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疏哂笑一聲,“證據?史公子可否還記得那天暘湖岸邊的觀景台。”


    史長嶺瞬間如同被重錘擊中胸腔,胸口一股翻騰的氣血仿佛要從喉嚨裏噴出來,他的眼睛瞪了又瞪,一股強烈的恐懼感從心底最深處蔓延出來,他的手抬了抬,嘴巴張了張後,卻半天都沒有吐出一個詞。


    史長嶺原本在丹青方麵極為擅長,也極有天賦,不然他的那一副煙雨暘湖圖也不會掛在第三。


    像他們這種身負才情的人,最是心高氣傲,最是好麵子,如今當真有人得知事情的真相時,史長嶺隻感覺自己的臉上被人用火鉗子炙燒著臉頰,這一場酷刑幾乎要叫他站立不穩。


    汪征是個生意場上的精明人,慣會察言觀色,看過史長嶺麵上的神色過後,心裏哪能還不通透?


    這個史公子心底有鬼。


    隻不過,汪征實在是琢磨不透裴疏嘴裏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一說起暘湖岸邊的觀景台,史長嶺就大變了臉色?


    暘湖岸邊的觀景台上有什麽?


    不外乎是筆墨紙硯,那風雅之人設下的丹青高台,等等……那副桃花圖上所用的紙張,細看之下似乎就是……


    汪征心下大驚。


    這也隻能說明這幅桃花圖是在觀景台上所畫……


    汪征:“我依稀記得,史公子之前曾說過這幅畫是在家中偶有所感,絞盡心血繪畫而成……”


    史長嶺僵硬了片刻後,終於回過神來了,他這段時間順風順水慣了,幾乎是忘記要“有所遮掩”,在最開始的那些天,史長嶺還曾噩夢連連,越到後來,他越是平靜了。


    噩夢中,他也曾幻想過被人指認時要怎麽辦?


    他自認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萬全之策,他神經質一般仔仔細細的檢查過這幅畫作並沒有什麽特別的標記,這幾個月來,他把所有的心神都投入進這幅畫裏,他研究過這一幅畫上的每一處落筆,哪怕是畫上一絲一毫的紋路他也不肯放過……


    史長嶺保證,即便是這畫真正主人出現在他身前,也不會比他更了解這幅畫。


    他日日夜夜對著這幅畫,臨摹了一次又一次……這畫真正的主人,怎麽可能不是他?


    有時候午夜夢回醒來的時候,對上這幅畫,史長嶺恍惚覺得,這幅畫就是自己恍惚之間繪筆而成的……


    他那一天,根本就沒有去過暘湖,也沒有到過暘湖岸邊的觀景台。


    可偏偏……


    那觀景台上如今還掛著的那副煙雨暘湖圖卻又時時刻刻的提醒著他那天發生的事情。


    史長嶺經常會後悔,後悔自己把這幅桃花圖帶回了家中,當然,他更後悔的就是,他為什麽隻帶回了這一副桃花圖,卻把自己所著的煙雨暘湖圖留在了那裏。


    史長嶺不知道為什麽裴疏會知道那天觀景台上發生的事情,還振振有詞的說這幅畫不是他畫的,但是……史長嶺把心咽進肚子裏,他自信即便是畫作的真正主人在這,也沒有絲毫證據能指認這畫不是他史長嶺所出,更何況眼前的這個人,不過是個年輕衝動的大夫罷了。


    且不說對方有可能是道聽途說,不知從哪裏猜到的真相,就算對方真知道真相,也不能奈何他。


    他史長嶺穩坐釣魚台。


    心神稍安的史長嶺懶洋洋道:“裴大夫,怎麽突然說起了觀景台?暘湖邊的觀景台我確實去過,你若是也去過的話,還能看到我的一副畫作掛在那……”


    裴疏頷首:“我確實去過,今天也見到了史公子的那副煙雨暘湖圖,不過我要說的是剛剛那副桃花圖,也是在那觀景台上所畫。”


    史長嶺知道那紙筆顏料做不得假,於是他也點點頭,“你所言不虛,這畫確實是我在觀景台上所畫,隻不過是別人誤會了,我一時不好解釋,所以才說在家中所畫。”


    “我依稀還記得,作畫的那天,暘湖下了一場小雨。”


    旁邊的汪征和薛清靈都不知道他們話裏有什麽機鋒,各自低頭琢磨,薛清靈在腦海裏猛地回想起他剛才見到的那幅畫,以及那幅畫上奇異的熟悉感……


    而汪征則關注著另一件詭異的事情——在暘湖的觀景台上,麵對著煙雨暘湖,為何會在那畫出一幅桃花圖?


    裴疏發現眼前這位史公子的臉皮真厚。


    “沒錯,那天暘湖確實下了一場小雨。”裴疏順著對方的話應了一句,接下來轉而又道:“我還記得那一天,史公子似乎在我西北方第二個位置,那個位置確實是賞湖景的最佳位置。”


    “你!!!”史長嶺這時真是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他驚恐的看著眼前這位容貌俊美的白衣公子,雖然那天他一直沉浸在作畫之中,而在餘光裏,依稀記得有位看不清長相的白衣公子……


    兩個人的身影幾經交疊,終於融合在了一起。


    史長嶺惶恐的後退了幾步。


    汪征這時眼睛亮了,出口道:“莫非是裴公子看到了什麽?”


    他想,一定是對方看到了什麽,才會信誓旦旦的說這話並非史公子所作。


    汪征的話音剛落,此時房內卻又響起了另一道突兀的聲響:“這畫是夫君你畫的!”


    薛清靈這時候終於想通了其中的奧妙。


    怪不得他總覺得那幅畫總有揮之不去的親近感和熟悉感。


    之前他是處於“身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的狀態,總覺得那幅畫不可能跟裴疏聯係在一起,可是,細細的品味過那畫中的墨筆,與他家中的字畫如出一轍,其間的用筆習慣,不就是他家夫君獨有的特點。


    每個人作品的風骨都是不一樣的,越是精妙絕倫的大家,越是具有自己獨特的風骨。


    別人看不出來,他薛清靈還能看不出來?


    “是了,就是夫君你畫出來的,怪不得我總覺得那畫看起來極為親切,極為熟悉……總像是在哪見過似的。”薛清靈喃喃回想。


    裴疏聞言失笑,他家後知後覺的夫郎終於發現了這件事。


    薛家小公子雖然是個鐵憨憨,醫術不精,琴藝也不佳……但他在品鑒這一道上,卻有自己獨特的細微觀察之處。


    裴疏:“……”


    隻不過裴疏臉上的笑也隻維持了片刻,轉瞬間他又想起了另一件令他心神一滯的事情。


    他跟史長嶺,實際上全都扯謊了。


    那天在觀景台上,裴疏畫了一幅桃花圖,沒有畫煙雨暘湖圖;史長嶺畫了一幅煙雨暘湖圖,沒有畫桃花圖。


    聽到了薛清靈脫口而出的幾句話,其他兩人都是心神一震,汪征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道:“怎麽可能?”


    他就隨便拉個醫術高明的大夫過來,怎麽可能那麽巧,對方正是畫作的主人?


    史長嶺則狠狠的瞪著眼前的三人,眼睛裏是幾乎要噴濺而出的怒火:“我知道了,汪老爺就是帶著人故意過來鬧事的,隻因為我先前沒把這畫賣給你,所有你懷恨在心,夥同這兩位來我家鬧事……嗬。”


    史長嶺連連冷笑幾聲,幾乎是要把臉皮給當場撕破了。


    裴疏搖了搖頭:“冥頑不靈。”


    “你有什麽資格惺惺作態?豈非你們夫夫二人說這畫是你作的,這畫便是你作的?真是荒唐,笑話,你拿得出證據嗎你?”史長嶺心裏知道,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麽證據。


    裴疏輕笑一聲:“史公子,你我都學畫多年,應該知道這丹青一事根本用不著什麽證據,究竟誰是作畫之人,假的真不了,真的也假不了。”


    “我能畫這一幅畫,自然能不費吹灰之力畫無數幅畫,而你——”


    “你哪怕仿的再像,也隻是有皮無骨。”


    “我看過你散落在外麵的練筆之作,你在故意學我的畫,學我的風格,學我的用筆,可惜我們個性相差天壤,習慣亦是大有不同,你強行逼著自己去貼合我的風格,早已是入了魔障。”


    “你自己也應該發現了……你近來的作品大不如前了,不是嗎?”


    “你本可以在丹青一道更加精進,如今卻是自毀前程。”


    “這才是你身上的病症所在,史公子,你覺得對不對?”


    史長嶺神色頹然,兩肩仿佛被什麽東西壓垮了一樣,他苦笑了幾聲,終是不肯再負隅頑抗,“裴大夫果然是濟世神醫,寥寥數語便點出了我這頑疾。”


    一開始,他把這畫撿回去,並沒有起冒認的心思,他隻是喜愛這畫作,幾日都在家欣賞臨摹。


    隻是後來,幾位友人來他家做客,偏巧將這幅畫作錯認成是他畫的,他當時也不知怎麽的,鬼迷了心竅,竟也沒有否認……


    後來發生的一切,便就不可收拾了。


    一步錯,步步錯。


    到底是名利二字遮蔽了他的眼睛。


    史長嶺讓書童把畫遞了過來,那雙手捧著那畫,恭恭敬敬的奉到了裴疏身前,“全是史某一時貪念惹的禍,如今便將原畫奉還。”


    裴疏從他手上接過了那卷畫。


    史長嶺在對方把那幅畫收走之後,卻是突然感覺到心口懸了許久的大石頭終於落了下來。


    他閉上眼睛,整個人的身心前所未有的舒坦。


    史長嶺的外表在一瞬間仿佛老了十歲一樣,可他的眼睛卻比汪征他們來的那會兒更加有神了。


    史長嶺看著那幅物歸原主的畫,露出了一抹釋然的笑容。


    裴疏見狀,輕輕頷首。


    “裴大夫,我心底還有一道困擾已久的疑惑一直未能解開,望能解惑……明明那日煙雨暘湖,美不勝收,你卻為何對著那般的景色,畫出了這樣的一副桃花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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