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親哥哥……


    杏色羅裳的十二歲小姑娘僵硬在了當場,她的眼睛不住的放大,烏黑色瞳仁裏倒映著落日,落日中有一張俊美如冷月一般的臉龐。


    “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嗎?君瀾哥哥。”李丹瑤身體輕飄飄的坐在秋千上,她的身體變得似羽毛一般,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


    “如果你實在不願意相信的話,可以找父王和母妃確認。”


    李丹瑤傻傻的看了眼前的人半晌,仔細盯著對方的臉龐再次上上下下打量過無數遍,終於那張臉龐的輪廓和母妃的輪廓不斷交疊印證,她的聲音變得很激動:“你真的是我哥哥!”


    她驚喜的看著裴疏,又看看旁邊的薛清靈,再看著對方隆起的肚子,她的小侄兒就在裏麵。


    李丹瑤努力克製住身體湧上來的激動和喜悅,攥緊了拳頭,從秋千上跳下來,“哥哥,你白天的時候為什麽不告訴我啊!”


    裴疏笑道:“就是當時告訴你,你也不會相信吧,所幸等到夜裏團聚的時候再告訴你也不遲。”


    李丹瑤垂下眼眸,小嘴一癟,露出了個泫然欲泣的表情,仿佛下一刻就能哭出來,“……恐怕是晚了。”


    薛清靈:“?”


    “我和母妃打賭輸了。”


    輸了就要去練大字,丹瑤小郡主心口一痛,一時之間悲喜交加,僅僅十二歲年幼的她第一次體會到這樣複雜的情緒。


    眼前這位救了她和好友的俊美裴大夫,從她理想型的哥哥變成了貨真價實的哥哥,本該是一件歡天喜地的大事,然而她和母妃的賭約……


    “隻要君瀾哥哥能有裴大夫七分好看,就算女兒輸了吧。”


    “若是瑤兒你輸了,你就給母妃老老實實把你那狗爬字練練。”


    君瀾哥哥能有裴大夫七分好看?


    可他們是一個人啊!


    這到底算輸還是算贏。


    丹瑤小郡主在開心的同時,已經在腦海裏高速運轉,醞釀之後要如何如何撒嬌如何耍賴用盡一切辦法從母妃麵前糊弄過去。


    丹瑤郡主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安王妃。


    王府裏唯一能給她撐腰的,隻有安王,可偏偏安王也怕安王妃。


    李丹瑤小跑著一下衝過去,擠進哥哥和嫂子的中間,一手抱一人的袖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淡雅的藥香,驀地她安心下來。


    因為,聰明的丹瑤郡主想起,母妃給她請的西席先生不在臨安。


    就算她想練字,也沒有老師啊!


    先賴賬,賴著賴著,這賬就隨著時間的流逝抹平了。


    心裏這麽打算好之後,李丹瑤高高興興的一手牽著哥哥,一手牽著嫂嫂,去找父王和母妃。


    夜裏安王府一家五口人聚在一起吃了個遲到許多年的團圓飯。


    一桌子將近五六十道菜,其中十之八九都進了裴疏和安王的肚子裏,李丹瑤抱著一個雞腿,看著那邊麵不改色和父王一起喝酒吃肉的哥哥,再一次後悔自己眼拙。


    ——沒有看出這樣一個風光霽月的美男子,居然和她父王一樣,是個超級大飯桶。


    果然不虧是父王的兒子……


    果然不虧是她親哥……


    居然比父王還能吃。


    夜裏裴疏和薛清靈歇在別院裏,小郡主嘰嘰喳喳圍在哥嫂身邊問東問西的,一會兒好奇裴疏小時候的事情,一會兒詢問哥嫂是什麽相遇的,一會兒又問起父王母妃是怎麽找到哥哥,這追根究底的執拗勁兒,比得上滿臉黑炭的包公。


    可憐的哥嫂二人,十分疲憊的應付這個鬧騰的小郡主。


    好不容易把妹妹打發走了之後,裴疏抱著懷裏的夫郎,耳邊似乎還能回蕩少女銀鈴一般瘋狂搖動的聲音,他低下頭來,貼在薛清靈的肚子上,聽裏麵孩子的動靜。


    與肚子裏的小小裴隔空擊掌後,裴疏不免擔心道:“咱們家的小小裴應該不會太鬧騰吧。”


    “靈兒,你小時候鬧騰嗎?”


    薛清靈搖頭,“不啊,我小時候安安靜靜的,我娘說我不吵也不鬧,是一個很好照顧的孩子……小裴大夫你呢?”


    裴疏實話實說:“我小時候就沒哭過,也沒鬧過。”


    薛清靈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輕哼,十分懷疑對方口中的話,“不信,小孩子怎麽可能不哭不鬧呢?”


    “就算是再乖的孩子,也會有哭鬧的時候。”


    “小裴大夫你一定在說謊!”


    裴疏扶著對方緩緩側躺著,調整好兩人之間的位置,牢牢將對方護好在自己懷裏,“我生而記事,從小時候到現在的事情我都清清楚楚的記得,我確定我沒哭過。”


    “生而記事,太不可思議了吧?我五六歲以前的記憶都很模糊,隻能隱隱約約記得一點零星的片段……”薛清靈睜大了眼睛,他一直都知道裴疏天生過目不忘,卻沒有想到,對方一生下來,就能記得所有的事情。


    “小裴大夫,你沒騙我吧?”


    裴疏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這有什麽好騙你的,我確實記得我出生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情……”


    “我能考考你嗎?神童。”


    “隨你問。”


    房間裏的燈被裴疏一揮袖子滅了,黑暗中薛清靈清亮的眼眸如黑夜裏的星星一樣,灼灼的看著他,分外好奇:“夫君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尿床過幾次?”


    他的話音剛落,刹那間黑暗的房間裏變得無比寧靜,仿佛連彼此的呼吸聲都消失了,安靜的能夠聽到屋外風吹過長廊的回響,還有簷角下的燈籠來回搖擺的哢噠聲。


    薛清靈不太適應這突如其來的安靜,讓他禁不住更靠近身邊的人,對方一聲不吭的倒在床上,抬起手來再往上試探一下,能感受到對方均勻的呼吸聲。


    這均勻的呼吸聲就好似在告訴身旁的人:我已經睡著了,勿擾。


    薛清靈:“……”


    他貼上了對方的耳畔,嘴裏輕輕的叫喚:“小裴大夫?裴小疏?夫君?李君瀾?瀾兒?疏兒?……”


    無論他叫什麽,身邊的人都毫無反應。


    薛清靈在他手臂上推了推,對方依舊一副睡死過去了的模樣。


    安靜的黑夜裏突然冒出來了幾聲壓抑不住的低笑,暴露出了其主人的七分喜悅和三分揶揄。


    薛清靈再一次看了一眼對方黑夜裏模糊不清的側顏,右手摩挲過對方輪廓鮮明的下頷線條,他在心裏想到:算了,放過你吧。


    閉上眼睛,薛清靈雀躍而激動的想到,原來那個出塵脫俗和我等凡夫俗子有著天壤之別的謫仙公子,他也會尿床啊!!


    此時的薛清靈突然有了一種作為平凡人的幸福,哼哼,讓你生而記事,讓你過目不忘,這下好了,把尿床的事也記得一清二楚吧……


    像他們這種快樂的普通人,根本對這事沒有絲毫記憶。


    沒有記憶,也就沒有負擔。


    第二天一早,裴疏和薛清靈帶著李丹瑤一起去見了她的好友楊淑唯,楊淑唯昨夜連做了幾個噩夢,依舊情緒不穩的樣子,他們見到這個小女孩的時候,對方眼底青黑,一臉憔悴與恐慌。


    裴疏給對方診了脈,對方的身體無大恙,精神卻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


    於是他解開腰上的笛子,當著自己夫郎和兩個小姑娘的麵,吹了好幾首有安撫作用的靜心曲。


    悠揚的笛音時而高昂,時而低沉,時而悠長,時而短促,但這笛聲就仿佛一縷春日的陽光從窗外照射進來,照在每一個人的臉上,讓人忍不住閉上眼睛,靜靜的享受這樣一個靜謐安寧的清晨。


    兩個小姑娘並肩坐在床上,牽著手,雙腿在空中晃蕩著,烏黑的眼眸被薄薄的一層眼皮蓋住,上下眼睫如鴉羽一樣閉合著,兩人的嘴角都帶著一絲微微勾起的笑意,仿佛在做什麽甜美的夢。


    薛清靈坐在旁邊的軟塌上,手撐著下巴,看著前方那位吹笛子的人,看他纖長白皙的手指靈巧在玉白的笛身上舞動。


    “他、他真的是你哥哥??!!!”


    “如假包換的親哥哥,你沒發現他跟我母妃長得很像嗎?”


    “是有點相像……”


    “所以說太巧合了!!我哥哥長得特別好看吧!”


    ……


    兩個小姑娘黏成一團小小聲的聊天,越聊越興奮,越聊越激動,楊淑唯的精神也越來越振奮,她的雙眼不再渙散,和李丹瑤說話的聲音也沒有了之前的那一絲膽怯。


    小姑娘們越聊越有興頭,隻是可惜,安王妃已經準備好了馬車說要送楊家的千金回紹安。


    楊淑唯昨天哭鬧著要娘親,這會兒離開的時候,爬上了馬車,掀開車窗簾看目送她離開的丹瑤郡主,臨到分別的時候,心裏萬般不舍了起來。


    她想跳下馬車說自己不走了,可楊淑唯心裏膽怯,怕自己這樣來來回回過分鬧騰。


    隻好眼睛流著淚花跟丹瑤小郡主分開。


    因為好友的離開,丹瑤小郡主也留了好幾滴眼淚,陷入了情緒低落中,之後跟著哥哥嫂嫂一起上了馬車,前往回春堂。


    安王妃知道自家女兒在王府裏悶久了,便把李丹瑤交給了親哥哥照顧,讓裴疏把她帶在身邊,看看臨安的民風民情,順便增進下兄妹感情。


    馬車晃晃悠悠的在街道上行走著,外麵熙熙攘攘的叫賣聲不絕於耳,李丹瑤趴在車窗邊,看外麵賣冰糖葫蘆的一閃而過;牽著孩子手的婦女剛從布莊裏出來,手上拿著幾尺新布,嘴裏念念叨叨著說要做幾件新衣服;茶館一樓那個頭發掉光了的老大爺拿著竹板一打,在眾人的簇擁下說起了自己新想出來的故事……


    一切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十分新鮮,馬車到了回春堂門口停下,一眾人下了車,裴疏緩緩扶著薛清靈從馬車上下來,小聲詢問了幾句,薛清靈搖搖頭,說自己沒事。


    在他們倆下馬車的時候,李丹瑤已經興奮的先跑進醫館裏了。


    一進到醫館裏後,就跟外麵吵鬧的喧嘩聲隔開,吆喝的講價的寒暄的聲音全都消失在了耳畔,鼻子裏能聞到一股安寧的藥香氣,李丹瑤好奇的在醫館裏裏外外跑了一圈,又守在旁邊看自家俊美的哥哥給人診病,來看病的人男女老少都有,他們的病也是各式各樣的,有普通的風寒,有駭人的毒瘡,還有疼得在地上打滾的人……有過多年生病經驗的李丹瑤還是第一次見到世上這麽多稀奇古怪的病症。


    無論是遇上什麽樣的病人,她哥哥都是那樣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情,看見再可怕的毒瘡,眼睛裏也沒有驚恐和厭惡,仿佛什麽樣的病症都難不了他。


    與病人說話時,他的語調柔和之中帶著一點兒與生俱來的疏離,俊美的臉龐上有種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讓人不自覺會信任他所說的話,卻又感覺與他之間隔著一道天塹。


    有時在送走病人之後,冷峻的哥哥又會對著櫃台邊坐著人輕輕一笑,兩人交換一個默契的眼神。


    讓坐在嫂嫂旁邊的李丹瑤覺得自己像個多餘的人。


    送走了最後一個病人,裴疏把薛清靈和妹妹招進小廳裏去,布置了兩張合適的桌案,鋪上了白紙,親手研磨了墨汁,執筆在白紙上寫下一個字後,示意兩人在各自的位置站好。


    “靈兒你,這頁抄五份。”


    “丹瑤,你也是,這張抄五份。”


    兩個人被迫拿起筆,磨磨蹭蹭的開始在白紙上劃上一筆,正對麵的白衣人抱胸立在前方,目光如炬的看著他們倆。


    李丹瑤終於發現她哥比她母妃還要可怕,想在對方眼皮子底下偷奸耍滑,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對方單單隻是站在那裏,便有著令人無法忽視的氣場。


    丹瑤小郡主隻好硬著頭皮提筆練字。


    她這輩子最討厭的事情就是練字。


    寫一個字看一眼前麵的哥哥,隻覺得什麽雪啊月啊的全都變了,天上的月,已經被一層烏雲籠罩,地上的白雪,全是斑駁的腳印。


    再寫一個字看一眼旁邊的嫂嫂,天哪!成親了之後居然還要被逼練字,這樣的夫君……


    不要也罷!


    這樣的親哥,想不要卻不是她所能選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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