃碎片劃到了手臂。


    瘋子一手開車,一手抓槍。他朝著擋風玻璃開了一槍。純黑第三代的擋風玻璃號稱能防彈,在這一槍裏沒碎,跳彈在車內回射,打中了晏君尋肩旁的座位。左邊的車門已經壞掉了,瘋子想把晏君尋甩出去,車輪胎貼著窄道邊緣,在倏然轉動的方向裏踩住刹車,慣性把晏君尋整個身體都扔向左側。


    瘋子的車出現沒有路線的晃動,他挪不掉晏君尋卡住自己的胳膊,就從喉間擠出笑聲:“晏君尋……晏君尋!”他怪叫著,“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


    晏君尋的側臉貼著駕駛位靠背,他從車內鏡裏終於看清了瘋子的臉。瘋子畫著小醜妝,輪廓很像他。


    “哈嘍,”瘋子張大眼睛,興奮地打著招呼,“你——好——啊——晏——君——尋!”他抬起槍,槍口點著自己的右眼下方,“可惜我沒有淚痣,真羨慕你。阿爾忒彌斯賦予你超越凡俗的大腦,你卻用來跟畜生翻滾在泥潭。你真無聊,不過沒關係,我來拯救你。”


    瘋子很像晏君尋,他似乎是在照著晏君尋的模樣捏造自己的容貌。他的黑發垂擋著雙眼,看向跟自己並行的時山延,露齒而笑。


    “他長得真漂亮!”瘋子癲狂地說,“是個漂亮寶貝,幸運都比別人多幾分,你說對嗎?”


    純黑第三代已經失去控製,瘋子放任汽車像隻無頭蒼蠅一樣亂撞。他大笑著,鬆開握著方向盤的手,反抓住晏君尋。


    倒計時隻剩十幾秒了。


    “你看著你自己,”瘋子抬高槍口,抵著自己的眉心,對著車內鏡裏的晏君尋說,“你的下場。”


    操。


    晏君尋聽見自己說。


    “操!”


    瘋子開了槍。


    晏君尋看不清前方,那迸濺的血幾乎打濕了他的眼睛。他聽見計時器的聲音變成了秒表的“哢嗒”聲,最終化成瓢潑的雨聲。他覺得臉上很熱,不知道是瘋子的顏料還是瘋子的血。他腦袋裏有序的思路被擊碎了,仿佛回到了自己曾經待過的空無一人的廣場。


    計時器發出“嘀——”的終止聲,車在顛簸裏衝破阻攔,駛向即將到來的盡頭。商樓的光屏突然在混亂聲和驚恐聲裏炸開滿屏的虛擬煙花,絢麗的光芒覆蓋所有人,像是剛剛完成了一場計劃已久的慶典。


    車的行駛方向不明,刮著低矮的路沿,衝向轉角的涼棚。棚下都是桌椅板凳,還有累積成“品”狀的啤酒瓶。


    “跳車!”時山延叫醒晏君尋。


    晏君尋在收回手臂的同時拿走了瘋子的槍,在車撞進涼棚的前一刻跳下去,翻滾在地。下一秒涼棚下的啤酒瓶頓時炸碎,琥珀色的酒水濺向周圍。車胎在碎玻璃瓶上艱難碾過,帶著桌椅板凳繼續向前。人行道上還有人,前方靠邊停的車裏也有人。時山延轉著方向盤,把車狠狠抵向側麵的樓牆,壓著它撞上街角的電線杆。


    純黑三代的擋風玻璃沒事,前蓋卻凹陷嚴重。整輛車發出痛鳴,冒著煙停住了,跑車緊跟著擦過邊急刹在拐角。


    廣場上的虛擬煙花還在放,晏君尋躺在滿是玻璃渣的地上喘氣,瘋子最後的眼神在腦袋裏陰魂不散。片刻後,晏君尋睜開眼,撐身爬起來,扯著t恤擦臉上的血。他把分不清流的是血還是汗的臉埋在t恤裏,低聲罵了一句:“媽的。”


    * * *


    兩個小時後,晏君尋坐到了調查室裏。


    “死者身份不詳,”玨知道問題的嚴重性,說,“我們找不到他的個人資料,也沒有他的出入記錄,不過我會聯係其他區域的調查係統進行搜索。”


    “你追得太快了,”樸藺看向晏君尋,用一種觀察的目光,“你應該先跟我們談談。”


    他的語氣談不上責備,但也不像建議。


    薑斂的通導器一直在響。他處理著連續不斷的問候,還要給傅承輝寫份報告,最後終於在煩悶裏把通導器砸了。


    “我們今晚能找到凶手嗎?視頻都上了光屏,霍慶軍在幾千人眼前喊著冤枉,”薑斂對他們攤開手,“結果我們連凶手的影子都沒找到。”


    晏君尋剛在衛生間衝過頭,坐在椅子上罩著督察局的毛巾。他的衣服很髒,血跡蹭得到處都是。


    “這案子現在看起來不是普通凶殺案,”樸藺看著自己的記錄冊,“你可以繼續問問側寫師,或許他靈光一閃就能直接把案子破了呢。”


    “樸藺,”玨溫聲勸阻,“不要這樣。”


    “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嗎?”樸藺抬起頭,“對不起,冒犯了。”


    “你可以問程立新。”晏君尋已經很久沒睡覺了,他對樸藺抵觸自己的情緒心知肚明。但他不能發脾氣,他今晚已經夠狼狽了。


    “問問他凶手是誰?”樸藺看著晏君尋,“我們早就問過了。”


    “還有他媽,”晏君尋發梢的水滴在他褲子上,“被害人資料都是從楊鈺那裏泄露的,凶手和程立新一樣,是他媽經常接觸的人。她的親戚、朋友……”


    晏君尋不想說了,他能感受到樸藺的不滿。


    “玨已經在查了。”樸藺收回目光,“我們也不是傻瓜。”


    是啊。


    別人也不是傻瓜,用得著他晏君尋次次提醒嗎?


    晏君尋沉默著,直至樸藺他們離開調查室。這個房間從外看能一覽無遺,他知道過來過往的成員都在看他,他就是關在玻璃瓶裏的稀奇標本。


    晏君尋拉下毛巾,借著擦水的動作擋住臉,不想讓自己對門外的事情那麽清楚。


    “你解開了時山延的束縛鎖,”薑斂敲打著鍵盤,他正在構思報告,並且為此焦頭爛額,“君尋,我跟你說過,不要解開他的束縛鎖。”


    晏君尋沒回答。


    “你得給我一份清晰明了的報告,告訴我,告訴傅承輝,這裏發生了什麽,那個瘋子又是怎麽回事。今晚發生了踩踏事故,受傷的人很多,群眾反應激烈,我還要跟媒體打交道。7-006必須接受懲罰,他僭越行事,打亂了我們的步驟。如果,我說如果,如果他沒有關掉——”


    “霍慶軍就不會出現?”晏君尋扯掉毛巾,“你把信任給一個反社會的瘋子,卻要7-006受到處罰,”他看向薑斂,眼睛幽深,“7-006施行了最優方案,即便他不關掉區域係統,瘋子也會把霍慶軍放到公眾光屏上,他就是為這些事情來的。他打電話暴露自己,都是在為今晚這些事情做鋪墊。你真覺得停泊區的主理係統能抵抗這次入侵?別開玩笑了,就算停泊區的主理係統是根據阿爾忒彌斯剩餘數據研發的第三代,它也不是阿爾忒彌斯。”


    調查室裏很安靜,氣氛有點難堪。


    “我可以隨時隨地解開時山延的束縛鎖,”晏君尋握著毛巾,站起身,“我們是搭檔。”


    * * *


    時山延坐在椅子上,快要睡著了。對麵的光照著他,他說:“關掉,別讓我說第二遍。”


    光桐監禁所的檢察員關掉燈光,坐在時山延對麵。他隻是個投影,深夜被叫來檢測時山延還正不正常。


    “我以為你在這裏做了什麽,”檢察員打著哈欠,“結果你隻是帶著新朋友飆了次車。”


    “告訴他們我很正常,”時山延的身體靠著椅背,“讓我出去。”


    “我們得走個流程,”檢察員示意他少安勿躁,屈指在桌麵上的報告點了點,按照規矩問,“你殺人了嗎?”


    “沒有,”時山延看著他,“傷口鑒定能證明他是自殺。”


    “嗯……是的,”檢察員瀏覽著報告,“你隻負責開車。”


    時山延想盡快結束這場弱智問答,他很煩,但在他臉上看不出來,他甚至還能笑:“我隻負責開車,我的搭檔7-001負責處理主要麻煩,我在這裏就是個馬仔,”他轉動著打火機,“我們在追查凶手,不是畏罪潛逃。”


    “你的心情很一般。”檢察員叫謝枕書,除了長相沒什麽特長,長期待在光桐監禁所裏,主職是檢察員兼職是獄警。他看了眼時山延,說:“看來7-001是個不錯的搭檔,他讓你牽腸掛肚。”


    “我們情比金堅,”時山延停下轉動打火機,“告訴傅承輝,我感受到了濃烈的友愛,因此不再是個變態。”


    “我會如實稟報。”謝枕書拿筆在報告上畫了幾個圈,“最近身體如何?”


    “健康,”時山延偏過頭,聽著走廊裏的腳步聲,忽然說,“……睡得不太好,他們給我提供的房間和監禁所裏的一樣垃圾。”


    “是嗎,”謝枕書繼續畫圈,他不太愛笑,“動畫片還看嗎?”


    “看,”時山延撐住頭,“但最近更想看漫畫。”


    “條件允許可以看看,”謝枕書有意無意地瞟了眼時間,還有一分鍾,他停頓一下,說,“需要我給你幾個建議嗎?”


    時山延說:“不需要。”


    “盡量早睡,”謝枕書自問自答,“你的食指訓練量超標了。早睡有助於你恢複正常,同時多跟你的搭檔交流交流。”謝枕書說著把筆插回原位,目視前方,公事公辦地說,“檢察時間結束,再見。”


    時間正好卡在點上,不多不少。謝枕書沒有廢話,也不需要時山延回答,直接關掉了投影,消失不見。


    * * *


    晏君尋坐在長椅上喝啤酒,但喝了兩口就停了。啤酒讓他想起今晚的經曆,尤其是瘋子的臉。


    “過度飲酒有損健康。”時山延從後邊伸出手,把晏君尋手上的啤酒拎起來,送到自己鼻子前聞了聞。


    晏君尋沒回頭,說:“你可以讓薑斂給你換個宿舍。”


    “有什麽不一樣?”時山延坐下在晏君尋身旁,把啤酒丟進垃圾桶,“分隔區的所有房間都歸我,我照樣得夜夜跟係統睡。”


    這一層沒什麽人,他們背對著大廳光屏,能看到過道前麵的玻璃窗。窗外的夜空寂靜,隻有輪孤獨的月亮。


    “你跟人睡過嗎?”晏君尋看向時山延,就像在問“你現在餓了嗎”。


    時山延也看著他,反問道:“你覺得呢?”


    兩個人都是一身臭汗,坐在一起像是難兄難弟,誰也不嫌棄誰。但是時山延很奇怪,他似乎很難讓人感受到他的狼狽,除非他願意,否則他就是穿身破爛,也會讓別人覺得他是在體驗生活。


    “睡過。”晏君尋說道。


    時山延稍微側過些身體,方便自己更好地看著晏君尋。他用食指蹭了蹭臉頰,說:“你是羨慕還是想試試?”


    晏君尋觀察著時山延,半晌後說:“騙鬼,你也沒睡過。”


    “跟大人討論這件事情很危險,”時山延的眼神沒有攻擊性,他仿佛洗心革麵了,在專心做著好人,“你比起做愛更需要擁抱。”


    阿爾忒彌斯不會抱晏君尋,隻有胖達會,但更多的時候他都需要獨處。當他跨過某個年齡段後,世界就剩他自己,所有人都生活在外麵。


    時山延抬起手,蓋住晏君尋的頭頂。他靠近些,說:“你可以渴望別人的溫度,但別太期待,因為多數人都擁有冷酷的特質,他們能紮破你的幻想。”


    晏君尋被壓矮了,他皺起眉,盯著時山延。


    “你這樣走在路上就像隻羊,”時山延的手下滑,他用兩隻食指輕輕推著晏君尋的嘴角,低聲說,“做愛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晏君尋被推出僵硬的笑,他偏頭挪開臉,躲避著時山延的觸碰。時山延就像要把他引入歧途的魔鬼,隨時都帶著好吃的糖。


    晏君尋不肯露怯,目光在時山延臉上凶狠地走了一圈,說:“我知道。”


    時山延收回手,問道:“那我們可以走了嗎?”


    “不可以,”晏君尋看向樓梯口,“沒人能解釋死者為什麽長得像我。”


    時山延回答:“他誇你漂亮。”


    晏君尋說:“去他媽的漂亮。”


    “去他媽的漂亮……”時山延笑出聲,手臂搭著長椅,問,“這塊可以抽煙嗎?”


    “不可以。”晏君尋掃了眼不遠處的“禁煙”兩個字。


    “那給我根棒棒糖。”時山延不知道自己的得寸進尺,他得到糖以後剝著紙,“把你的想法告訴我,”他把棒棒糖含進口中,“我猜他們暫時不太想跟你溝通。”


    “今晚死的‘瘋子’不是錄音裏的那個‘瘋子’。”晏君尋聞到荔枝的甜味,他的手在褲兜裏摸了個空,不由自主地看向時山延,時山延嘴裏的是最後一根了。


    時山延把糖拿出來,認真地問:“還你?”


    “不用。”晏君尋回答道。


    時山延把糖送回口中,咬著問:“你怎麽發現他不是錄音裏的‘瘋子’的?”


    “他跟我通話的時候,”晏君尋後靠些許,略微仰起些頭,頂部的燈光照得他暈眩,“聽起來比錄音裏的更急躁,使用的措辭也不同……他在停車場見到我們時又很從容。”


    “然後你發現他沒戴戒指,”時山延總結道,“這傻子多無聊啊。”


    沒錯,今晚的“瘋子”沒戴戒指。他用手抓晏君尋胳膊時,晏君尋就發現他手指上甚至沒有戴過戒指的痕跡。他不像幕後的那個,更像是丟出來的炸彈,成功攪混了水。


    瘋子打來電話的時候剛吃過晚飯,那應該是他最後一頓。他根本不住在商圈,他在電話裏張牙舞爪,就是為了讓位置被發現。從精挑細選的命案被害人到今晚的騷亂,構成一個完整的圓。


    “輿論明早會爆炸,”晏君尋在眩暈裏感覺到困倦,“他在廣場上提到了黑豹和傅承輝,還說係統會統治世界。”


    這些都是停泊區的導火索,關鍵在於他還複製了晏君尋的長相,這讓晏君尋聯想到了不久前的信息曝光。


    如果今晚蘇鶴亭沒有及時關掉係統監控,瘋子也許會讓那張臉入鏡,晏君尋就無法再擺脫輿論的指控。因為黑豹、反社會、係統三個詞聯係在了一起,即便傅承輝和督察局能證實瘋子跟晏君尋沒關係,也會被當作是搪塞群眾的借口。聯盟待發展地區對黑豹和傅承輝的恐懼絕非短期能夠改變,傅承輝一貫的政治形象也不夠平易近人,案子到這裏晏君尋已經察覺到它超出了自己的管轄範圍。


    比起傅承輝,晏君尋更在意瘋子喊的那些話。他說“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這意味著什麽?這種喪心病狂的家夥還可能有第二個、第三個。


    “他知道點阿爾忒彌斯的事情,”晏君尋閉上眼,一遍遍回放瘋子自殺前的模樣,“也知道點我的事情。”


    贗品,臭水溝,裝模作樣。


    晏君尋耳邊回響著雨聲。最近這些雨聲出現得太頻繁了,仿佛在暗示他有點失去控製。他企圖用黑板的書寫聲蓋掉雨聲,可是腦袋裏的信息太龐雜,擠壓著晏君尋,讓他不能很好地處理自己的情緒。


    這是你的下場。


    瘋子抵著槍,噩夢一般地重複。


    晏君尋,這是你的下場。


    “嘭!”


    大廳裏忽然跌碎了一隻玻璃杯,聲音炸在晏君尋耳邊,讓原本有點意識模糊的他即刻清醒。突然醒來的衝擊刺激著胸口,讓他心跳得有點快。


    時山延咬碎糖,看向大廳。


    “怎麽了?”薑斂從門裏出來,問道。


    中央光屏上的視頻放大,出現了熟悉的地下室。


    “你為什麽要騙人?”有隻戴著橡膠手套的手摁著劉晨的頭,讓他對著鏡頭,是個女人的聲音,“你怎麽能在新聞上說謊!”


    “十分鍾前這個視頻從劉晨的聊天室裏流出來,被各個賬號轉載,”玨對薑斂說,“我們需要立刻采取行動,讓視頻停止繼續傳播,並且在她動手前找到劉晨。”


    鏡頭很模糊,跟霍慶軍的是相同的效果。劉晨的臉抵到了鏡頭前,他剛剛從昏迷裏醒來,意識不清醒。


    “你們殺了霍慶軍,”女人提高劉晨的頭,讓他對準鏡頭,“你是最壞的,你,你和何誌國,”她難以理解的憤怒都傾瀉在這一刻,“你們聯手殺了我,殺了我女兒,又殺了霍慶軍!你們不是人!”


    鏡頭晃動著摔到地上,視頻戛然而止,像是被踩斷了。


    晏君尋看到畫麵靜止時的鞋子,球鞋很舊,不耐髒,沒怎麽洗過,鞋碼超過了普通女性的碼數,更像是一雙男人穿的鞋。


    晏君尋腦袋裏的鋼彈兒滾得滿地都是,它們相互碰撞,再連在一起,構成了清晰的路線。


    他的推測完全正確,就是這個女人!


    “叫醒程立新,”晏君尋站起來,“他一定認識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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